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像插蜡烛那样
插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致敬?
二○一五年六月八日,上午九点开会。这天是周一,更是高考第二日,我赶往北京大学的会场,不能不把可能的堵车等等都考虑在内。为了确保不迟到,只有早早地上了出租车,怀着对这个会议的深深敬意。上车后一路高歌,我是说,这种拂晓时的一无阻拦的道路通畅,叫我觉得心儿在歌唱。司机说:到了,来得也太早啦,你看看这才几点。六点二十三?于是我一个人像插蜡烛那样插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想: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插着对这个会议致敬?
其实,这个会已经开到了第三天。有些会第一天人人端坐,到最后一个半天,就有些稀松。但这个会是越开越开出一份庄重,尤其因为会上有一个人叫林祥雄。
林祥雄,浑厚的、低垂的,双手撑住讲台,气势一下撑开了,感觉好像他能把讲台撑出无限长,撑出很多枝叶,就像北大百年讲堂大厅背景墙上,他画的那幅长13.85米、高6.3米的《百树图》。我还来不及思想,就感觉讲台衍生出铺天盖地、顶天立地的枝杈,重重叠叠、密密匝匝。一般称做树林,可是我觉得应该叫树们。是人化的树,树化的人,是以树为志,赞叹人生。他走路时常常微低着头,一条胳膊九十度地紧捂胸前,明明要把自己最小化,偏偏超然于众声喧哗。一种收敛,一种自低,一种以心相许,一种精神的积蓄。还有深重的承担和与其匹配的尊严。然而,他步履轻逸,上讲台时似有轻功,似踩祥云,似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一头披肩白发,更添一种飘然之气,一种离地三尺的仙风道骨。相信得道多助,于是悟道在先,道合志同者,漂洋过海地聚合一起。这次是在北大开会。一般人坐久了,或单手托脸,可他是双手握拳撑住脸,这等浑重。或是十指相扣搁桌上,低垂着眼睛。有谦卑之心而绝无张扬之气。心存敬畏,偏偏不拘不羁一生出奇;礼义谦恭,其实心有定力牵手中西。
老屋流下滴滴雨,抑或就是
五十年代的那一滴滴?
走出巴黎火车站,他猛翻英法字典说出一句法语的“坐车”,可是人家法国人听不懂他的“法语”。终于他绝处逢生地想到把当地朋友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出租车司机,行了,他总算上了车,喏喏着阿弥陀佛!阿门!好像,从他第一次踏上西方的土地,就开始了融会中西。
这是一九七一年,二十多岁的林祥雄从新加坡闯到巴黎想学画。可是正逢经济危机,学生打工难。有天午夜忽闻敲门声,祥雄惊起,一位在餐馆洗碗的朋友来告知特大喜讯:有一家餐馆招洗碗工。第二天餐馆老板对祥雄从头到脚地扫描了几遍,直摇头:看你这斯斯文文、瘦弱兮兮的整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这家餐馆有上下楼,取菜送菜,擦桌洗碗,收拾打扫,一天团团转得像一只被人不停抽拉的陀螺。深夜回到住处,双手早已被洗碗水烂乎乎地漂白。那白色工作服,则如菜汁“泼墨”的抽象画,重彩如虹,或许那时已定下日后的画风?
