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消费同情”的隐忧
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以非虚构之力,斩获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
异议不断。也许人们认为,为作家的勇敢颁奖,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似乎与文学无关,毕竟文学奖不是和平奖。但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真的跟文学无关吗?且存疑。先看异议。
大致的异辞无非有二端。酸葡萄心态忽略不计。
一端为反对意识形态支配并褒奖文学价值,这明显是中国式的创伤反应。在当代中国,非虚构写作实际上是“底层”文学的延伸,甚至与“报告文学”和左翼文学有隐秘的血缘关系。但为了避嫌,当下的纪实文学采用了非虚构(nonfiction)的表述方法,以将其纳入西式叙事话语体系内,对其内在的革命性和新型阶级趣味,避而不谈。这是害怕历史重演的本能反应。另一端则担心非虚构写作加速虚构文学的死亡,这是全世界范围内都存在的恐慌心态。美国从20世纪50、60年代就开始担忧非虚构文学对虚构文学的冲击,而今,虽然小说尚未死亡,但读者对非虚构文学的阅读兴趣大过对虚构文学的阅读兴趣,已成为不争的事实。究其深层原因,写作及阅读趣味的变化,恐怕跟悲观主义的盛行以及中产阶级的式微,直接有关。
异议后面,是隐忧。隐忧不无道理。非虚构写作的危险性在于,它非常善于辨认并挑选世俗意味上的苦难(亦即所谓的生存苦难),但稍有差池,文学便容易流于“立功”等功名事。本来是同情之事,如果受功名事诱惑,反会变成消费同情之事。对生存威胁最大的是贫困、饥荒、疾病、日常犯罪与战争等,从这里,挑选任何一种事实来书写,都会激起人道主义的义愤。阿列克谢耶维奇所选择的对象,苏联卫国战争(《战争中没有女性》)、阿富汗战争(《锌皮娃娃兵》)、核灾难(《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等等,无一不是人道主义框架下的“政治正确”。面临生存苦难,必须同情,这是人道主义思想体系内压倒性的“政治正确”。但人道主义如果走向极端,就必然带有斗争性。没有多少人愿意看到,革命的发端,无一不带有人道主义色彩,但走向极端之后,人道无不转化为非人道。如果生存苦难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其它苦难及幸福快乐,迟早会成为革命的杀伐对象。人道主义确实高尚,但人道主义成为唯一的高尚,就有道德独裁的风险。拆除道德独裁的武装,对世俗道德规范提出抗辩,恰好是文学的追求目标之一。所以,人道主义与文学绝不可能在所有问题上保持高度一致。文学的同情心与人道主义的同情心,是两回事。
克制才有尊严
异议从表面上来看,是出于对文学性的持守。但从道德哲学来看,上述异议,是出于恐惧心——对人道主义间接导致之罪恶及悲剧的恐惧。那不能言说的恐惧心。
勇敢是悖论,勇敢后面,必有牺牲的代价。人们会追问,非虚构文学之勇敢的背后,究竟牺牲了什么。
阿列克谢耶维奇究竟有没有牺牲文学性?笔者的回答是否定的。所谓文学性,除了独立的审美性之外,还应该算上思想性。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必有思想性乃至宗教意味。从文学审美性的角度来看,《锌皮娃娃兵》等作品的叙述手法是极其克制的。在生存苦难面前,过多的虚构、修饰,就是亵渎与再次伤害,克制恰好就是保住人的尊严的合适办法。阿列克谢耶维奇善于用极简之法捕捉极繁之事,对罪恶的辨析,有一剑封喉之快狠准,对苦难现场,虽有选择性记录,但在还原与忠实的层面,看得出作者做出了最大努力。在语言的道德及艺术层面,无可挑剔。没有对语言表意的精准认知,不可能有冲击人心的力量。事实本身真的能说话吗?史上多少大屠杀,淹没在光阴中——南京大屠杀,至今没有强悍而精准的语言呈现。没有语言的转换,事实本身未必真的能说话。让事实发声,需要复调的“语言”,纯粹虚构,恐怕难以周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个人独创性,就在于对事实进行了精准的语言转换。而关于思想性,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里,有生和死的大命题,有普世性话题,这些,都是评论家们擅长总结的,无需我在这里饶舌。放下恐惧心,看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性”吧。
其实用什么样的形式表达,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达能走多远、能登多高。过分强调虚构与非虚构的分野,是陈腐的文学评价观。表意或表音文字,本身就起步于想象,落笔即是想象在生成。所谓完全纪实,只是幻象。文学及其评价当有更大的视野。
到历史研究、新闻写作、
虚构文学去不到的地方
当然,诸君又会抓住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题材不放。问:假如这世界没有了生存苦难与邪恶存在,那些以“苦难”为核心的非虚构文学,是不是就失去了写作的可持续性?这是乌托邦式人道主义的追问。答案是否定的。残酷的是,生存苦难与存在苦难一样,都是永恒的。约伯的呐喊,将永无休止。苦难永生,罪恶永存,这是存在的悖论、活着的命运。所以,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生存苦难的“文献文学”,当然有其存在的重大价值,它能去到历史研究、新闻写作、虚构文学去不到的地方。这一次颁奖,并不单单只是为勇敢颁奖。更何况,勇敢是人类极其稀缺的品质——比所谓的文学性稀缺多了,就算是为勇敢颁一次奖,又何妨?!纵观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史,非虚构文学并非主流获奖者,颁一次两次,无须有“天要塌下来了”、“小说要死了”的浮夸反应。文学表达的多元化,是好事。胡传吉,文学评论家,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