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向着一边倒伏,应是昨夜风雨留下的痕迹。前方,仍然是一截一截废弃了的山村小径,断续、荒芜、泥泞,看不到人烟。好不容易看到一栋带瓦的路亭,周边的断壁残垣依然呈现出废园的景象。“思源亭”三个字刻在亭中的青石板上,与西冲村口相公庙的联文不谋而合——徽商发迹荣故里,乡闾感恩思范蠡。横批:饮水思源。西冲在历史上,究竟与春秋时的范蠡有着怎样的密切关联呢?西冲人虽然三言两语很难说清那段传奇,但对范蠡的尊崇与敬畏一直没有改变。一个能够让村民烧香磕头的人,可以想象他在村民心目中的位置。这条西冲连通龙山的小径,清代初期就开通了,当时,西冲有一支就是沿着这条蜿蜒的小路外迁到龙山沾港,建立了俞村。我与同行翻山越岭,过了“仙人脚迹”(石上脚印)进入山坞,远远就听到了风钻、铲车、吊车作业的嘈杂声响。俞村,西冲村史的另一个入口,被九景衢铁路龙山段的施工现场拦住了去路。
西冲“山取其罗围,水取其回曲,基取其磅礴,址取其荡平”,村形建筑一如“品”字。从会意去理解,品为叠起的三口,而口,代表人,住在品字里的西冲,应是人丁兴旺之地。在遥远的年代,西冲是清华与龙山、中云往返必须经过的地方,路边“恒升永”等商铺都是当时繁华的见证。路和墙,在村民老俞祖屋形成了一个重叠的直角,路的边线交汇点是一眼水井,井沿是石砌的,蓝天映在清澈的水面,伸手可掬,井侧有一块刻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的“禁碑”,碑文是对污染、破坏水井的行为进行禁示。墙角留有一个豁口,镶嵌着一块青石,上面刻有“大路转弯”的繁体行楷字样。路边墙底立着或方或长的石块,成了供行人歇息的石凳。
六水朝西,三峰拱北,古木高耸,老屋深巷,勾连着西冲面孔的轮廓与远去的背影。西冲古时称西谷,南宋景定五年(1264年)由西坑俞氏16世祖世崇公迁此建村。散落村中的“俞氏宗祠”(敦伦堂)、“古香斋”“乙照斋”“友竹居”“养余书屋”,以及“学到老书屋”“汪家坞经馆”等蕴藏着西冲过往的脉络、儒雅的气质、家族的传承与村庄经年的繁盛。我猜测,西冲的祖先骨子里都是尚儒崇文的,不然,一个村庄不会有如此之多的读书讲经之处。几年前,村中的开衔老人在他家的祖屋里,为我打开了西冲虚灵通透的窗口。约是700多年前的一天,俞世崇从县城城北出发,一路翻山越岭,目光锁定西谷,由于“独爱西谷山环水抱,有田园之美,无市井之哗,爱筑室于斯,聚族于斯焉”(《西冲俞氏宗谱》),他成了西冲俞氏的始祖。后来,清代的诗人施衡以《六水朝西》为题,对西冲的自然与人文景观美进行了记述:“川流难得是朝西,六道清泉遍町畦。细濲轻浮山影动,余霞斜映夕阳低。象占庶富夸丰蔀,秀发人文仰焕奎。灵异如斯诚罕见,堪舆应可测端倪。”沉浸在记忆中的老人用古雅的方言为我勾勒出了早年进入西冲的景象:首先要经过“石牌坊”,再进“挹秀亭”喝茶歇脚,便可一览“附阴抱阳”“朝山像翠屏”“白鹤昼栖”的西冲。流连村中,让我感到惊异的是,西冲民居房梁上的雕饰,既有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又有犁、耙、耖等耕作工具。我想,那时的西冲,村里人无论从商从艺,还是务农,他首先应该是一位出色的诗人。
那个瞬间,我也将心中理想的高蹈,接到了地气。
西冲的相公庙,虽然是一个单体建筑,却称得上袖珍简陋。这是否是原庙的规模,我一直心存疑惑。想想当年村中的关帝庙与泗洲庙都毁了,它能够作为村民信仰的神祗留存下来,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从这里可以用心去感受西冲俞氏对范蠡“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的尊崇,还有西施与范蠡入迁西冲的传说。倘若没有2500年前吴越的那场战火纷争,历史也就不会把苎萝河边浣沙的西施,冷漠地推向残酷的历史前台。而西施最终归向何处,成了一个历史的谜团。有人说西施被越王抛入湖中沉溺,也有人说她随范蠡挂印而去,然而,这毕竟是古往今来的一种猜度与臆想。如果把历史的时针再次定格在春秋末期,如今的江苏、上海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地域,都属吴国疆土。吴国当时的都城在江苏苏州附近,而出生在越国苎萝天生丽质的西施,成了越王勾践复国的一粒棋子。无论越王勾践的东山再起,还是吴王夫差的败北,对于西施的人生都是一场骗局……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年辅助越王选中西施的是范蠡,灭吴后帮助西施逃离勾践的还是范蠡。我无法知晓智勇双全的范蠡的内心情感世界,但从传说可以看出,他对西施心存更多的应是敬佩与愧疚。西施的传说虽然不是西冲的专利,但却与西冲结合得如此紧密。相传西施随范蠡翻山越岭,一路风尘,来到了“吴楚分源”的婺源。遍地荷花的莲花村,曾是西施心中的梦境。或许是因为她的到来,这片六水朝西的山谷平地,也就有了西谷(西冲前身)的村名。我不愿再去剥开一个美丽女子用历史包裹的故事,更不愿再去触及一个美丽女子的爱恨情仇,只想走进这谜一般的山谷,去寻访拾掇西施与西冲关联的脉络。
“当年西子晓妆迟,古井清波洗凝脂”。这是诗人描写西施在苏州灵岩山上吴王井梳妆的情景,而在西冲石壁井前,也有一口“吴王井”,相传是西施到西冲初次照影的水井。或许,这是西施漂泊流离选择西冲隐居后,对过往生活冥冥之中的一种怀想。想必,这方山水正好适合洗去西施的倦容,西冲山野田园的清静,让她找到了内心的安宁。按照时序,西施早于俞氏始祖1700多年就入迁西冲了。“太阳落/彩霞飞/云雾放金光/石壁流水叮咚/荷叶随风动/桃溪流向东/莲花映塘中/银鹿到西冲……”在西冲人传唱的有关西施的民谣中,“银鹿”是指范蠡还是指西施的其他随仆,无处查考有关的文字信息。据说,西冲俞氏39世孙俞昌泰老人收集整理了有关文字,可惜一直无缘相见。西施在西冲隐遁生活了多少年?生前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细节?传说的西施坟又在哪里?
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中潜隐,又在时间中消散了。
青山、驿道、田园、古树、深井、祠堂、老屋,甚至庙宇,都是我进入西冲的一种方式,无论路有多宽,弯有多长,年月多么久远,我始终以寻踪者的角色融入其中,寻找着村庄的语境。
秋,深了。枫叶,如蝴蝶般飘落在相公庙的鳞瓦之上,让我想到了时间的隐藏,生命的生息,还有西冲远去的背影。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江西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