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何向阳的诗集《青衿》,熟悉她的人可能会略感吃惊。因为何向阳擅长理性透彻的分析、睿智细密的思辨,是一名出色的评论家,而这仿佛不是一个诗人的特质。一些人知道她念大学时钟情诗歌,却不知道她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大本诗集,并且有深厚的素养。看来这个时代隐藏的秘密实在太多。
不过我倒愿意谈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在现成的当代诗歌史秩序面前,我们怎么看待这类还很难纳入现有评价体系的诗歌现象?众所周知,中国当代诗歌史的“后三十年”,是多次经过诗歌论争、批评、读者接受和学院课堂的传播,从而建立起来的“‘朦胧诗’——‘第三代诗歌’”的诗歌史秩序。何向阳的诗歌创作就在这一时期。《青衿》收录的多是她写于1985年至1988年的作品,也有部分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这正是当代诗歌史秩序从发生、发展到成型的时段。
毋庸置疑,彼时正处在20岁上下的作者,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朦胧诗特别是舒婷诗的启蒙,这在她的诗句中依稀可以看出影响的痕迹。比如《二月》《今晚的月色》《山楂树》等。“我唱不出来”“你的门窗”“总忆起那个季节”“我穿过无数街巷”等诗句,让人想起舒婷的《小窗之歌》《秋夜送友》《赠》《往事二三》,等等。那是刚从“文革”走过来的一代人惊魂未定的感受,寄寓着对朦胧未来的焦灼等待。按何向阳当时的年龄,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她的内心世界中不可能涌进这么多沧桑。所以,我们可能很容易地把这些诗作当做何向阳的“少作”,认为这是一个带有“纪念性”的集子。
在壁垒森严的当代诗歌史秩序面前,恐怕没有人想到它还有存在的意义。在诗集《青衿·后记》中,作者写道:“这些诗,多写于上世纪80年代,部分为90年代,但截止于1994年。80年代,曾被称为文学的黄金年代,这一称谓适用于许多人,但不适用于我。我的黄金时代尚未到来,或正在到来。”这对于我们是一个提醒。作者实际上否定了当代诗歌史秩序与这本诗集的关系,也否定了人们把诗集当做其“少作”的看法。她认为,实际上存在着一个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的“80年代”。这是历史事实。但她也拥有自己的“80年代”:一个不同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叛逆性思想倾向的、大学生们在安静念书的同时又处在成长茫然中的“80年代”——我们是否应该在已被定义的诗歌史秩序中,给这些不拥有“文革记忆”的年轻诗人一个恰当的历史位置?包括给他们在懵懂的大学年代写下的诗歌作品一个恰当的位置?虽然这些作品中残留着朦胧诗的影响,且有某些模仿的痕迹,思想和美学也不能说已经成熟,但我认为这是被诗歌史掩埋的“另一种声音”。进一步说,诗歌只有尊重所有人的历史感受和成长记忆,才是符合当时诗歌生态的状况。否则,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又在哪里呢?
这让我再次走进了何向阳的诗歌。我比较喜欢《海上》这首诗。
“所有的声音/都退后/浪花静默地/卷起又落下/让我想起杜鹃啼血的哭诉/叠叠层层”……
“所有的窗口/都紧闭/一个故事/拉着长长的背影/独自远行/谁的泪水/打湿了海上摇晃的桅灯”(1986)。
写这首诗的时候,何向阳大概在念大学二年级,处在花蕾绽放般的年龄。虽事事顺利,但莫名的苦恼也隐于内心。更贴切地说,这是新一代才子佳人的忧愁,或者是处在转折年代的女学生们的忧愁。少女之心的敏感,在诗作的笔致韵味中也沾着仔细的伤感,有早期李清照的风格,清新而文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出自一个矜持而自守的女孩子的文笔,经过有意、无意的长期训练,已经潜移默化成所谓的性情。这种性情一旦在诗歌创作中定型,一出笔就是别样的风情。
我也比较喜欢《骊歌》。这是写一对男女无言相处,心有灵犀却不知如何表达喜爱的作品。
“我与你并坐/长凳中间的距离/使发自心底的语言/得以穿行/今夜/你询问中的忧虑/凉爽的浓重”(1988)。
读它使我想到,风暴年代固然培养了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的坚毅刚强,但也使这代人变得粗糙。这是我们在《朦胧诗新编》《第三代诗新编》这些选本中所熟悉的姿态和声音。那时我们都把它看作是历史的觉醒,看作“八十年代”的全部,而忘记文雅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骊歌》告诉读者,文雅是一种距离,是一种节制,是长远的关切,更是无声的等待。所以我要说,当代诗歌史上是应该有这种文雅型诗歌的位置的。虽然这不是一个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