他在巴黎打两份工,上两个学校。另一份工是做皮包、皮鞋。他回到大学的宿舍大概是凌晨三点,五点又要出发,每天常常睡不到两个小时。他不能不节省一切可能节省的时间,包括如厕。
几十年后,“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论坛”的创办人林祥雄说:我非常感恩有这段日子。让我今后的一生有这样的基因,享受真正的劳累和贫穷。
可是他“享受”的时候,才二十几岁,正是好睡的年龄。他每天仅有的不到两小时的睡眠后,必须一下站起来。他的眼前站着在南洋的亲人:送别他的苍苍白发、风烛残年的外祖母和骨瘦如柴、木讷呆立的阿爸。
还有,他的阿娘。他幼年在广东潮安最喜欢跟阿娘下田。阿娘劳作,他蹲在田间泥路,小手拿根树枝当笔,在土地上“挥毫”。七岁那年,老师把一年级学生林祥雄的第一幅画贴在学堂里,画上是大地庄稼和蓝天白云,他好像从小就要把天下画进自己笔下。
后来他阿爸被迫从潮安到南洋谋生,一九五五年,母亲在乱棍交加下死去,倒在老家的茅草屋。那时他才十来岁,他太小了。到他不小了,到他现在,也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恶,不能不叹曰:善是一种伟大的愿望和理想。母亲去世后他住破庙,捡剩饭,摘野果。一九五六年漂到新加坡,但见一个茅寮前,走出一人,满脸的皱纹对应祥雄一头的乱发,长长的泪水又如祥雄细细的身子,伢子!阿爸!
三十多年后他从海外回到故乡,这里已经物资充足,那茅草屋,他家的茅草屋还在。他的心喏喏地呼唤着阿娘, 声声痛,声声泪。老屋上流下滴滴雨,就滴在他心上,抑或就是五十年代的那一滴滴?
以为努力找到一百万,就可以静下来画画了,可是这个欲望却害了他
这是二○一五年,二十一世纪东方文化论坛首届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的百年讲堂开幕。林祥雄的创会词讲到,今天是六月六日星期六,六六大顺,芒种。讲到坚持世界多元文化之兼容并蓄,方能行大道于世。
夏威夷大学教授上台演讲,他的中文名字叫安乐哲。他用汉语说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因为太标准,叫我觉得他每个字的发音都能让我看到字后的拼音,好像是我在台下用拼音打字,然后用他的嘴讲出来的。他的讲话那么流利、简直叫人感觉着欢畅。接下来他换一频道用英语讲儒学,屏幕上打出儒学(Ru xue),恕(shu),and忠(zhong),中庸(moral imagination),等等。
这次到会的一百一十六人,来自十八个国家。欧盟文化中心合作组织前主席拉贾斯致词。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理事会主席王赓武致开幕词。当然,英语译意风们牛气地横跨在各位来宾的双耳上。台下一间小屋,两位同声翻译忙不迭地机器人似地传递发言人的指令,我真想把他们背上的五号电池取出来,让他们歇会儿。
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学者走上台,他的中文名字叫白光华。他讲到全球化时代和翻译。等到发言者讲中文,我还戴着译意风,好像听中文也得靠翻译似的。这个会,中英文交叉着,交插着,交换着,交替着,译意风已经长在我的耳朵上了。
这个会由北大东方学研究院和新加坡炎黄国际文化协会主办,会长:林祥雄。林祥雄的文化理想正在用学术的方式展开。中国学者讲话:费孝通讲美美与共,中国文化总有一种期待——走向人类的共赢、大同。这个会议从任何方面都非常国际,用现在的流行语叫作高端大气上档次,高大上。不过听说赞助人林祥雄每次从新加坡来京,总是坐午夜十二点的飞机,早六点到京。日程满满,行色匆匆。从二○○三年至今,十二年来总是“守旧”地住在某某饭店。他为什么住那饭店?外面嘈杂拥堵。他太可以住得更好一些,至少出行可以方便一些。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不图报。且“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自己住在世俗之人不以为然的地方,居下而高洁而一如得道。
林祥雄么,很简单,他只是愿意简单。他说简单是一种幸福。一九七二年,他穷到拿着两瓶水一块面包,就没头没脑地从法国上了火车去意大利,那个快乐!他至今最奢侈的生活就是从白天画到三更半夜,一看还有两瓶黑啤酒等着他!
