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与春雷先生商议访谈事宜,他很爽快:可来北京会见,也欢迎我去邯郸。早闻他藏书甚丰,书斋是一道别样风景,我便欣然应诺。
3月19日,我踏上了风驰电掣的高铁。刚过两个小时,还未赏够沿途的满眼葱绿盎然春色,便到了广厦林立的邯郸古城。春雷非常忙,不可开交,穿梭于北京、石家庄和邯郸三城之间,还要经常打“飞的”南来北往。
去年年底,在中宣部召开的号召全国文艺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视频电视电话会上,春雷是代表中国作家协会系统发言表态的唯一作家。今年春节刚过,河北省委组织部发文任命他挂职邯郸县委常委,他遵令赴职。十天后的这一天,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胡建英安排了一个见面会,请春雷与县宣传、广电、文联、文明办的负责人正式见面,进入角色。见面会与我们的访谈约定撞车,怎么办?春雷说,老朋友别见外,相遇就是缘分,一起听听邯郸发展的新情况,会有意外收获。
见面会春风拂面,七嘴八舌没有客套虚话,没有常委、名家距离,你一言我一语直讲分内那些事儿,新鲜质朴,实实在在,热烈的交流中燃烧着人勤春早的烈焰,期待着“新常委”引领工作的激情,完全是乡亲乡音的家长里短。
春雷是性情中人,敞开心扉坦言:我是土生土长的邯郸人,应当为家乡发展多做贡献,一年时光,一生缘分,让我们同心协力。
由李春雷“挂职”,我油然想到:早年著名作家柳青也曾到县里任职,创作了史诗作品《创业史》。今日,春雷被下派挂职,是报告文学业界的报春喜讯。河北省委慧眼重才,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报告文学事业的巨力支持。作为中国著名报告文学家赴县挂职的第一人,相信这位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捧杯者,定会不负众望,工作、创作喜获双丰收。
见面会后,天色已晚,借着昏暗的路灯,绕过曲里拐弯的院子护栏,摸进了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顿有“曲径通幽”之感。来到小区深处一栋楼房的单元门口,春雷先引我顺着十几级台阶来到地下储物室。灯开了,豁然开朗,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外两间,外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箱,有丛台酒、娃哈哈饮料、老坛酸菜牛肉面……整个一个食品店仓库。春雷说,没办法,书太多,只能用这些旧纸箱分门别类包装存放,用的时候按图索骥开箱取出,这些书籍史料是一张张真实的地图,让我大开视野,又像是一根根神奇索线,牵引我走进历史深处,眼前洞开曼妙的七彩世界,如此丰富的宝藏,如此利用空间,着实妙不可言。储物室里间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进,高高摞满了两、三千册大开本的地方志书、行业史书,领域广泛,种类繁多。春雷介绍,太喜欢书了,特别是文史书籍,每次出差都要到当地书店买地方志背回邯郸,现在网购方便了,有空儿就拾遗缺补,成批成批地“淘”,目前已经书满为患了,没时间归类编目整理,但我清楚2万多册书每一本的大致存放位置。书是我的最爱,当年购房时,再三考虑,放弃了买高档时尚商品楼的想法,我爱人很支持,用同样的钱买面积稍大一些的普通住宅,选择了这套带地下储物间、顶楼复式送面积的低价房,就是想给书多一些空间。
全国有2862个县级行政单位(其中:852个市辖区,374个县级市,1636个县、自治县、旗、自治旗、特区和林区),而春雷收集的老县志,已超过接近2000本。这在中国作家中,应该是罕有的。
春雷家在六楼,没有电梯,顶层,面积230平方米的小复式,除了两间狭小的卧室,客厅和其他各间都是书,廊道、阳台也堆积如山,几十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排列得满满腾腾,林林总总,琳琅满目,眼花缭乱中我快速扫视了一下,可以说,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经典名著十分丰富,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的读本应有尽有。
同样令我惊奇的是,他的书桌左侧有两摞各有一米高的文件箱,每摞文件箱15层,每层一个小抽屉,面板上贴着白纸标签。
抽屉内装着什么宝贝东西?
春雷笑着说,这是“百宝箱”,是他的写作素材,一个箱里装着一个题材的资料卡片,分门别类存放,用时方便。偶发灵感,便信笔用纸记下,有时半夜梦中突生“闪念”,马上爬起来把稍纵即逝的“火花”记下来,不让灵感跑掉。“百宝箱”是他作品的源头生产基地啊!
匆匆观览,满室弥漫的书香沁人心脾,治学苦修、潜心创作的状态足见一斑,难怪他语言别具风格、作品丰富醇厚。不读破万卷书,怎能下笔如有神?
大隐隐于市。李春雷高产优质,他的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作品就是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亿万读者心田的。
好了,谈起书就没完没了,有种刹不住笔的感觉,又不是写“春雷书斋参观记”,赶快收笔,言归正传。
谈什么话题?对于早已名声远播的他,作品与评论铺天盖地,粉丝团波及各界,日渐扩大,如何寻找采访新信息?如何探求深层次?如何谈论新高度,颇费心思。篇幅所限,仅能择其短篇报告文学为重点,谈短篇报告文学创作之道。春雷博学广识,学养沛然,以代表篇什为例,条分缕析,即便随性即兴地谈开来,也是字字珠玑,“如食甘饴,食之有味”——像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一样。
刘斌:近年来,你十分活跃,写了许多优秀的短篇报告文学作品,如《朋友》《木棉花开》《赶考》《夜宿棚花村》《党参沟纪事》《我的中国梦》等精品,影响广泛。坊间称你是报告文学界的“短篇王”,你听说过吗?有何感想?
