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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另一种生活

//m.zimplifyit.com 2015年11月23日08: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 涛

  镇政府的院子里有两棵核桃树,高高大大,枝繁叶茂。树是以前镇上干部种下的,一晃几十年。其中的一棵在我楼下,拉开窗,青翠满目,伸手可触。在大片的绿叶中间,点缀着青绿的果,它们都结挂在枝条的尽头,鸡蛋大小,有的单独一个,有的则是两两相对或者三个一簇。我时常会坐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核桃树下,腿或蜷或伸,透过枝叶与小楼交织的小块天空望出去。朵朵白云,轻盈透亮,环绕山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白云变得模糊,融入灰色的天空。月亮升起来了,同样升起的还有心底的一份平静的难过。“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余华这段话说得很好。

  小镇的生活缓慢而悠长,处在过去与未来、落后与现代之间,它一方面试图向现代都市靠拢,另一方面又与乡村紧紧扯在一起,这既有地理上的因素,又因其生活方式、思维习性等依旧保有农业文明基因的缘故。小镇是旅游区,受现代都市的影响大一些,固有精神气质也在发生变化,老旧与洋气的穿着装扮,偶尔加快旋即归于慢缓的节奏,本色与异化交替呈现的居民特性,这一切的碰撞交织、矛盾挣扎都将在小镇中长期存在。

  在小镇,我的摩托岁月再次开始。距上次开摩托已有15年。那时家中有一辆军绿色的嘉陵摩托,原装进口的日本货。1997年我参加高考,父亲说等我考取大学,他就会教我开摩托。幸运的是,我考取了,而此事却无了下文。在等待开学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偷偷把车推到家对面小学的操场上,自己摸索起来,在一次次的发动与熄火过后,父亲远远走过来,原来午睡的他透过窗户看到了我的行为。他骂过我一句,然后教我。于是我也就学会了。某一次后座坐多了人,一开动,整个车头昂然挺立,身后的伙伴哗啦啦摔下去;某一次与同学喝多了酒,开得飞快,可依旧觉得慢,低头看车速,吓得酒醒了大半;某一次赶上刹车暂时性失灵,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不知如何是好。所幸,一切都还好。与父亲还有一个约定,他说等我考取高中他就会戒烟,后来我果真考取,他用了很多方式,最终也把烟戒掉了。不知父亲与奶奶是否也有过约定,在奶奶卧床6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帮奶奶做饭并扶她吃饭,帮她翻身,抱她上厕所……6年间,膝盖跪出茧,腰椎出了问题,可奶奶被照顾得很好。市里电视台要为他做一个节目,他说,照顾自己的老娘有什么好宣传的。现在回想起这一切,我会由衷地笑,夹杂其间的苦涩也无法改变那段时光的美好。

  除去每天骑着摩托在小镇与村子间来回,还有一件常做的事就是散步。有时饭后与镇里的干部一起,边走边聊,内容丰富庞杂,野史居多。更多时候则是自己一个人,在清晨、午后或者黄昏,穿过镇里那条最繁华同时也是最为尘土滚滚的砂石路,向河边去。每次我都会从冶力关桥的位置向西,沿着冶木河的两岸走一个大大的椭圆,行程五六公里,用时大约70分钟。冶木河的名字由来,我始终未弄清,亦不知它从哪来、流向哪去,只见它每天就在河道里流淌着。河水流量不大,大一些的石头裸露于河床,时常有白头黑背红尾巴的小鸟立在上面,或者倏忽一下滑过水面。向西走不到100米,停下,转身,向右上方望去,远山连绵,仔细端详之下竟可看出一副睡佛的模样,尤其是佛头,形容逼真,叫人不得不击节赞叹这自然的奇妙。当地有人曾为其作诗一首,“十里修躯化作山,人间沉睡已千年。凡尘忧乐何关我,静卧唯参梦里禅。”整条冶木河处在冶木峡谷中,河两岸的道路一条在山脚,一条离山脚的距离也不远,其实不惟是冶木河,整个冶力关镇都被群山环绕,晴天尚好,村民的白色房子星星般点缀于山腰,赶上做饭时分,炊烟袅袅,直教人想起“白云深处有人家”的诗句。每逢阴天下雨时,乌云低垂,一团团似乎要将一切笼罩,也有一些云气缥缈于山间,宛若仙境。