林祥雄的简单生活映衬着他的绝不简单的事业。或许在巴黎洗碗的时候他就开始了人生的规划:先有他的生存,才能有他的艺术生命。可是他何以为生?他终于在欧洲开始设计花园,设计室内,设计建筑。他畅想,如果有一天,他积累到一百万,那就太高兴了,就可以静下来画画了。可是这个欲望却害了他。人在不同的境遇下,就有不同的想法。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扩大经营,开发矿山,他兴学、办学、设种种奖学金、创新基金。财富于他,只是一个符号了。
人们常常说,人的一生怎么怎么样。林祥雄是实实在在地同时过了两生。文化艺术是他的事业。财富积累是他的职业。他说“良知和社会关怀是最大财富”。林祥雄常常感动于大海的深沉,或是一棵小草弯曲的身姿,而他,兼有大海的高贵和小草的谦卑。
人类、自然、对话、和平,
他的画比他的人生还要沉重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林祥雄在比利时“卡齐尔森林”博物馆的个展开幕。一眼望去,密密匝匝的人,又叫人想起北大百年讲堂大厅里那幅《百树图》。他的画常常不突出个体,但见那纷纷芸芸、林林总总,一如他始终关注的劳苦大众。开幕式上人流涌动,感觉着东西方文化在这里相遇、相通。
参观者好评纷纷:这个画展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发现之旅。林教授的画初看是油画,其实充满东方文化的符号。用色彩和内容的张力,传递出的艺术理念,对人性的探讨,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尤其突出的是反战、环保。这是当今一些画家缺少的东西:关注人的存在,传递和平、和谐的主题。等等。
这个在比利时长达三个月的画展,被列入“二○一五·蒙斯 欧洲文化之都”官方文化活动节目之一。新加坡南洋画派先驱画家刘抗评述林祥雄的画:“他偏爱制作大幅度的画面,这会先声夺人。一旦上马,只觉泼墨泼彩,倾盆下泻,笔力笔势,纵横驰骋,排山倒海而来,令人呼吸局促,血压升高,像是陷入朦胧之境,然若定神一视,则山川林石村舍渔舟,历历在望;鸡犬马牛,花果雀虫栩栩欲动,宇宙万物,生活百态,尽在斯兮。”
林祥雄的画,不见油布但见宣纸,不见油彩但见彩墨。
他用毛笔、水墨和宣纸,呈现出来的第一感,却是油画。明明是画,让人首先读到的,却是情怀,是关爱,是人生,是悲天悯人的悲剧精神:《唉,鱼又没价了》、《风浪起、船停、渔没》、《修补不了的清贫》、《请救救孩子们吧》、《怎么办?》、《废墟求存》、《逃离家园》、《弱势群体》、《诅咒战争》、《人祸肆虐》、《天涯何处是我家》……如果屈原看到,怕是扼腕复击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林祥雄的画叫我明白什么叫一吐胸臆!一如他的文字:“我要表现的是血汗与自由!”我感到彩墨淋漓中的狂狷之气。
打鱼人的凄瑟,采石人的抗争,割胶人的劳作,艺术家的追问,林祥雄说过:我的命运似乎跟苦难脱不了干系。他那中式油画,以飞舞激扬的彩墨,铺开对悲情人间的不能自拔的关切。以布局挥毫的狂放不羁,倾泻对芸芸众生的体察入微。他对生存空间的忧思,心被悲情烤炙!他对人类发展的天地求索,又汹涌着冲浪般的飞驰穿梭。
“绘画关乎精神。”(达芬奇)有人说,林祥雄的画比他的人生还要沉重,他试图把社会和历史的责任放在他的画笔上。林祥雄,师法自然与现实, 古道热肠而大华若朴,出版《悲情人间》、《天地求索》等大型画册多册。在海外已举办个人画展八次。作品被东南亚各国,及欧、美等国收藏。一九九○年起在国内巡回举办画展。
任何艺术,先有敬畏,后有创新。一九八七年,刘海粟大师去新加坡办画展,林祥雄每日采访他,第二天必有一文见报。待刘海粟离新加坡前,祥雄递上了一本飘着墨香的新书:《刘海粟在新加坡》,近二十万字(附几篇报道)。书已交给大师带走,而他的心仍然在和大师对谈。林祥雄的散文、艺论、文化随笔,一本本文集,摞起来,竟是如他那一本本大画册,那厚重,那丰富,难分高下。人们传说的林祥雄,是画家,其实是他的画的气场太大,遮盖了一位充满激情和担当的作家。