李春雷:感激读者的厚爱,同时也感到责任和压力。说我是“短篇报告文学之王”是读者和评论家的过誉之词,多年来,我只不过在短篇报告文学创作上用工尤勤,尽心尽力,在艺术手法上进行了一些探索与创新而已。真正的知识分子、真正的作家应该始终保持冷静谨慎的态度,不会在意这些称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古往今来那么多经典名著,当今报告文学界那么多前辈和优秀的中青年作家,自己差得远呢。古话说的好: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我时刻警省自己,不可挺胸仰头,只需躬身做人,埋头做事。
谈到短篇报告文学,我倒很“醉心”,也有一些心得。
刘斌:“醉心”何在?
李春雷:我目前醉心写短篇,深感好处甚多。“长篇”与“短篇”各有利弊。宏观的大题材,容量大,写长篇是必要的,比如建明会长、赵瑜副会长等人的很多精美长篇,社会的确需要。但也有一些作者,自以为只有长篇才能显示水平,才有影响,写的东西似兰州拉面——越拉越长。其中不少是注水肉,豆腐渣工程,自己写得很累,市场上卖不出去,读者读不进去,只有送进废品站,劳民伤财。当下的社会,已经进入多媒体时代,人们可以多渠道获得信息,很难有时间静心读完一部长篇作品。所以,我感到短篇更易快捷地融入人们的阅读空间,更能有效、快捷地把“报告”传播开来。作品写得精粹唯美一些,读者阅读起来会有酣畅淋漓的感觉,如食甘饴,食之有味。这是时代的要求,阅读市场的需求,读者的心理企盼……所以,我崇尚短小精悍,目前“醉心”写短篇。
刘斌:听说你正在整理自己的短篇报告文学精品集?
李春雷:是的。应读者要求,我正在从正式发表的一百多篇短篇报告文学作品中挑选20篇左右,配上评论家的评论和导读,争取上半年结集出版。
刘斌:这是一个好消息。的确,你的短篇创作已经成为中国报告文学的一种特殊现象,好作品、大影响力的作品叠出。年初,学会新春茶话会上,无论是建明会长晒成绩单,还是炳银“大管家”盘点数家珍,都首提你的作品《朋友》。《朋友》有三个“第一”,新华社历史上以通稿形式发表的报告文学,这是第一篇;全国各大网站以头条推荐的报告文学作品,这是第一名;被全国千余家报刊转载,这是第一次。你是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
李春雷:《朋友》产生的社会影响,不是我创作人如何如何,而是习贾二人真挚友情和他们的人格魅力深入人心,是作品题材真实感人,也是时代的需要。《朋友》刊发后,我在博客上发表了这样一段心里话:“……报告文学的繁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报告文学要报告,但更要文学,更要反思,更要担当,使读者从中能听到真理的声音,能看到文明的亮光,能感受到文学实实在在的力量……”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也是我一直的思考。
刘斌:《朋友》获得成功,反思一下,有没有遗憾之处?
李春雷:有,还有几个珍贵的细节没写进去。当时思想还是局限,没彻底放开,有些许顾虑,事实证明这些顾虑是多余的。
刘斌:披露一下未写进《朋友》的细节?
李春雷:好。先谈一下创作理念,在过去思维中,写到领导人必写他高大伟岸,举手投足不同凡响,说话必有哲理,出口成“典”。时至今日,创作应回归人情化、人性化,领导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要吃饭喝水,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枝梢末节更能见人格魅力、友情厚薄。我讲一个未写进的细节:当年,习贾两人经常促膝交谈到深夜,难免饥肠辘辘,有一次谈到兴奋处,已是午夜时分了,两人都有腹空的感觉,这时,近平起身从床下翻出一根从北京带回来的香肠。没有案板,也没有刀具,怎么办?这时,近平找出一把水果刀,又取下一页稿纸,把有字迹(因有油墨)的一面铺在桌子上,将香肠切成几段,两人你一段我一节地吃起来,继续深谈。这个细节极其平常,却意蕴非常。不仅能表现出近平当年的俭朴,更符合两人的身份特征。但是,创作时我想,既然写两人吃香肠,必然要写两人喝酒,而我的作品设计里,没有披露习近平喝酒的细节,担心会影响总书记的形象。现在想一想也无所谓,或许反而会更加真实更加形象,效果会更好。总书记也是男人,也会抽烟,也会喝酒。所以,报告文学的真实性是无止境的。在这里,我虽然写了真实,但更真实的事实,并没有写到位。这是一个小遗憾。
刘斌:这个细节挺生活化、人性化,没写进作品是个遗憾,当时写《朋友》有什么顾虑?
李春雷:压力太大了,顾虑太多了。遇上这个特殊题材,写不写?一时心中很矛盾。不写吧,有负重托,过于拘谨;写吧,难免背上“吹捧”、“攀上”之嫌。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下了决心,写!我相信自己内心澄明清白,我知道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我知道人类文明的高度在哪里,我就是要为真善美而写作。赵瑜说得好,作家与题材是有缘分的,碰上《朋友》这个题材,任何一个作家都会尽心为之。机遇落到我的头上,我感到幸运,应该紧紧抓住把握好。
具体怎么写?难题一个接一个。
首先,我明确了“视角定位”,只能“平视”,决不“仰视”,接着制定了两条准则,一条是恪守真实性准则,不能有丝毫虚构、夸张,全部素材都要交叉印证,每一个细节都要准确无误;另一条准则是强化文学性,语言去“新闻体”,讲究文学艺术,讲究语言美、意境美。
当时我还想到,无论从修养品德、完善人格角度,还是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角度,抑或从勤政廉政、干事创业的角度,“习贾之交”都具有典范榜样作用,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人生在世,交什么友,近什么人,历来是检视人品的一块试金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损者三友,则为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看一看那些贪官奸雄近的是什么人?交的是什么友?是献媚贿赂奉迎的低劣之辈,是煤老板,迷信大师,黑帮头目,明星美女,而贾大山是真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是忧国忧民的贤人达士。我们河北文化界的人都清楚,贾大山被习近平直荐任县文化局长后,为正定的文化事业实实在在办了多少好事。“习贾之交”是一个地方最高领导人与一位普通文化工作者之间的真实友谊,记录下来,流传下去,意义和作用非同小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有高山流水、管鲍之交、三顾茅庐等关于友谊的佳话,但是,只有“管鲍之交”在《列子·力命》中有记载;“高山流水”只是一个美好传说,真有钟子期、伯牙其人吗?有待考证;“三顾茅庐”在《三国志·诸葛亮·出师表》中有文字,但故事情节是想象的,而“习贾之交”真实可靠,准确无误。
经过这一番思考,我下定决心,挑战自己,放下顾虑,闯文学笔法书写现任最高领导人的“禁区”。
刘斌:你在《朋友》创作中如何具体把握真实性的?
