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瑞典学院演讲时,曾自称只是个讲故事的人。而所谓故事,依着莫言的意思,虽然局部或细节可能与现实生活相似甚至雷同,但 总体上和根本上还是任由讲故事的人“独断专行”、“颐指气使”,有意识地虚构出来的。要欣赏和评价某一文学作品,关键不是看它写得多么贴近现实,而是看它 相对于现实做了哪些增减、变形或重构,以及这么做是否有助读者突破常识和俗见的约束,获得感受生活、认识生活的新视点。
儿童文学以未成年人为主要读者,在创作机制和价值定位上,却向来与面向成人的文学完全等同。换句话说,在艺术创造和社会接受的价值体系里,从没 有专门照顾儿童文学的缩了水、降了格的特别尺度,只有统一的度量衡。这意味着,为了在创作成就上抵达同等的境界,儿童文学的作家不但没有近道可抄,相反, 还得比成人文学的作家走更远的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必须从少年儿童所能适应的语言工具和生活素材中,不断提炼和构造出精神蕴含上的分量足以镇得住全部 人生历程的主题和形式。
以上感想,源自细读常新港名为《海绵锋利》的作品集。集中所收的18篇作品,论体裁形貌,似乎都可归属为小说。尽管《我遭遇了书中人》《灰利在 前我在后》等少数几篇,明确显露着作者本人真实的生活经历,其中的人物、事件,都只跟作者自己一家人相关,不必向他人和社会求证,所以理解成散文大概也无 妨,但即使有这几篇散文在内,这部作品集也仍然毫无疑问是文学的创作,而不是对生活实况的报道和转述。
循着这个从书名、出版社和作者专业专家的身份而来的阅读前提,这部作品集首先展示给我们读者的,是作家观察、感悟眼前现实生活和个人成长经历的 一种取舍偏重与众不同的独异姿态。这种姿态超越了一般作家作品常把生活硬剖成喜与忧、明与暗、善与恶、美与丑、正与反两个极端对立部分的习惯思维,因而彻 底避免了在这些极端对立的两部分生活中展开选择性记忆和选择性遗忘的尴尬俗套。整本书里没有一篇纯粹的喜剧或者悲剧性的作品。每一篇作品所讲的故事都是过 渡、流动和糅合在真善美与假恶丑之间。每一个故事德行和美感的色泽质地,都带着晕染式的醇厚、繁复与动态,既迥异于疾言厉色的道德理想主义的批判,也区别 于田园牧歌里纤尘不染的诗情画意。
《还有一种故事》里的叙述者“我”和“我”所叙述的故事里的“我”的同学和邻居们,都无意在文学画廊或现实社会里,占一个好人或坏人甚至正常人 或不正常人的名分。他们在作品中的出现,表面上都带点“我说故我在”、“我做故我在”的任性和随意,实质上正在这些人这样一种言行做派的环绕和浸染中, “我”从自发到自觉、逐渐懂得用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去深切体察身边人情世态的过程,得到了生动刻画。
《海绵锋利》用意外、烦躁、焦虑以至气急败坏的步步升级铺垫起来的负面情节,引导出一个峰回路转的化干戈为玉帛、瞬间风平浪静海阔天空的戏剧性 结局。果果最后从莫问天那里得到的解答,显然满含丰富的隐喻意味。它逸出了故事情境,指向了作品以外的现实,同时,也可能在掩盖或者否定故事真正的结局。 饱受漏水之患的果果的家,不正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吗?愤懑纠结的果果一家人,在莫问天式的神秘人物露面并且爽快地答应承担一切之前,实际上也面对着一层 看不见的问题,是必须由他们自己先行解决的。而这,或许才是这篇看似收尾于一派平和的作品内涵上最锋利的地方。
《荒火的辉煌》《逆行的鱼》《我能有一只唱歌的鸭子吗?》这几篇讲述少年出走故事的作品,把在《海绵锋利》里引而不发的问题,凸显得淋漓尽致。 为逃避六指所致的歧视而奔走旷野的13岁的“她”,高考失利而登上客轮打算漂流远方的17岁的“吴祥”,长期郁闷、孤身漫游到黑龙江流域乡村的城里的孩子 “刘一唱”,在作品中的身份、形象、来历、举止、遭际各有不同,牵涉到的问题却是同样的:人置身困境时如何有力地担当起自己?从出走路上不期而遇的人与事 里,他们各自都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新的精神收获,或者是短暂一刻的温情感动,或者是触动至深的生存信念,或者是幡然觉悟的价值取向。在故事结尾,正是凭着这 种经由自己的发现而获取新的精神力量,出走者踏上了继续前行或者安然回家的路。
至于这种能够把茫然的飘零者、绝望的出走者引回生活常态的精神力量,究竟是什么?若是非要概括的话,我想到的就是一个字——爱。这不是狭义的亲 情、爱情的爱,也不是炽烈奔放的热爱、爱恋的爱,而是平淡、深沉、内敛、持久、宏阔的生命普遍意义上的爱。它的核心本质是对并不完美的个体生命状态的包容 和忍耐。对现实的人生和社会而言,这样的爱不可或缺,人人都必须依靠着对它的学习和修炼,才能实现生命道路上真正的前进。从这个角度看,常新港这部作品 集,正是向我们发出的一个郑重的邀约,邀约我们来学习这种以包容和忍耐为主题的人生之爱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