林祥雄苦读圣贤,彩墨共思想飞溅,宣纸与承担不倦。而后方能如清代袁枚所言:“不依古法但横行,自有云雾绕膝生。”一九八八年五月,曼谷举办林祥雄的个展,他当场作画《红梅寒雀图》,前后六分钟。泰国第六世皇陛下、公主和亲王夫人,真正是惊着了。而林祥雄知道,他是凭借根植心中的中国文化一路走来,这不是六分钟,这是几千年。
走到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国美术馆又一画展开幕。看台下前六排,好像这里是联合国的分会。就听发言人讲参加这个开幕式的,有联合国半数的国家。不知怎的想起我的一本美术色谱书,而这里是皮肤的色谱大全,皮肤色谱总动员。艺术家往往各有特色,有人前边留着庞大的胡子,后边梳着长长的辫子,前看像圣诞老人,后看像灰姑娘。艺术家往往有无前的精神,一位纤细的碧眼女子,白发在脑后挽了个发结,拄着双拐坚毅而不失轻盈地前行。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叫我觉得她好像刚从泰坦尼克号上下来,和大家讲讲《记忆与梦想》。这是第六届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的主题,是各国艺术家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艺术表达和共同关爱人类未来的多彩梦想。
这个主题,和林祥雄非常契合。开幕式前我往主席台上找他,怎么没有?他是这次双年展的国际策展人和东南亚当代艺术特展的总监。后来就见有人从主席台上下来把他“捉拿归案”拉上台去。他依然微低着头,一手九十度地紧捂胸前,把自己最小化。
九十六国的六百零五位艺术家的作品被选参展,其中有两百多位前来中国参加开幕式。主持人介绍来宾时,都念不过来,后来只好不念人名,只念国名:这次来的还有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白俄罗斯、比利时、保加利亚、加拿大、智利、厄瓜多尔、埃及、希腊、匈牙利、印尼、以色列、哈萨克斯坦、拉脱维亚、黎巴嫩、卢森堡、立陶宛、墨西哥、黑山、荷兰、挪威、罗马尼亚、俄罗斯、塞尔维亚、斯里兰卡等。
我记不下来,我想起读中学地理时,死记硬背一大堆国名,这次我在“联合国分会”深深记住的,是一个世界共同的心愿:要和平,不要战争。
而林祥雄又要准备下一个画展。他在比利时的画展,报道几十篇,有人看了五六遍,觉得每次看都找到新的答案。东方文化的元素,被西方人解读出庞大的信息。于是推荐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因为觉得完全符合教科文的宗旨:促进世界和平。
于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在明年,二〇一六年五月在巴黎总部举行为期三个星期的画展:“艺术,为了和平”(Art for Peace)。将展出六十六幅画,东西方艺术家各一半,不过林祥雄有二十二幅。他的画,依然是反战、环保、自然生态平衡、关怀弱势群体。人类、自然、对话、和平。
巴黎,当年那个每天只睡一两小时,然而不失斯文的洗碗工回来了。我好像看到莎士比亚在评点:人啊,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台下的“你们”大笑。
正是中西文化的交融,
才让“你们”坐到一起和而不同
还是今年六月上旬在北大举行的东方文化论坛。讲台上,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荣誉院长米歇尔·布德森,讲林祥雄的“艺游西东”。屏幕上打出他的一幅幅画,通中西常规,又出入自由。而贯穿所有画里的人道和关爱,是面向全人类的。
斯洛文尼亚的汉学系主任罗亚娜,用汉语讲她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下面这位演讲者林祥雄,当然你们也知道他不需要介绍。