李春雷:我清醒认识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一个纪实文学、报告文学作家,体制内是史官,民间是史家,记录中华民族心灵史,表现中华民族精神正能量,要有史官、史家的严正责任感,对历史高度负责,每个细节都要严格交叉考证,有确凿可靠依据。
从采访开始,我就直接到现场,到当年的正定县委大院,到贾大山家中,沿着当年习近平拜访贾大山走的路线细细踩踏,寻找感觉。对文中人物、时间和故事,更是严格考证,颇费周折。李满天原名李春芳,创作《白毛女》时用名林漫,李满天与林漫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到正定县委查阅档案,根本没有李满天的名字,后来又找《正定县志》,找到了林漫的任职记录,怎么证明林漫和李满天是同一个人?我又找人口述证实,经省作协党组书记魏平介绍,终于找到了李满天的儿媳妇,终于落实李满天这个人物。
再如,写习近平唯一一次到贾大山家吃饭的具体时间。我采访多位当年县委工作人员,都“忘记了”、“记不清楚”,如果用“1982年冬季的一天”或“1982年冬天的一个傍晚”,这模棱两可的表达就会减损可信度,细心的人就会产生一连串的质疑。多方查找资料无果,我不甘心,最后在原县文保所所长的工作日记中查到,准确时间:1982年12月23日下午。这样人物、时间准确无误,给人的真实感、扎实感就会扑面而来。
刘斌:文学性在《朋友》中是怎样具体呈现的?
李春雷:我讲一下“唐三彩”,文中有关“唐三彩”的细节是我在采访中意外的发现。在贾大山家采访时,我看到书柜上有一对唐三彩,便问他儿子,有什么来历?他儿子说,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是习近平离开正定时送给我爸的。我惊喜地追问:你爸跟你讲过这方面的情况?送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场?有什么样的细节?他儿子说:那天晚上,他们两人抱头痛哭,分别时,送了我爸这对唐三彩。我又问贾大山妻子,她说:那天晚上,贾大山很晚才回来,怀里抱着两尊唐三彩,什么话也没说,倒头就睡了。
在我看来“唐三彩”是点睛之物,传神之物,这上边有故事。
那个年代,朋友分别大都是女送手绢,男送日记本,写个赠言什么的,唐三彩虽然是仿制工艺品,也是馈赠佳品,是习贾之谊的见证。
刘斌:文中唐三彩出现三次,每次都有什么寓意?
李春雷:第一次出现在近平宿舍兼办公室“……窗台上摆着两尊仿制唐三彩,一峰骆驼和一匹骏马,那是北京朋友赠送给自己的纪念品。”这是伏笔。第二次出现:“采访时,大山妻子告诉我,那天晚上,大山回来时,怀里抱着两尊唐三彩,一峰骆驼和一匹骏马……”没有赘言,照实直白。第三次出现:文章结尾处“留白”,只写“……唯有那两尊唐三彩,骆驼和骏马,依然新鲜如初,精神而挺拔地矗立着,矗立在时光的流影里,相互顾盼,心照不宣,像一对永恒的朋友……”这是前后呼应,扣题之笔。
刘斌:关于这个细节的处理,你在文中采取了“留白”手法,达到了余音缭绕,回味无穷的效果。
李春雷:如果按照通常笔法,可以把这个细节放大、渲染。但在这里,完全没有必要。我没有必要去追访唐三彩是谁送给习近平的,也没有必要讲习近平赠送给贾大山时两人说了什么话?……他儿子也是“听说”,听谁说?贾大山已经作古,如果把他儿子的口述写上去,没有其他依据,就会有失真实,有虚构之嫌,就是不负责任。倒是在近平笔下,有一段清楚的记载:“……那个晚上我们相约相聚,进行了最后一次长谈。临分手时,俩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依依别情,难以言状。”非常自然,顺理成章。
刘斌:《朋友》恪守真实性,且讲究文学性,尤其是唐三彩三次露面,分别以“伏笔”、“显笔”、“留白”形式出现,是出神入化之笔。文中用“近平”的称谓出于什么考虑?
李春雷:关于称谓,我是慎重考虑的。说白了,就是选择什么视角去表现“习贾之交”,用“仰视”,用新闻语言不行,我是纪实文学、报告文学作家,只能冷静、客观,用对史实高度负责的态度,用纯文学的笔法去写。既然写朋友之间的情谊,那情谊的基础就是彼此尊重,平等相待,不应该出现高低贵贱之分,必须有人性友情的本原本色,一句话,必须用“平视”的角度切入,所以,文中不用“总书记”的尊称,除了必须场合,一律直呼其名:近平。连“同志”也不缀后,不带任何称谓符号。
刘斌:听说你想征集一个成语把“习贾之谊”固定下来,处于何种考虑?
