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山像两座笔架,摆在山间,似在等待文人放置豪笔。这造型是姐妹山,姐属一国,妹属一国。国界碑立在两座山头上,被人的意志分开了,但她们体相通,脉相连。那尽染山头的山茶花和木棉花,如披在姐妹山肩上的彩带,那随处可见的兰花草,是姐妹山裙摆的底色。这美丽的姐妹山,几十年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是埋满地雷的魔域,可今天怎么也看不到一点弹痕。
麻栗坡,是让我永久惦念的地方。之所以深深刻在我记忆之中,是因为那一年我差点儿也上了云南前线。“差一点儿”是因为领导没有选中我,而是选中了其他战友。我的同团战友小纪就牺牲在了云南前线,他临走时19岁,稚嫩而英俊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甜润的笑容,至今让我感到他还活着。可他死了,真真切切的,在麻栗坡战斗牺牲烈士的名单里,在麻栗坡烈士陵园里。他就是在攻打妹妹山主峰时,先被炮弹炸断一条腿,苏醒过来后,他又抱着炸药包,爬向敌碉堡,以令人很难想象的生命力和勇气炸掉了敌人的碉堡。牺牲在敌碉堡旁边的小纪,身上数十个枪眼,他被抬下战场时,伤口流不出一滴血了。他的血,尽流在了那片开满山茶花的山坡上。小纪是我的好战友,我们有太多的交流,有太多开心的回忆。他牺牲的消息我是从报上看到的。那天我在西北的军营里,一个人悄悄地在僻静的地方,伤心了许久,我伤心得骨头像散了架。我太想念他了,他怎么一去而不复返了呢!
我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密密麻麻洁白的坟茔中,找到了他的陵墓。坟墓上那张军装照,是在连队时照的,笑着,没有忧愁的样子,带着调皮的神态。他是心怀美好梦想的人,他在憧憬他军人生涯未来的美好。有这样表情的人,让人很难相信他会躺在坟墓里。
每座墓上都有朵红玫瑰——永不凋谢的玫瑰花,尽管那是塑料制作的,在阳光下照样吐着艳丽。红玫瑰是爱情花。小纪,与小纪一起长眠在这里的勇士们,因为这场战争永远地停留在了19岁的年龄。19岁的小伙儿,血气方刚,风华正茂,那是姑娘开始注目的年龄。可他们没有手持过玫瑰,也没有等到爱人的到来。青春就像那朵耀眼的玫瑰,永远定格在了怒放中。
敬支香烟吧。敬烟,鞠躬,泪水打湿了烟火,接着点燃。模糊的眼里,看到小纪朝着我笑,那甜甜的笑,还带着些许调皮。
来到麻栗坡,看望长眠在这里的小纪和那些让我崇敬的战友们,实现了我几十年来的夙愿。一路心里是沉重的,这种沉重的心情,只有在那场战争中失去过亲人、失去过战友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好在这一切伤痛,被埋葬在了麻栗坡的青山上。青山上仍开着山茶花、木棉花和三角梅。各色花儿笑得仍然那么甜美。眼望漫山的花,我感到伤痛也变成了一首歌。
晚上,果然听到了一首歌。是一首忧伤而悲怆的歌。那是当年亲历边境作战的老兵闫友谊的动情歌唱,歌曲名叫《我爱老山兰》。餐桌上几杯酒后,我们谈起了那场战争与牺牲的战友,谈起了《我爱老山兰》这首歌背后的故事。
——那是在主攻老山的一次战斗中,一名18岁的战士在山峰上被炮弹炸掉了一条腿,当即昏迷过去。战地救护人员给他止血包扎后,正要抬他下山,他醒了,坚决不让抬自己下山。他说,他的伤不是最重的,他的连长就在前面阵地上,伤得很重,先抢救连长!小战士坚决不走,甚至从担架上翻滚下来,落到了老山兰丛中。救护人员只好放下他,去抢救他的连长。他的连长的确伤得很重,等抬下山再来抢救小战士时,小战士断腿的包扎处仍在流血,浸湿了大片老山兰。小战士躺在老山兰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棵老山兰……
他的英雄壮举和手攥老山兰的情景,感动得官兵们无不流泪。老山兰平凡、顽强,前线官兵为把自己喻为老山兰而自豪,也誓死要做老山兰,让自己生命在老山上开出清香的花朵。因而有人写了《我爱老山兰》,很快便在阵地传唱开来。
闫友谊动情地唱起了《我爱老山兰》,唱得曾是军人的我与老衣眼睛里泪花打转。他唱的《我爱老山兰》,在我听来比任何一名歌唱家唱得都要感人。因为歌声里有那场枪林弹雨的硝烟,有勇士们的豪情。这首歌,相信不会被人忘记,它会永久地传唱下去。它同麻栗坡的墓碑一样,散发着一种光芒,永远让人激动。
脚下一丛又一丛兰花,正散发着清雅的香味。它是这座山的“底色”。虽然它是漫漫老山最不起眼的花草,可它长得精神抖擞,铁骨铮铮,飘逸潇洒,牢牢扎在悬崖峭壁上,那风雨中岿然不动的英姿,显出对家园寸土不离的无限深情。
(宁新路,散文家。财政部《财政文学》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