台下的“你们”大笑。正是林祥雄致力的中西文化的交融,才让“你们”齐齐地坐到一起和而不同。罗亚娜说:林祥雄的画,是东方和西方的“船”梁,对不起,是桥梁。
林祥雄是艺术家,和北大东方学研究院一起筹划文明对话,也是尽他之力。他的号召力在他那颗金子般的心。林祥雄,灰色西服里,翻出蓝白道的衬衫领子,很大很靓很清晰,低调的外在和青春明朗的内心。他从东西方艺术的融合与创新谈起,漫谈南洋风格。他动情地讲新加坡的一代代画家,尤其是恩师刘抗。讲到最后一个画家林野,只淡淡几笔:他的画有《等不到的黎明》、《非洲济困》、《劫后余生》等,然后是更淡淡的一句:林野就是我。说完就“淡出”了——走下讲台了。讲话不是在高潮中收尾,而是在淡出中蒸发。台下的“你们”才反应过来,于是“你们”又大笑,本来就是想听听他讲自己的,结果他讲了那么多的别人,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
晚上有一组中西交融的演出。罗亚娜走上台时,她脸上无妆,手中无麦,叫人一下感觉着她的亲和与自信。她讲,当然是用每个中国人都能听懂的中国话讲:非常抱歉,我是汉学家,不是职业的歌唱家。不过我觉得,研究中国文化,不仅仅靠学术,歌唱、艺术,也是把中国和欧美连在一起的桥梁。她把唐诗译成欧洲几国语言,请她的爵士乐团伴奏。这么说着,爵士乐响起,她唱起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唐诗,很爵士。
我看着她飘逸的裙摆和简单的凉鞋,感觉罗亚娜,穿梭在中国的文字和西方的艺术中,风雨兼程。
维也纳来的诚曦,是奥地利萨尔斯堡大学中国中心主任,好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欧洲公主。在这个东方文化论坛,他(她)们都用中文名。她用中文讲介一位公主的故事,讲及用生命阐述爱情。然后唱起公主深沉的咏叹。唱出动人心魄的爱,与这个论坛的基调很合拍。再看此时此地、台上台下的中国人外国人,竟是兄弟姐妹般地相像,因为大家的眼神里呈现的都是共生融融的爱。再看林祥雄,在身边的高大的洋人间,尤其显得低垂,尤其接近大地,尤其地在用生命扛起这份爱。
北大学生艺术团的双人二胡,男生一身纯白的学生装,一副小小的黑框镜,女生的宽大的中袖,都很民国,很穿越。两根弦,拉破了时空,叫人不知身在何处是洋是中,人类何必各西东?我偶尔听到身旁有位教授在说,她三十年在国内,三十年在国外。地球越来越小,世界越来越大。以前有句话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现在有个梦叫: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是中国文化的大智慧。会上的发言林林总总:语言与文化,文化与当代,交流和互动。多元文明,全人类追求的和平与繁荣。这个论坛上,不少高龄贵宾来自千里万里之外,一直端坐在会上。这是林祥雄自己都没想到的。他叹曰:缔造当下世界的和谐是我们每个人的主题,是每个人有义务去做的事情。
似见孔子远远地走来,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于是诚曦从维也纳走来,唱起爱的故事。于是罗亚娜从斯洛文尼亚走来,唱起夜来风雨爵士声。还有很多很多于是,还有更多更多于是于是。
林祥雄有一次写到费孝通先生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行文至此,混沌中,精神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首美好的天籁之音:人类和谐狂想曲。”
今天真好,
天上掉下一个馅儿饼,
只好笑纳
六月八日上午,就是我开头讲到的二十一世纪东方文化论坛的最后一个半天。没有中间出来喘气的,除了学术就是学术的。然而有大智慧者必不失幽默。颁发北京大学东方学学术研究贡献奖,一位八十八岁的教授领奖后讲他在季羡林先生带领下,从事东方学研究六十五年。今天觉得好像天上掉下一个馅儿饼,只好笑纳。他说:我们只是在证明,太阳是从东方升起的。我年纪大,怕痴呆,所以要常背诗歌。今天背一句:“夕阳无限好”,下一句,他笑:忘掉了。