李春雷:我们邯郸是著名的“成语典故之都”,产生了1500多个脍炙人口的成语。“习贾之谊”太感人了,习近平到正定上任后登门拜访的第一人是贾大山,贾大山生命最后时刻登门探望的领导人是习近平;贾大山无党无派,习近平慧眼识才,破格直荐他为文化局长;士为知己者死,贾大山扑下身子,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习贾之谊”真实确凿,不用雕琢,比高山流水、管鲍之交、三顾茅庐还要精彩,具有深刻独特的现实意义和永久的历史价值,如果能用一个成语表现出来,你想吧,是很有意义的事儿,也是我们中华文明长河里一块熠熠生辉的瑰宝。我一直在期待。
刘斌:以上我们通过《朋友》谈了短篇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和文学性,现在我们进一步谈谈短篇报告文学的时代性和思想性。
李春雷:我认为报告文学文体的四性是必须坚持的,越来越清楚,真实性是原则,不能动摇,文学性是表达形式,不可或缺。时代性和思想性是特征,这两性是密切相关的,时代性有新闻属性,是新闻的深度报告,具备鲜明的主流思想,反映国家意志民族精神,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传播社会正能量和人类文明中的真善美。
刘斌:你在创作中如何把握时代性和思想性?进而提升艺术质感和文学精度?
李春雷:我的短篇报告文学题材基本都是当下的,甚至是新近的,与时代同步的,在表现手法上力求体现自己的语言特点,去“新闻体”,采用春秋笔法,叙述语言简约、明快,用词精准到位、严丝合缝。具体有这么几点:用“鹰眼”敏锐捕捉亮点题材;用特写小镜头反映人物思想境界;五官并用观察发现人性本质,用多重主线交叉推进叙事。
刘斌:掰开了揉碎了具体谈吧。
李春雷:先说用“鹰眼”敏锐捕捉亮点题材。最近,我在选编我的短篇报告文学作品集时,发现了三十年前写的报告文学处女作《笑笑饭店》。那是1984年我上高中二年级时写的,现在读起来,还是很有味道。当年,邯郸地区面向社会搞了一个“两户一体新风赞”的征文大赛,主旨是赞颂改革开放初期兴起的民营经济、私营经济和个体户,具体题目自拟。我当时只有16岁,没有什么社会生活阅历,只是跟我父亲到一个体饭店吃过两次饭,有一点新鲜感受,这家饭店老板不为赚钱,赔本为顾客提供服务,许多作法萌生着精神文明的亮点,当时国家还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出建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我一个高中生更没看得那么深远。但是,我凭直觉感到“笑笑饭店”很有特色,开了时代新风。构思之后,夜半时分,一鼓作气写了2500字。第二天,天刚破晓,又简单修改、清抄一遍,跑到学校交给了班主任袁克礼老师。他仔细认真地看了以后,用惊奇的眼神问我,是你写的吗?不是抄的吧?真的是你写的吗?连问几遍,言外之意,是不是从报纸杂志上抄的。我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写的!袁老师看了看我熬红的双眼说,春雷,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出彩,抓住了“文眼”,语言也优美自然,如果是你写的,不管参加多大规模的征文比赛,肯定会得一等奖,而且是第一名。袁老师教学经历丰富,颇有鉴品眼力。果然,他预言成真,一个月后公布结果,《笑笑饭店》在那次邯郸地区19个县市的征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第一名。
刘斌:想象得出,当年一定很轰动。
李春雷:那时电视还不普及,电台广播、报纸发表,我也出名了。我讲这件事不是炫耀,是讲感受,创作首先要敏锐捕捉反映时代闪光的亮点。后来,我参加工作当了十年记者,记者第一素质要有“新闻眼”,我的理解,是“鹰眼”,用“鹰眼”去发现去捕捉亮点题材,否则,你写的再华丽,自己感觉良好,也是马尾串豆腐,拉不起来。
刘斌:依你之见,这种发现和捕捉能力是天赋,还是后天训练养成?
李春雷:主要是后天感受、训练。我从小喜欢读书,酷爱文学、历史,自从写了《笑笑饭店》,对现实题材有了特殊情感,开始喜欢关注所见所闻的社会现实,这种能力是在不断磨砺中逐步锤炼提升的。
刘斌:用你的短篇报告文学作品解读一下小镜头映出大境界的创作心得。
李春雷:以《木棉花开》为例吧。写《木棉花开》是偶遇题材,也是与这个题材有缘分,那一年应邀去广州丰田汽车公司采访,晚上几个作家喝茶,聊天聊出来的,海阔天空,聊改革开放,聊广东、香港、新加坡,自然聊到了领导人物,在座的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吴东峰感叹地说,任仲夷是广东改革开放的急先锋,眼下对这位广东恩公的记录书写还没有一篇像样的文章,提议让我写一写。
我敏锐感到,这是报告文学的好题材,可遇不可求,当即答应下来。
值得写,但怎么写?在做案头准备时,我搜集了有关任老的资料,研读了任老生前的大量讲话、著述,根据这些宝贵的文献,理出了创作大纲。开始雄心很大,颇感自信,设想写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任仲夷传》。进入采访阶段,遇到重重困难,不能随心如意,虽然各方给予了很大支持,任老家人被我的执着真诚所动,讲述了鲜为人知的细节,但是,要文学呈现任老一生的辉煌,单就表现在广东的作为,鲜活、生动的素材还是不够充足,采访量可以用“海量”形容,与广州文联约定的交稿时间也很紧迫,于是,我便操起短篇报告文学,展开了小镜头、小视角的书写,从任老承担政治风险,冲破思想禁锢,大力发展经济,直到遭“二进宫”等素材中,精选了若干“小镜头”、“小场面”,肖像描写“小特点”讲话文章“小语句”,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
刘斌:《木棉花开》起笔开门见山:“到广东上任的时候,他已经66岁了。面皱如核桃,发白如秋草,牙齿全部脱落了,满嘴尽是赝品。心脏早博,时时伴有杂音,胆囊也隐隐作痛。但他显然还没有服老,1米71的个头,80公斤的体重,敦敦实实,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踩得地球‘咚咚’直响。”寥寥数笔,人物性格凸视,形象扑面直来。最称绝的是你把木棉花与任老品格联系在一起,你是怎么发现这极有象征意义的英雄花的?
