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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莫泽巴赫《此前发生的事》:美茵河畔的弥达斯国王

//m.zimplifyit.com 2015年10月23日08:45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燎宇
马丁·莫泽巴赫马丁·莫泽巴赫
《此前发生的事》中德文版《此前发生的事》中德文版

  一

  马丁·莫泽巴赫属于最值得关注的德国当代作家。1951年出生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父亲是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信仰新教,母亲是天主教徒,他随 母亲的信仰。大学期间他攻读法学,做司法见习生期间产生了写作冲动。于是,他跟法兰克福老乡歌德一样“半路出家”,走向文学。1980年,在史学家和评论 家戈罗·曼(托马斯·曼的二儿子)的大力推荐下,已近而立之年的莫泽巴赫获得平生第一个奖项:尤尔根·朋托文学新人奖。莫泽巴赫的创作一发不可收拾,成为 令人羡慕的高产作家和多面手:他既写小说和散文,又写剧本、广播剧、歌剧和电影脚本,作品排成一行有一米之多;他获得近20种奖项,其中包括德国文学最高 奖毕希纳奖;他也是三院——柏林艺术科学院、巴伐利亚艺术科学院、德意志语言和文学院——院士,拥有诸多社会名誉头衔。另一方面,这连串的荣誉和头衔并不 妨碍莫泽巴赫时不时地发表“异端”见解,跟社会主流唱点反调。2007年,在毕希纳奖的颁奖仪式上,他在答谢词中拿纳粹刽子手希姆莱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 治家圣鞠斯特的讲话做比较,由此落下“拼凑历史”和“偏离启蒙和民主目标”的恶名;2012年,他撰文呼吁禁止艺术亵渎神灵,与倡导艺术自治和艺术绝对自 由的主流话语相左,今年春天发生的《查理周刊》遇袭事件似乎给他的观点提供了佐证;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反对教会改革,不仅对第二次梵蒂冈教廷会议表达过 不满,而且对现任教宗方济各提出过批评。他自称“反动派”,在许多人眼里他的确是一个“反动派”。他是正统和反叛的结合体。

  二

  今年8月,译林出版社推出莫泽巴赫小说《此前发生的事》中文版。8月22日,歌德学院举办了一场余华与莫泽巴赫的对话会,话题就是《此前发生的事》。

  活动之前,我读了该书的德文版,然后浏览了德国的相关评论,发现该书好评如潮。在德文版的封底,知名评论家几乎全部登场,而且都是高调赞美: “一部带来精神和感官享受的小说”、“一位大师的巅峰之作”、“属于最优秀的德国当代文学”、“一部反映21世纪初期的社会小说”、“一面令人信服地展现 了2010年的德国人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行动乃至如何搞恋情,一面信手拈来一般刻画德国的经济现实、道德和情感的基本法则,写法细腻而巧妙”等等。 出于好奇,我又致信一位熟悉的德国文学评论家,问他怎么看莫泽巴赫。这位评论家既不属于德国评论界的第一方阵,也不在莫泽巴赫歌咏队之列。他的回答很有意 思:“您喜欢托马斯·曼,所以您一定喜欢莫泽巴赫。”他还随信寄来两篇文章。一则是一位女批评家写的,一则是他本人在2007年莫泽巴赫获毕希纳奖之际撰 写的评论,都是讽刺批判。我对他的评论产生浓厚兴趣,因为他开篇就写道:“几年前,当人们开始谈论什么新中产气质(或者精神)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新中产气 质最早的文学辩护士。而且不是说说而已。”他接着调侃说:“想要表现中产气质,就向他看齐”,因为莫泽巴赫总是“系着别致的领带,胸口插着丝巾,博闻强 识,周身缭绕着淡雅的男用香水气味”。对于我,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论调:1975年,在托马斯·曼百年诞辰之际,西德作家十有八九都这样议论托马斯·曼, 都揪住他的“资产阶级”辫子。在德语里面,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一个词:Bürger,“中产气质”和“资产阶级气质”也是同一个 词:Bürgerlichkeit。1975年距离西欧的六八学运仅8年,刚刚接受了左派思想洗礼的一代作家、知识分子对于资产阶级作家可谓同仇敌忾,所 以托马斯·曼其人其作的各种资产阶级苗头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如蔑视和忽略社会下层(穷人在其作品中基本不出现,一旦出现也是滑稽描写对象),如无病呻吟 (其作品所探讨的问题都是“奢侈的小问题”)、如唯美主义和自恋,等等。马丁·瓦尔泽抛出了讨伐托马斯·曼的檄文《反讽作为最高档的食品或者说最高贵者的 食品》;旅居德国的匈牙利作家蒂博尔·德利对其“辐射一切的资产阶级精神”嗤之以鼻;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托马斯·曼这种“勿忘我式的精雕细琢艺术”成不了 一流大家,因为一流大家的标志是“忘记自我”。如果说昔日的托马斯·曼批判者至少一半属于“少不更事”(懂事之后就成了资产阶级),我认识的这位评论家对 莫泽巴赫的冷嘲热讽就带有阶级对立特征。他本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普罗或波希米亚派头,莫泽巴赫则是温文尔雅的中产贵族派头。让我暗暗称奇的是,莫泽巴赫出现 在对话现场时,深色休闲西服胸前的确插着一条白色丝巾,言谈举止是标准的绅士派头,赏心悦目,令人敬佩。照片上的托马斯·曼也总是这副派头,只是偶尔手里 夹着一根雪茄。