台下大笑。下一句“只是近黄昏”,是耳熟能详尽人皆知的,他这个“忘掉”自然是搞笑。当然,为什么要近黄昏呢?他年方八八怎么就是近黄昏呢?今天的“馅儿饼”获得者,都是原东方学离退休的研究人员,获奖的六部著作是: 《中国印度尼西亚文化交流》、《印地语汉语大辞典》、《缅甸语与汉藏语系比较研究》等。主持人介绍六位获奖人几乎都超过八十岁。于是全场鼓掌,诚祝夕阳无限好,干吗近黄昏。还有两位获“北京大学东方学学科建设贡献奖”。
获奖者们讲到陈宝琛一九二一年作的联:“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东西本自同。”(心理,即:心与理),讲到钱钟书先生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薪火相传,美美与共。我看到了文化的传承,和传承的仪式,是的,仪式。
林祥雄对季羡林先生的文化理想和所开创的东方学,早有钦敬之情,二○一四年四月九日,在北大签署了《关于设立北京大学中华学创新发展基金的协议》,也是他的“创新基金”资助的。这次和北京大学东方学研究院主办东方文化论坛,又倡议设这两个奖。等等。于他这是当然的承担,是当仁不让,是以仁为任。于旁人看来,是拳拳赤子心,浩浩中华魂。
林祥雄感佩于学者们在典藏里追索过去乃至未来的精神,他说:我的定位是倡议者,发起者。我只是以一种艺术家的心态,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我明白我懂什么,不懂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然,《论语》最后这个“知”,是作明智讲。
他说不断有事情考验他的能力。他每天都要吸收(注意,这是出于一位七十岁的艺术家之口),自然牛不起来。我不清楚他厚厚的文集得有多少文字,我只觉得他的文字常常如成排的惊叹号,或者如成排的海浪,拍打而来,汹涌而来。如果我不知道作者是谁,准以为这是一位热血青年。因为关注很多,所以他的世界很大。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上过几次长城,因为,每来中国,倘有空,就上长城。与天地对话,听往圣立言。北宋的张载给东方的知识分子下了一个苦差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林祥雄说,这是我们东方知识分子的命运以及生命价值的体现 。他站在黄河壶口瀑布前,瀑布奔腾而下仰天长啸。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那咆哮的黄河飞溅出来的一个水滴。
但,这是一滴黄河水。
长长的飘拂的马鬃,下面是朵朵祥云,
又似阵阵海浪,有一份英雄,有一种悲壮
他承载重而步履轻,举重若轻。眼镜框大而圆,那深邃的眼睛便透着萌萌哒。夹克穿他身上,就觉得这夹克很艺术,就禁不住地看这夹克为什么就与众不同,为什么就艺术?领口挂一墨镜,时尚而不羁。精神和身体的内在力量,像二十岁的人,不不,像几千岁,用几千岁的中国文化的蕴积酿造而成。那不,他正对一位教授抱拳道:拜谢!拜谢!
我一见之下,就莫名地有一种感动,有一种一无所知非写不可的冲动。或许,不知不觉打动我的,是中国文化的内力。林祥雄,中国是他的母亲国,南洋是他的成长地,欧洲是他的求学府,于是成就了他这个品种。他超越东方和西方,说不上地有一种海外的气质,又根本上地、毫无办法地、无论如何地、扎心扎肺地揣着一个中国的情结。心忧天下,情系中华。
又想起六月在北大开会的会议室里,有赤鬃的马头雕塑,不是昂首长嘶,而是默默地低垂着,憋着一股劲儿,为了一个目标。长长的飘拂的马鬃,下面是朵朵祥云,又似阵阵海浪,有一份英雄,有一种悲壮。
我看到了一个叫林祥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