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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华栋:观我生与我观世——鲍贝小说读后

//m.zimplifyit.com 2015年11月04日11: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邱华栋

  有的作家,属于那种不声不响发生自我裂变的。鲍贝就是这样一位小说家。本来,浙江的青年作家这几年呈现出开锅的状态,有十几个青年作家的风头都很健,沸水奔腾,打开杂志,到处都是他们的作品占领头条。鲍贝在其中,属于低调的实力派,并不高调,却非常从容,勤奋,而具有内爆力。

  鲍贝写有长篇小说多部:《空阁楼》《观我生》《你是我的人质》《独自缠绵》《书房》等,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松开》,其中的短篇小说《空瓶子》《我爱张曼玉》获得了很多赞誉,她还出版了多部散文随笔,是她游走世界各个热闹地方和偏僻角落的心路。这些作品加起来,构成了鲍贝的文学形象:丰富、内敛、洒脱、冷静、超越、尖锐和犀利。无论是观察人性,还是观看世界,鲍贝带给我们的,都是经过了淬火的书写。

  鲍贝最近出版了三本新书:《观我生》《书房》《空花》。《观我生》是老版新出,《空花》《书房》则是我第一次读到。拿到小开本硬皮精装,我完全被惊艳到了。从书名上看,像《书房》《空花》这样的名字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谈禅说佛的散文集。撕开书封才知道,《书房》和《空花》算是小长篇。

  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得承认,促使我阅读鲍贝的这三部小说的最初动机,是因为书做得太精致漂亮,以致于拿在手中有点爱不释手。另外,还有一份隐秘的好奇心也促使我静下心去读一读。就好比遇见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子款款走来,会下意识瞥一眼。这三本书让我们看到了鲍贝要建立的文学世界、文学眼光和她所关心的问题,这三本小说就是进入鲍贝小说世界的三条小径,通往一个洞察幽微人性的林中空地。

  先说说《观我生》。《观我生》初版在2013年,时隔两年之后,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再版。先前那个版本我读到过,李敬泽的序言非常好,光是题目就惊艳无比:《天堂在虎穴中》。我相信,以这样一个句子来形容鲍贝,其独特性和犀利性,其动静之迅捷和身形之矫健,真如豺狼虎豹来到我们眼前一样了。

  的确,一个人与一部小说的相遇,也是有它的缘分的。虽然现在的我们已不太愿意去说“缘分”二字,但它存在着,无处不在。在《观我生》里,也处处充斥着扑朔迷离的缘分,一场又一场,情缘或者孽缘,貌似巧合,却也暗合着某种宿命般的必然。小说写了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子“我”从天堂般的城市杭州出发,途经尼泊尔辗转到达另一个天堂般的国家不丹,一路寻找失忆的那个自己,路上所遇的奇缘层出不穷、巫幻森森。“我”所遇见的那个叫Frank的男人,经过一层层剥洋葱似的叙述,最后知道他原来是一个叫贡布的喇嘛。当然,主人公“我”在路上遇见的喇嘛已不再是喇嘛的身份,他已还了俗。还俗的原因是爱上了一个女子,或者说,是遭遇了一场爱情。对一个生下来就出家从未经历过红尘的喇嘛来说,遇上爱情,注定万劫不复。

  既然写到喇嘛,必然会涉及到宗教和信仰的问题。鲍贝有她自己的直接观察和体验。这跟她多年来多次去过西藏、印度、尼泊尔有关。据说,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是鲍贝去不丹的旅途中听一位藏族驴友所说,当时,让她大为震憾的并不是喇嘛与一个都市女人的爱情,而是,当那个女人把还俗之后的喇嘛带进红尘滚滚的花花世界之后,最终抛弃了那个喇嘛。那个喇嘛一生都在寺院里度过,除了念经之外什么都不会,在都市生活中毫无能力自理,他该如何生存?——鲍贝先是被这个问题给击中了。然后,她设置了一条与她自己走过的相同的路线,试图还原这个故事,再安排喇嘛经过重重艰难困苦,抵达另一个天堂不丹。那里是全民信佛的国家。喇嘛最后爬上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自尽。当然,对于一名佛教徒来说,死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从某种意义上,死是一场救赎,或者,是生命的另一种回归。这就让我们感到震撼了。