李春雷:前面我讲到报告文学的观察、捕捉能力,要有“鹰眼”,要做有心人,善于发现,勤于思考。我是内地河北人,到广州采访,那满目的翠绿花红,眼花缭乱,在住所大院里散步,发现有许多叶红似锦,花蕾炽烈如火的树花,这是什么?一问,别人告诉我,这是广州市花:木棉花。马上有了灵感,火红的木棉不正是任老品格的最好象征吗?就这样《木棉花开》油然而生,一锤定音。
刘斌:短篇写作更见功力,《木棉花开》简笔线条,胜过浓墨重彩,独特视角,大开洞天,镜头精致,短小凝练,无赘肉无闲笔,细节淋漓,满溢思想张力和艺术美感。
李春雷:你的简评是鼓励,其实艺术门类不同,技法不同,但是触类旁通,彼此间都有借鉴意义,美术如此,摄影也同样。以“取景”来说吧,比如拍摄一座山峰,毫无光影知识的人会傻傻地直拍,稍有常识的人就会左顾右盼选角度,而专业摄影师则避开人群,攀岩登壁找独特的视角,藏拙用巧了。大巧若拙,小中见大,枝微末节可见魔鬼力量。
刘斌:谈了取景与观察,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情感倾注,请以选入《大学语文》的《夜宿棚花村》为例谈一谈。
李春雷:是这样的,小题材也能写出思想力度高,文学精度浓的文章,其中要有情感倾注和感同身受的生命体验。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坐不住了,半夜爬起来给中国作协打电话,要求赴川采访。在倒塌的废墟面前,在同胞的尸体鲜血面前,我的心彻底撕裂了,无力动笔,写什么?写自然灾害对人类的肆虐?灾民的惨状悲情?还是写救援救灾的“壮歌”?一时不知如何切入,直到进入德阳市的新农村典型——棚花村,我才有了感觉。从日影西斜进村,到次日日升三竿离去,在十五、六个小时的时间里,我调用“五官”,眼看、口问、耳听、鼻嗅,高度扫描采访,与灾民同吃同住。乡亲们面对一片废墟,没有绝望,反而灾后更坚毅、顽强,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希望、期盼,重建家园的信心让我感动,在言谈话语和具体行为中表现得真实感人,淋漓尽致,从“杯子都砸碎了,别见怪,”到“莫客气,莫客气,住处已经安排了。”从“饭锅和锅盖都砸扁了,捏一捏,又圆了,还能用。”到“因了味精和花椒的多情襄赞……”都是家长里短的话,这不就是鲜亮、生动的中华民族精神吗?不就是震不倒,压不垮的脊梁和筋骨吗?
刘斌:在你的短篇报告文学作品中,常见到多维叙事,完全突破了传统的顺叙、倒叙、插叙方式,使文本结构更加轻盈灵动,时空转换交叉呼应。在《我的中国梦》里特别清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两条主线,平行推进,效果大不一样。
李春雷:学习掌握基础写作理论的目的是应用。采写罗阳的事迹是中国作协组团去的,这个题材有新闻的时效性,要求在较短的时限内交出高质量、高水平的作品,从沈阳回来后,如何表达?采用何种叙事方式?我思考后决定两条主线,交叉叙事,平行推进。
刘斌:一条是罗阳去世前到辽宁舰观看歼-15起降训练的活动过程,另一条是罗阳的成长历程人生轨迹。
李春雷:是的,如果采用传统顺叙的方式,会显“头轻脚重”,如果采用倒叙方式,又会“头重脚轻”,如果采用“插叙”,又会切割分离,凌乱不堪。所以,我采用了“平叙”,两条主线平行叙述,交叉推进。同时,把新闻常用的“倒金字塔”叙事方式应用其中,把人物最突出的、最能显现精神、品格的片断串联起来,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蒙太奇”地呈现,用一个时髦词,就是“拼图”,达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作品完成后,自己比较满意,《人民日报》很快整版发表了。
创作《我的中国梦》主要的体会是要突破自己,勇于创新,敢于走出传统的叙事模式,把文学手法和新闻笔法融会贯通,叙事才不会陈旧老套,会给读者别开生面,耳目一新的感觉,能耐心读下去。
刘斌:这种叙事方式创新在《索南的高原》中更加明显。
李春雷:对。“倒金字塔”开头,开门见山,索南是谁?紧接着交待:她是一个婴儿。不!她是一个胎儿。极简的肯定与否定,引出故事。
其实,这篇作品正文是三条主线,每条又有若干辅线,交叉叙述。一条主线是婴儿被武警救援的诞生过程,一条是武警政委朱自清父亲死亡前后的纠结,另一条则是芳香的藏族文化。三条线索,有张有弛,节奏变换,紧针密线,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接,密不透风。
写抗震救灾的作品,太多了,大都是新闻式写法,从哪里突破?这是我苦苦思考的,《夜宿棚花村》是一种写法,也就是把常规写法写到极致。再一种就是《索南的高原》,创新写法,产生异样的艺术效果。报告文学,要丰富艺术手段,尽量避免传统的四平八稳,平铺直叙。
刘斌:以上我们谈了短篇报告文学的四性(真实性、思想性、时代性和文学性),谈了叙事的基本结构、视角、方式,也初步谈了叙事语言。现在,我们谈谈你的报告文学写作之路,从源头开始吧。
李春雷:我对报告文学十分自信和看好,为什么这样痴迷,乐此不疲,勤于笔耕,是有认知根源的。我从小就对文学、历史感兴趣。在读书的过程中,我有一种强烈感觉,人类在进化和劳动中,最早突破的思维都是具有实用功能的,无论是劳动器具的逐渐掌握,还是数字意识的逐渐清晰,那就是最原始文字的记数功能(结绳记事)和指事会意功能,所以,文字和文学天生是具有纪实功能的。据史书记载,中华文明最早出现的典籍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虽然都遗失了,但他们的主要功能定然是纪实。再往后,出现了《周易》《尚书》《春秋》等,及至到了《左传》、《史记》,达到高峰。这些典籍,都是文史不分,浑然一体,是历史,又是文学。这种阅读感受,在我的心田里植下了深深的种子。
我最初写小说,当时很幼稚,以为小说是文学,文学只有小说,逐步对文学语言有了感觉。我特别喜欢古典散文,对《左传》《史记》的经典文字,和韩柳欧苏、归有光、桐城派的散文如饥似渴,后来对五四时期和现当代文学家的作品也大量阅读,有了更深的感觉。
刘斌:对书有特殊情感,达到了“酷爱”程度。
李春雷:是的。确实是酷爱,从小没什么爱好,也不爱玩儿,不合群,别的孩子一下课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我就一个人闷在教室里在作业本上写小说。我家在农村,很闭塞,写小说要有些生活感受,能写出故事,我写不出来,急得在教室里哭,把纸撕了写,写了撕,就是被书上的故事吸引,被书上的文字魅力、文学芳香陶醉,自己异想天开,想自己写得和书上的一样美,就是有那种强烈的欲望,这是那时天真、幼稚的想法。
刘斌:是什么机缘让你顿开茅塞?