  河两岸错落有致,河床上长满芦苇以及不知名的野花,连枯草也别有一番韵致。有一次与镇政府的小马一起走路,他指着一棵要两个人才能环抱的大树告诉我,从前河两边这样的古树很多,后来因修路砍掉许多。“难道当初规划的时候就不能避开吗?”我问他,而他叹息。池沟村也是如此,冶海天池的水流经池沟村变成了池沟河,河两边都是粗大的白杨树,夏季绿树成荫,河水的经年浸泡使得许多树从树根处生发了根根红色的须条,在水中摇曳生姿,河水也似乎因此变幻了颜色。后来县里派了施工队,悄无声息地修建了河堤,站在狭窄整齐的河堤旁,再不见昔日美景,徒留回忆。冶木河边的风景也会吸引许多外地的师生来写生。有一次,镇上领导想要写生的学生为池沟村画墙绘,内容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还有中国梦、福娃等图案。我在饭桌上和他争论,我说这样做可以,但是既然村子以后要发展“农家乐”,墙体都是这样的图案总归有些不妥吧?还是要多做一些关于民风民俗、地方典故、自然风景等内容的墙绘。他有他的道理,我也有我的坚持。最后大家商量先做几面墙的核心价值观来看,剩下的留待以后。或许在他们看来,我是如此的固执,严重些说还有点不讲政治,是因为他们无法体会到当我站在冶木河边想象着一排排的古树,以及在池沟河边想象着昔日情景的心情。

  在小镇上生活,无时无刻不会感到这个由熟人朋友构成的社会有机体是怎样的鲜明又强大。小镇上的人大多和气,可能是因为即使不熟的人拐两个弯都会扯上关系吧。作为一个突然闯入小镇的外来者,自然的适应并融入虽也不难,但总归要多一些时间。起初,一个人去购物,卖价高且无商谈余地,去吃饭,偶尔也会遭遇店家不提供的状况,一切都是淡淡的、冷冷的,若有当地人陪同,一切则又会和和气气、简简单单。庆幸的是,在镇上工作的许多干部也是外地人,也有许多人两地分居,与我一样单身在此,有些难做的事情就喊他们陪同。这不便,无法抱怨,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一拨拨的背包游客与我毫无区别。而这遇到的种种,也在不断提醒着我与他们的距离。

  远离北京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失重的世界。缓慢节奏下时间犹若停滞,面对这多出许多的时间,如同面对突如其来的巨额财富,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时间,面临着再次的切割与分置。与此伴随的是规律与计划的打破,甚至丧失。住在镇政府的大楼里,这个有着120多人的单位,我每天见到的人并不多,偶尔碰到问去哪里了,答复说下村了。对他们而言,每天坐在办公室是难以想象的,而开会到凌晨两三点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前些天,我去贫困户走访,山上山下走了个遍。每天都不知道吃饭的时间与地点,有时候饿了就从村民家里拿一块面点吃。在这个地方,村民都很热情,他们待客的方式除去倒茶,就是端出油饼、花卷等种种面食,对他们而言,面食已并不仅仅是种饮食习惯,而是成为了他们生命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习焉不察中完成了与自身生命体的同构。走访的过程中,有时我以为该结束去吃饭,而车头一拐,又奔下一家而去。作为一个长期接受严格训练并且陶醉其中的人来讲,无法掌控的时间、无从掌控的计划都是对其耐性的考验。在村里,在镇上,永远都是未知的等待以及说走就走的安排。不知村子的项目进度怎样,要等;不知各级领导的视察是何时,要等;甚至今日也不知明日的事情流程,要等。只有身在基层,才会懂得基层的含义,即信息传达的尾端末梢,以及无法摆脱的需要不断调整才能适应反复多变信息的命运。

  我知道,我终会在核桃树下日渐松弛,也终会释然于这简单枯燥、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恩赐?在生活严格训练下,紧绷的身体,费力攥紧的拳头,以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开之后才是真正的拥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无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沟坎。在生活的内部,不灭希望的淡然行走,或许才会在遭遇各种纠结、困境、变故之后依旧故我。功成名就的荣光与身败名裂的惩罚,对个体而言,有着同样的意义。生活之于个人,个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

  (作者原为鲁迅文学院教研部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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