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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丽群:与世界单打独斗

//m.zimplifyit.com 2015年10月09日07:5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丽群

  我并非有意识地开始写作,这句子听起来很怪,好像患梦游症或鬼上身(虽然说的确,任何创作活动多半有梦游或鬼上身的成分),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从小我是班上那个写国语作业胜过制作美劳或做实验的前十名,是那个让家长安心参加家长会的小孩。凡事最多也就是在课本上乱涂鸦或者懒得抄笔记。学期末成绩单上一般有简直不知在说谁的四字点评“循规蹈矩”、“温文儒雅”、“知书达礼”……

  就是这样一般般地长大的,因此实在难以解释为何会走在写作这条不算康庄的道路上。或者也可以说根本没想过自己要去哪里。我明白世俗价值长着一张怎样的嘴,我合理而小心地满足它的牙齿,得以避开大部分的咀嚼或唾吐,想一想它对我也还不错,也有一些趣味,未必都是厌倦,但我内心不带什么表情。英文有时说:“Life's a bitch。”(生活是个贱货),现实种种之于我而言也是个贱货,我们彼此皮笑肉不笑,我们彼此各取所需,一概貌合神离。

  然而在这不关心又深深无可避免之中,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也有一件事,也有一种方式,让世界无从介入,不可介入,即使是人类侵略性这么强的同类都难以剥夺,无论是敌是友都只好隔岸观火,这件事叫做创造,它最原始的形式是生殖,以自己的基因造出新机体,携带各种最微小征兆在时间里漫长地传递或突变,世界上毕竟不会有同一张脸,不会开同一簇花,但它们的讯号一直都在,堆成人类生活神光离合的沙丘,成为三千年后一念想,五百年后一回头。我想,包括写作,任何创作活动,无非都是这样一件事。

  那是1997年,网际网路行世未久,我刚上大学,选读哲学系,上过几个礼拜的课后发觉不大有兴趣,学校与同侪规规矩矩,没什么不好,但我与环境之间似乎也无话可说。6年来书念得很支绌。没错是6年,因为中间为了避免成绩太差遭到退学,技术性地休学过两次,日后想想也有点后悔,那时若用功一点,今日学问也不至于这么差。6年过去我就是无系统勉强读了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偶尔打开电脑的纯文字记事簿写点东西。那总是在半夜,电脑键盘敲下去一键一响都是黑影踩涉脑海的震动音。写了有时会张贴给认识的朋友看有时也未必,一个档案开始了,结束了,随手轻飘飘覆在电脑桌面。

  说起来,写作上我与同辈相对算是非常晚熟,历程也短,简直杂乱无章,没有师门或背景可言,也不曾参与青年的文艺活动或因此认识互相开启知觉的朋友。的确是网路这东西制造了破口,某种程度抹平旧有的线性传承结构,也接受了一个像我这样常在状况外的自了汉。2000年傅月庵怂恿我把大学几年的稿子交给他出版,出了之后我自己继续瞎混,业余时间一点一点地写,三五年后心中茫然,试着把手上写的小说稿子投给文学奖,运气很好得到几次,便比较明白这之间技术上的操练不是全无结果。就这样直到现在。

  然而写作这整件事,是可以像此时此刻如此“被诠释”、“被写作”的吗?的确写过一两次这类稿子,但只是愈来愈怀疑,愈感到徒劳,也很心虚。我一路写得其实不多,过去十多年也一直有正职工作,之所以未曾选择成为全职写作者,一个原因是我不认为读者或市场在供养或支持创作者上有道德义务,那么,作为一个基本的个人,入世,尽力理解世人与世人的行事(不管你喜不喜欢),以及保持自立的能力和条件(不管你需不需要),或许都是比献身于创作更优先的事,同时我自己也没有胆量在物质上陷入过于不安或依赖的状态。做一个依赖的人实在过于大胆。近年我对“专职/职业创作者”的“职业”有比较清晰的理解,既然称为职业,就代表有老板,它或者是国家,或者是读者,或者就是自己(当然也可能混合持股)。我选择了自己,不服务于任何对象,那么,分身赚点钱自行赡养这个“创作者”,似乎也合理的吧。

  另一个原因是生活完全抽空现实空气,或许并非好事。创作不能被“养”得太好,太安闲,太尊贵;但也不能太折损,太潦倒,太孤绝,毕竟别人的牺牲总是最有参考价值,导致创作者常担心自己若不忍痛吃苦反而成为一种伦理缺陷,但或许……健康好一点也没关系吧,生活条件稳定一点也没关系吧,让生命慢一些长一些,持续地去抵触,去爱去恨,去记去忘,去成为一根尖刺,但也去成为一场拥抱。

  所以创作的最大难处,对我而言,就是如何不断在这各种现实条件中调度,找出适切的抵抗位置,持续地代表自己向世界顶嘴。向世界顶嘴并不意味要不断反射地即时地对各种现象发言(啊这脸书时代),它其实极可能非常沉默,是意志里一砖一瓦的筑堤,只为了预备抵抗某一天某一刻,世界忽焉而来的灭顶与侵略。抵抗,创作者的心多半有一层抵抗,问他们抵抗什么?往往有各种答案,抵抗威权或极权,抵抗不认可的价值,抵抗庸俗,抵抗惯性,抵抗遗忘,其实抵抗什么并不太重要,创作者之所以被看重的关键终究是那颗逆贼反乱、捉拿现世破绽之心。

  每个有机个体终究经历的是剥极不复的过程,时间真少,性命真短,人类生活真孤独,意义太虚空,因此我想,关于我的写作其实也没有什么玄而明之的道理,无非就是在各种可能的时候,全力争取不为世人世事所缚的一段口吻,争取一种坚硬态度,谁也帮不上忙,谁也不必帮忙。大多时候那当然很痛苦,并不快乐,也并不享受,因为写作就是像个疯子一样自己为自己穿上束缚衣,在精神的密室中争战矛盾厮杀,攻击思想,掠夺意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以为,与世界单打独斗是种高贵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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