李春雷:上初中以后,有一次,老师叫我们谈理想,我说我想当作家,写小说。老师说,好啊,那你从现在起,就要多读书,多动笔写。一句话,让我开窍,找到了路。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我天天写日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全部写出来。由于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没有什么顾虑,写得大胆放肆,天马行空,每天3千字。那种大号的日记本,每月一本,蝇头小字,正反页全部写完,足有10万字。就这样,越写越上瘾,从未间断。这个习惯,竟然坚持了整整十年,直到大学毕业。这十年,是我最迷茫、最困惑、最痛苦的十年,也是我执着苦练的十年,是童子功。
刘斌:这个童子功太重要了,补都无法补。
李春雷:这十年,是我启蒙后最珍贵的时期,我抓住了,天天把对窗外世界的感觉、印象,用自己的笔表达出来,苦水磨剑,日夜砥砺,使自己的艺术感觉秋毫毕现。现在,很多文学青年,虽然也酷爱文学,但基本功太差了,缺乏对语言和文学感觉的敏感度。
写日记的同时,我也写小说、散文。前面提到,高二时期参加征文比赛,《笑笑饭店》折桂夺冠。没有这些功底,是不可能有今天的。
刘斌:你对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那么感兴趣,为什么考大学时,报了英国语言文学专业?
李春雷:我的心比较大,受鲁迅影响,作家要走出国门,吸收域外文化,开阔眼界。所以,1985年高考时,报了大学英语系,想毕业后出国深造。
刘斌:谈谈你在大学期间的学习情况?
李春雷:大学四年,我是如愿以偿,如鱼得水。英美语言那种特殊的音韵节奏、意境美感强烈地吸引了我,我从中吸收了许多营养。四年当中,读了大量英美经典名著,如威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雪莱、丹尼尔·笛福、简·奥斯汀、查尔斯·狄更斯、哈代、劳伦斯、萧伯纳、马克·吐温、福克纳、海明威等的作品,那种原滋原味的水灵灵的鲜活美感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表达。
比如,形容时间飞快,中文说光阴似箭,稍纵即逝。但在英语里,表达就更形象、更逼真:Time files like a bird。在这里,时间长着翅膀,在日夜不停地飞翔,像一只敏捷的鸟。
刘斌:感觉不一样,各有千秋。
李春雷:是的,我们汉语有奇异的美,英语也有特殊的美,相互吸收,相互渗透,才会有更高层次的大美。大学四年,我没有虚度,没有浪费时光,同时还系统深入地学习了中国文学史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等课程,阅读了大量作品,坚持写日记,许多时候用中、英文交替写,磨砺文笔。业余时间遍览最新的文学杂志,并开始创作,发表了一些散文美文。
刘斌:语言是文章的基本元素,其意境美感会使作品熠熠生辉,经历了“童子功”和“专业修炼”,才会出手不俗厚积薄发,逐渐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
李春雷:炳银老师曾经评价我的文学语言“如同四月的花信风,五月的桃花水,像‘歌之旋律,鸟之双翼’,能将散文、小说、诗歌和新闻语言融为一体,联合发酵,散发独特的语言芳香。语言精准传神源于洞彻的清明,通过现象洞彻本质真谛,进而用生动形象语言写尽细微之微被忽略的生命情绪,营造了亲切生动的气氛和场景。‘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融会贯通,精巧编织。”
我一直把这些评论熟记于胸,把评论家的评论和读者的赞许作为方向,更加努力。
我认为文学艺术首先要讲语言美,在语言美的基础上才有意境美、情感美,才能表达好思想、追求、担当、责任与义务。是勇士,首先要有闪亮的刀枪,才能上战场;是农夫,就要有好农具,才能种出好庄稼;是工人,就要有好工具,才能盖好楼,炼好钢;是歌者,就要练好歌喉;是作家,首先要有文字功底,才能笔下生辉,写好文章。
刘斌:“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苦练“童子功”精神对广大青少年有励志作用。
李春雷:我从小就有梦,有志向做文学人,当作家,把文字写得精巧醇美。练“童子功”是最好的训练和磨砺,要从小学阶段练起,打实基础。要想在文学之路走得远,专业学习是必要的,上大学最好,上不了大学要自修,打实基础,广开视野,才能站在高处看风景。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也很重要,知识拼图,吸取正能量,吸取古今中外的营养才能滋养心灵。光打基础还不够,还要完善人格——一个作家人格的高下,决定着自己作品能否走远。
刘斌:你觉得报告文学写作人应该有怎样的风骨和肝胆?