  小说中的“我”亲历并见证了这场死亡,主人公似乎在恍惚之间,确定的却是死亡的事实。我想,鲍贝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也一定很苍茫。她内心苍茫于人的命运被神秘而不可知的色泽所笼罩,又仿佛被看不见的魔掌所控。人在迷茫或者需要自我救赎的时候,一般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宗教。然而,宗教真能拯救得了一个迷途中的人吗?小说中和喇嘛相爱却最终迫于现实不得不选择分手的那位女子,意识到自身的罪孽,带着身孕一路磕着长头去西藏,结果死于一场车祸。小说家的思想如闪电般划过天地,带有原罪的拷问,还有来自古希腊悲剧传统的宿命的因子。在鲍贝的小说中,每一个人都是可怜的,可怜地处于被命运所折磨和愚弄的地位,无论你贫富贵贱,无论你怎样挣扎和抗拒,都不能挣脱冥冥中那双看不见的手的拨弄。小说中的每一个人,也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感,人人都生活在罪的世界里,自己有罪,并迫使他人有罪。

  这种罪感,在另一部小说《空花》中也同样存在,并且更加深重和荒诞。

  《空花》,听这名字就带有佛教的某种说法,或者说联想。小说由四个汉族女子的故事组成,她们在自己的城市里沉沦浮沉,各自经历了人世间的“残忍”与“冷酷”,不约而同地到了西藏,从拉萨结伴出发去转海拔接近7000米的冈仁波齐神山。对于佛教徒来说,转一圈神山即可洗清一生的罪孽。小说中的四个汉族女子皆非佛教徒,然而她们却决定冒着生命危险转山。其中一位的原型即是鲍贝自己。她与藏族佛教徒之间的一场纠葛,导致她愤然将对方告上法庭。她虽然赢了官司,但却无法驱散内心的迷津。于是,她带着混沌状态再一次走进西藏,并毅然决然踏上朝圣之途。与她同行的三位女子,其中一位坠崖自尽,另一位失踪。在一种极度的迷茫和混沌之中,鲍贝把自己关进书房,写了这部小说。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的创作,内心的情感或许反而可以直接与上苍交流,抵达一种形而上的灵光,那是一种原始力的弥散。鲍贝让人惊异的地方正在于此,她绝不迎合抒情的、小资的、唯美的、俗气的审美期待,她顽强地走到一片十分幽深的林中空地,在那里,安静地捕捉人性之豹倏然闪过的身影。

  可以说,《空花》延续了她前一部小说《观我生》的绝望与宿命的主题。鲍贝把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的复杂性把握得都很到位。她的努力和天赋是惊人的。她的作品总能带领你进入一个不能解释且布满迷津的道场。正因为不能解释,便有了让人思考的余地,小说的深广和静穆也便自然呈现。

  鲍贝平时给我们的印象温润柔和,她活得优雅从容、无忧无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一次次只身去西藏,为何冒着生命危险转山?相信在朝圣途中的她一定感知并获取了某种可以与天地自然打通的精神密码。在她的作品中,面对人性的荒原,她冷静地把藏匿于世界的隐秘和暗黑无情地拉扯出来,真切感和无力感令人措手不及。

  相比《观我生》和《空花》这两部小说,《书房》明显要更贴近生活一些,更接近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在《书房》中的每一个人物,你都能感觉到他们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仿佛每天都在和我们交集着,息息相关,并惺惺相惜。小说中,怀才不遇的文教授以辞去大学教授的职务作为对当下体制的一种对抗。然而,对抗带来的是更为不堪的生活,他最终沦为一个私人书店的临时配售员。鲍贝以洞察幽微的叙述呈现了一个落魄文人在这个时代无处安置的一种现状,对人物和命运的把握可谓炉火纯青。小说中的书房和书籍仅仅是道具,是通往自由生活的惟一途径和精神密码。小说中的那些人物,都是爱书之人。文教授、书店老板娘、李教授夫妇、李总、金万亿、温小暖……因为爱书交集在一起,不经意间在生活中演绎了一场啼笑皆非的荒诞剧。

  鲍贝借助这些人物,满怀忧伤地提醒我们:人的存在从来都不是诗意的,人生下来就走在死亡的路上,人的本质是悲剧。当然,并不是说,人反正是要死的,就不去好好地活了。相反,正因为生命短暂,我们更要好好地活,活出精神、活出自己。但是,我们是谁?我们到底在为谁而活?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活着?……在鲍贝的每一部小说里,都存在着诸如此类的追问。

  观我生,我观世,这之间,有着多么大的缝隙能让一个人穿过,鲍贝做到了,因此,她成为了一个独特的小说家。她能出能入地游走在外部世界和人的内心,在这两者之间转换自如。看世界上的外部风景,却能描绘出人心和命运更加复杂而深沉、热烈而壮美、沉静而内爆的景象。这样的小说,好看而带有教益,像是一场探险,她绝不想让你一开始就如履平地,她期待的读者,也是胆大心细善于攀援绝境的会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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