  三

  阅读《此前发生的事》也令我想到托马斯·曼,想到《布登勃洛克一家》。我甚至在想,既然《布登勃洛克一家》有“一个家庭的没落”作为副标题, 《此前发生的事》也可以有个点题的副标题,如“两个家庭的破裂”。这部小说的确讲述了两个家庭的故事,一个是赫伯思滕一家,另一个是施密特-弗勒克斯一 家。赫家是富裕中产之家,几乎每个周日都在别墅里举办派对;施家可算官员家庭,因为老施密特-弗勒克斯在退休之前是部长级人物。赫家的男主人伯恩瓦德为人 低调,女主人罗斯玛丽则总是闪亮登场。赫家的财富来自罗斯玛丽祖父留下的巨额股票资产,有一对青春年少的儿女。叙述者与之初次见面就暗地自问:“我见过比 伯恩瓦德和罗斯玛丽·赫伯思滕更为美满的夫妻吗?”相比之下,施家有点“一枝独秀”的意味。这独秀的一枝就是老施密特-弗勒克斯。他有过辉煌的职业生涯, 曾与两个教皇、三个美国总统、一群德国的诺奖得主合影,他退休之后法国政府照样颁发他“荣誉军团十字奖章”。他见多识广,擅于运作和交际(儿子免除义务兵 役就是他疏通上层关系的结果),在赫家的周日派对上他也是永远的核心。但是他的妻子很不起眼,儿子不擅言辞,不爱交际,也不讨人喜欢,虽然已婚并已经创 业,但始终生活在他的庇护和阴影下,只是他的“袖珍版”。儿媳西尔维来自巴西,其父亲本是东普鲁士贵族,斯大林时代被迫逃往巴西。西尔维的言谈举止都带有 南美热带雨林的单纯、洒脱、任性,在德国中产阶级的社交聚会中显得有点异类……小说的故事情节主要围绕赫家的周日聚会、赫家与施家的交往互动以及相关人物 活动的展开,其中包括萨兰姆的奥地利之行、小施密特-弗勒克斯的开罗之行、赫家和施家的意大利之旅。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则有些出人意外:罗斯玛丽和一个刚开 始看着还很别扭的派对客人萨兰姆有了一腿,伯恩瓦德则和小他18岁的西尔维好上了,最终公开了关系。最终伯恩瓦德和罗斯玛丽离婚、西尔维离家出走,赫家与 施家破裂了。

  虽然都是讲述家庭的没落或破裂的小说,但《布登勃洛克一家》和《此前发生的事》又有明显的不同。前者的叙事有明显的情感导向,同时有宏观构想做 支撑,不管人们从中看出的是自然主义的宿命论、富不过三代的民间智慧、还是资产阶级乃至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没落(所以资产阶级作家托马斯·曼在社会主义国 家很早就被奉为经典),后者则难以定性或者贴标签。这是家庭悲剧?很难说。一方面因为小说中受侮辱与受损害者不太可爱,读者并不真的同情他们。另一方面, 如果着眼于罗斯玛丽和伯恩瓦德的关系或是罗斯玛丽和西尔维的对比,则可读出一则讲述爱情至上、以“弱”胜“强”的童话故事。谁会料到罗斯玛丽成为输家?这 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上层妇人:富贵,美貌,会打扮,有品位。在她跟前,西尔维只是无知无识的毛丫头;罗斯玛丽和伯恩瓦德一个是女王,一个是“亲王”(这一概 括来自老施密特-弗勒克斯)。但这位“亲王”却义无反顾地拎着一口箱子走出门,彻底打败了女王。此外,小说中的两个诱惑者——西尔维和萨兰姆——都有异质 血液和异国气质,一个来自巴西和波罗的海,一个来自黎巴嫩-维也纳,其言谈和思维也带有异质特征,我们或许可以追问这是否单纯的巧合,背后是否存在对阶级 性(中产阶级/资产阶级)和民族性(德意志特性)反思?