李春雷:纪实文学、报告文学压根不是“附庸风雅”,不是“歌功颂德”,更不是“风花雪月”、“缠绵情长”。这种文体是记录历史足迹,记录时代风云,要有对国家对民族负责任的使命,勇于担当,像杜鹃啼血一样地忠诚表达,是男人、硬汉的文体,要像太史公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挺直脊梁,有风骨有肝胆,血气方刚,忠实为之。我不妄言自己的作品如何如何,但我可以坦言,我写的报告文学不论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是着眼国家意志民族命运,用纯文学反映真善美。说到这里,我很想谈一谈短篇之外的长篇报告文学创作情况。
刘斌:是《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和《宝山》吗?
李春雷:对。特别是《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写作过程,对我的意志品质是一次“血与火”的锤炼,太不容易了,刻骨铭心。
我大学毕业后没能出国,到邯郸日报当编辑、记者、文体部负责人。1998年,全国掀起学习邯钢热潮,这是新旧世纪转折时期,国有企业全面困难中的一次深层次嬗变和改革,也是中国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大事件。新闻敏感和文学创作冲动使我产生一个念头,想用报告文学把邯钢经验和其特殊意义记录下来,传播出去。但是,障碍重重,我当时刚刚三十岁,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区报纸小记者,被人看不起,屡遭白眼。那时邯钢大门前每天车水马龙,《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大报记者频频出现,各地记者蜂拥而至,新闻报道更是铺天盖地。他们还把《创业》的主创大腕也请来了,拍一部电影叫《挺立潮头》,另外,还有从北京来的三位作家,也在写报告文学。所以,当我找到邯钢,说要写报告文学时,被果断地拒之门外。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省委宣传部,再三表态不要一分钱赞助,就是凭实力写一本报告文学精品,为河北争光。去了几次之后,他们终于答应了,同意介绍我去写。但邯钢的态度仍是不太配合,不安排采访。说实话,直到这本书写完,书的主人公也没有接受采访(当然,书出版后反响良好,我们成了朋友)。我咬紧牙关,找不到现任的人采访,就找退休的老职工采访,每天骑着自行车在邯郸城里转,走街串户,到家里拜访,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五十年代邯钢创业时期的窦洪勋老人,他给我讲了许多珍贵的邯钢历史细节。后来,又陆续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邯钢发展的见证人,口述了许多情况,都是资料上根本没有记载的,使我对中华民族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进程,从邯郸的变革到中国工业化进程有了深入的了解和深刻的思考。
刘斌:听你讲过写《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是“凤凰涅槃”的过程。
李春雷:是这样的。我是农村孩子,从来没进过工厂,没有工业生活经历,在报社做文艺版编辑,接触的也都是文学杂志和文学青年,过去对于工业和经济,特别是理论,根本不感兴趣,我实在不知道钢铁到底是怎样炼成的。现在写这么大的工业题材,更加上对方不配合,而我立誓又要写一个精品,这简直太难了。全书25万字,我写得太艰难,写了撕,撕了重写,痛哭二十多次,为自己痛哭,怎么这么难?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最难写的题材?工业题材极其枯燥,但我必须硬着头皮去苦思,去钻研,还要理解透彻,还要用文学的柔软、芳香去表达。
为了真正地、深层次地体验大工业生活,我下定决心,到最艰苦、最危险的炼钢炉前体验,而且越是节假日越要与工人们在一起。那一年除夕的晚上,我在火红的炼钢炉旁和工人们一起值班,当外面的鞭炮声稠密地响起的时候,我猛地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是大工业时代,早已远离了我所生活和熟悉的农业文明。农村里所有的农活此时都停歇了吧,可这里不行,社会化大生产就这样连续化、周密化,你今夜的产品就是别人昨天的订单,就是社会上明天的产品。整个国家的工业系统就像一个无形的须臾不可停顿的巨大链条,环环相扣,隆隆运行,于是,市场上的产品更丰富了,我们的生活更便捷了,我们的社会也更文明了。这就是经济时代的主脉搏,我此时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感受到。
更意外的是,那一天晚上还突然发生了一次事故:钢水大喷。满天钢花飞舞,在我们外人看来是一个漂亮的画面,但在他们却是一次最危险的战争。每一朵钢花都是一滴最炙热的钢液,飞到脖子里,溅进眼里,钻入耳道里。不幸,这一次我也赶上了,我急忙往远处跑,可一滴美丽的钢花还是追上了我,溅在了左手无名指上,我本能地去用另一只手去抓,顿时,手上血肉模糊,钻心地疼痛(至今还留有白花花的疤痕)。当时,那些工人兄弟们并没有像我一样抱头鼠窜,而是迎着稠密的钢花,去排除事故。这一次事故中重伤几人,轻伤十多个。也正是这一次事故,把我与工人之间的情感一下子打通了。从此之后,我再看到他们,便感到格外亲切,有故事,有新意,有激情。于是,一些美妙的构思便如杨花柳絮般翩翩而至。
当时用的是台式电脑,有辐射,整整一年,除了采访,每天十几个小时盯着看,眼睛就近视了,眼睛周围长一种肉赘,像胡子。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面部皮肤和神经太疲惫,再加上电脑辐射所致。刚开始,肉赘痛痛的,几天后,痒痒的,能搓掉。就这样,肉赘一边长,我一边搓。贾岛有一句诗“吟得一句诗,拈断半茎须”,字字句句,真是苦吟而出啊。
写完这本书,我抱头痛哭。现在回头看看,这本书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之一,整体提升了自己对社会、对国家工业的认识,并吃力地驾驭了这个大题材,也初步写出了中国工业文明进程的艰难历程,尤其自己的意志品质,是一次大锤炼,大提升。
刘斌:呕心沥血之作,用汗水、泪水、血水浇灌而成。是不是这根“硬骨头”啃下来之后,后来的创作就得心应手了。
李春雷:真是这样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发表出版后,评论界给我很高评价和鼓励,原冶金工业部部长李东冶打来电话,邀请我写宝钢。2001年,我去宝钢体验生活一年,发现宝钢是代表中国工业发展道路的标杆,是中华民族工业文明丰富经验的宝藏,于是《宝山》油然而生。这本书大开大合,内容翔实,语言精致,原本文学性更强,出版时删去了许多,但仍然可读。2004年,《宝山》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我也成为鲁奖获得者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那一年,我36岁。
刘斌:你的作品题材涉及领域广泛,基本是“通吃”。我注意到你写完《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这两部工业题材作品后,马上把视角转向了军事和战争题材,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赤岸》,也受到广泛好评,成功的经验是什么?
李春雷:没有秘笈和捷径,简单一个字:走。报告文学是“走”出来的,也就是走入火热生活,接地气;只有走进你所写的题材,“心入”这个领域,才能达到你预想的结果。2004年2月,省作协要我写一部反映当年八路军129师在晋冀鲁豫边区抗日斗争的作品,但没有一分钱资助。当时,正是我事业上最艰难的爬坡时期,为了文学,似乎什么都能舍得。那一年,我自己投入4万多元,租用一部面包车,请太行山区出身的老作家李亮,和当地驻军的一位军史研究员同行。我们一行四个人,一头扎进了太行山,沿着刘伯承、邓小平当年的战斗路线走了一遍,冒着风雪,进入崎岖山道,行程数千公里,遍访600多位乡亲,直接体验当年抗日战争的艰难困苦,采访、收集了大量第一手素材。后来,我写出了20多万字的《赤岸》。
刘斌:从《赤岸》我想到《赶考》这部短篇,你在史料的密集吸纳、思想的精准提炼,语言的灵巧精美方面都下足了功夫,没有“专注”的态度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春雷:“专注”的态度十分重要,我每接受一个选题,都会专心致志地介入,深入研究,深入体验,深入感受,深入采访。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只有深入到生活之中,与时代的创造者一起欢笑,一起流泪,才能写出感动自己,感动读者的作品。
刘斌:我们从短篇报告文学谈起,现在有些信马由缰了。最后谈一个问题,透露一下你今后的创作计划?
李春雷:可以。我心中一直酝酿着两个大的写作选题,一个是《孙中山》,另一个是《太极》。我认为孙中山是中华民族少有的伟人,他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最高处,追求“天下为公”,推翻帝制,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思想先进而且超前,提出“民主、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意义深远,勾勒了中华民族辉煌的未来,与习总书记提出“中国梦”相通相接。我准备用我的独立思考、独到发现、独特语言,写一部我心目中与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孙中山。
第二部创作选题是《太极》,我们邯郸是太极之乡,晚清时期出现了两个传奇人物:杨露禅和武禹襄,他们是好朋友,又分别是杨、武式太极拳的开创人。现在,世界上超过五亿人在练习太极,而80%以上的人练习的是邯郸的杨、武式太极。
太极文化是我们邯郸奉献给人类的最精美最实惠的礼物,随着经济的发展,将越来越显示其独特的价值和积极的意义。可以说,太极不仅在健身意义上具有不及替代的价值,而且是中华文化、中华文明的一块高地,更有着博大精深的哲学内涵,是传统道教文化的精髓,最能体现老子和《道德经》的思想真谛,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宇宙和谐、圆融天下等理念,在人与人和谐、社会和谐、国与国之间和谐、人类与自然的和谐、人类与宇宙的和谐等方面具有深远的哲学意义。
自从1991年以来,我就开始谋划这个选题。我准备用严肃的历史观和严谨的创作态度,重点反映杨、武式太极拳的发源、发展、成熟、壮大和走向世界的全过程,用故事感染人,用激情感动人,用思想感悟人,在注重打通观众和市场的同时,写出杨、武两位太极宗师的相学相长、和谐共进的人生追求奇特故事,重点写出太极神秘而又真实的高邈境界。同时,考虑到国外的读者和观众,写出太极对人类的特殊贡献,把太极作为一种桥梁,把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隔壁尽力打通,使这本书(及之后的电视剧)成为一种世界语言,通行全人类,从而把太极把邯郸全面地介绍给世界。
这两部都是长篇,我不急于动笔,可能要沉浸时日,充分沉淀,也许五年、十年,用全身心,大气力投入、完成!
刘斌:中、短篇有什么计划和安排?
李春雷:今年准备写一组抗日战争题材的系列短篇,“我的抗日战争”。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决心利用当年创作《赤岸》时搜集的鲜活素材,一反传统,避开大题材,直奔生活最底层,选取一组不同身份的小人物,并用精细的笔调、独特的视角、罕有的胆识,从人性底处和各个侧面写出他们的琐琐碎碎,写出他们的怯懦与坚定、脆弱与柔韧、踟蹰与勇敢,从而写出了发生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各自不同的抗日战争。我相信,这将是一个突破,期望取得良好效果。
作者简介: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19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和《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100余篇。
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蝉联四届)、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蝉联五届)等。
2007年当选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12年当选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刘斌,资深媒体人、报告文学作家。
作品有《从深圳起飞》、《崛起水晶城》、《深圳1号》、《雪域横起通天路》、《中国民航年青机长》、《中国大学生空中小姐》、《名流访谈》等。
责任编辑/魏建军
选自《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2015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