  莫泽巴赫和托马斯·曼都是知识渊博型作家,都是“为文化人书写的作家”。这是我发现二者的第二个共同点。《此前发生的事》虽然没有《魔山》和 《浮士德博士》那种气势恢弘的大百科气象,但也有丰富的知识和典故。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知识背景,读者难以从中获得充分的思想或者审美享受,这是由莫泽巴 赫的渊博学识使然,也是小说的描写对象使然。小说刻画的是中产阶级生活,他们一则有财富,二则有文化(这是标准的社会学定义,所以把Bürger译为“资 产阶级”可谓有天然缺陷)。因此,阅读莫泽巴赫小说,我们既可以观赏中产阶级生活,又能见识中产阶级文化。无论叙事者还是书中人物,常常开口就是典故。不 过,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中文读者时不时会遭遇理解上的困难。赫家的女儿叫福柏(Phoebe),儿子叫提图斯,如果不知道福柏是希腊神话中的三位月神之 一、提图斯是某个罗马皇帝,读者如何去体会这名字背后的良苦用心?书中不断出现历史人物和文化名人的名字,如莪相、马约尔、库尔贝、卡尔·瓦伦丁、格劳 乔·马克斯等等,他们又是谁?罗斯玛丽看不上施家的品位,嘲笑施家摆着“一尊里门施奈德创作的圣母雕像”。里门施奈德何许人?家里摆放他的雕像有什么错? 还有,当叙事者说小施密特-弗勒克斯在开罗街头尾随的女人“皮肤比周围的埃及女人白,尽管她可能是地地道道的初始意义上的埃及人也就是吉卜赛女人”的时 候,有谁知道这是在拿英语的Egypt玩词源游戏?书中提到“瓦格纳音乐的爱好者在昏暗、闷热的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木质折叠椅坚持几个小时之后所陷入的陶 醉”,读者中又有几个瓦格纳的指引?这些知识和典故,对中文读者是一种挑战,对中文译者是更大的挑战。译者不仅需要吃透种种“微言大义”,而且需要考虑如 何向不懂德语、和西方文化接触不多的中文读者传达。遗憾的是,该书译文中有些误译,比如把Norne看成Nonne,把罗斯玛丽的审美顾问赫尔佳从北欧神 话中高大健壮的命运女神诺恩变成了修女。

  莫泽巴赫与托马斯·曼的第三个、也是最令人称道的共同点是其高超的语言艺术。托马斯·曼是大师,而且首先是语言大师。一个对托马斯·曼不太服气 的作家也说:“光凭其语言他就非常引人注目。”莫泽巴赫也是语言大师。他的语言精准、细腻、传神,充满诗意和幽默。任何事物,一经其描写,就会焕然一新、 妙趣横生。莫泽巴赫的语言能够带来阅读享受。但更为重要的是,其语言几乎有粉饰乾坤甚至扭转乾坤之功效,它可以影响乃至改变我们的感知方式和思维方式。读 了莫泽巴赫描写的鹦鹉、夜莺、苍蝇或者猫,对于读者,他所刻画的猫、苍蝇、夜莺、鹦鹉就有可能变成——套用柏拉图的术语——猫、苍蝇、夜莺、鹦鹉的“理 念”,就有可能成为——我们跟着柏拉图的逻辑走——现实“摹仿”的对象。我们不妨看看莫泽巴赫如何描写香水的功能:

  香水也不是她的身外之物,而是她这个人的天然组成部分。环绕她的香气云团使她的身体向四周延伸。她的香气在哪里,人就在哪里,人造香气是她的庭 院,她的存在得以扩大,这一变化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成为一种生理体验。人的气味是生命的誓言,是生机勃勃的存在的必备功能;这个道理也适合体臭者,体臭者 也因为散发臭气而强化了自身的存在。罗斯玛丽的看法是:香气浓郁意味着占领空间,意味着自身延展到身体推挤空气的界限之外,意味着生机勃勃。这一切全是 我,香气说道。

  希腊神话有一则故事,说是佛律癸亚国王弥达斯因为善待过酒神狄奥尼索斯醉酒的老师西勒诺斯而得到酒神的奖赏。弥达斯希望拥有点金术,酒神让他如 愿以偿。弥达斯所触摸的东西都变成了黄金,连食物和女儿也成了黄金。最后他被迫按照酒神的吩咐,去河里洗掉了要命的点金术……莫泽巴赫没有弥达斯的贪婪, 但也会点石成金,我们不妨称之为美茵河畔的弥达斯国王。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以后,美茵河畔弥达斯国王的点金术是否有效,国王是否会遭遇水土不服,还值得商 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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