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是一担水。”从黄河儿女的这句口头禅里,我闻到了烟火味儿。
小时候,我不懂。“黄河远上白云间”,那滔滔的黄河水,该是多少担水啊!把黄河与日子联系起来,我总是想到扁担、木桶和黄土高坡上的羊肠小道。一位长满花白胡子的老人说:“其实,咱和黄河天天见哩,咱都是女娲蘸着黄河水抟着黄土造出来的,都是黄河的娃哩。”
至今想来,这句话意味深长。中国的乡村,到处都有龙王庙。求水的日子里,成千上万的人高举火把,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跪成一种无与伦比的虔诚和渴望。在红烛的火焰和紫香的缭绕中,庄重、慈祥、平静的水龙王,俯瞰众生,目光里蓄满了母亲才有的表情,她身上倾注了芸芸众生对河流的崇拜和念想,她是龙,也是水。当一担水挑回家,炊烟袅袅升起,日子里所有的滋味儿都有了。喝一口黄河水,一种宗教般的庄严,在我内心驻留、伸展、蔓延。
当明白一切祈福都是为了日子,我顿悟古代诗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绝唱,不光是一种情怀,也不光是一种浪漫。
我有理由断言,黄河的文化源头早已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故乡——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超越了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的文化空间,同样超越了黄河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身长所辐射的疆域。黄河用上百万年的耐心和胸襟,轻轻拥揽了西北、中原、华北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之后,苍生尽在她温情的怀抱里。
沿着黄河走,我发现,黄河对人类精神的浸润和人类心灵对黄河心悦诚服的接纳,早已成为一种双向力量。假如,百万年前中国西部的地质变化没有为黄河的诞生提供可能,那么,谁来给我们提供一担水的意义?黄河流域的掌心里,到底还有多少超越五千年的华夏文明遗存,至少当下无从得知。也许,我们真的只是领受了黄河文明的一角。置身历经千年风霜的殿堂和古柏,耳闻经久不息的钟声,我们只知道,历史刚刚从史前向殷商走来,从秦汉向唐宋走来,从明清向当下走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荀子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一条又一条黄河的支流,跨越时空,奔流不息。每一条支流都是每一担水的合计,都是去黄河那里“赶集”。在黄河沿岸的乡村,你侧耳谛听,一定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那是屋檐水的声音,也是黄河的声音,更是父老乡亲血管里的声音。她最终在华北汇入苍茫的大海,带去的,是这片土地的表情。
少年时代,我一度迷恋西方哲学,但有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我不敢轻视中国哲学,因为有一条河,它叫黄河,是一首叫哲学的诗。”诗?我的耳畔,顿时响起先秦以来黄河两岸的低吟浅唱:“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每一句艺术的经典,都是日子的投影。在我心灵崖畔的视野里,古人和今人的艺术联系、传承,根脉如此密不可分。那史前人类遗址中陶罐、陶瓶、陶盆上镌刻、描绘的符号,那用简单的线条、笔画对河流、鱼虾、白云、牲畜、狩猎、祭祀的表达,那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敦煌石窟、麦积山石窟中的雕塑、壁画……那一刀又一刀,一笔又一笔,一画又一画,分明是一支支反复吟咏的民谣,民谣里蓄满了所有关于日子的歌。这些歌,伴随着黄河的涛声,经久不息。当艺术融入人们的日子,那不就是一曲几千年的黄河大合唱吗?
一直在想,在中国,每当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为什么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也许,社会学家给出的答案是母亲,哲学家给出的是精神,政治家给出的是人民,美学家给出的是气质,历史学家给出的是传统……一位农民却这样回答我:“风水。”我的理解是,黄河流域的气候、土壤与地貌,体现了农耕文明更多的特征,“河东河北”密不透风的高粱,既给黄河儿女以日子,同时也为黄河儿女抗击外来侵略提供了天然屏障。“黄河在咆哮”,那是对敌人的怒吼,也是对儿女的召唤。
毋庸讳言,近百年来,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创造时代文明的步伐要远远比黄河流域快,这得益于现代工业、海洋文明的进步与发展。“源头不会变,风水轮流转”,这不光是一个历史问题,也是一个生态问题。变与不变之间,人与自然的作用力,可以海枯石烂,也可以沧海桑田。
我们一定不会忘记这样一段歌词:“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我在黄河流域考察农村饮水现状的时候,再次看到了农民肩膀上的一担水,那,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清冽的水吗?那分明是稠泥浆。有个不争的事实是:黄河瘦了,近几十年来,曾频频断流。一条条排污管道,像罪恶的大炮一样伸向黄河。
“保卫黄河”,半个世纪前的黄河儿女面对敌人发出的呐喊,犹在耳畔,只是,如今黄河的敌人隐藏在哪里呢?要我说,就在我们自己的日子里。信不信,一担水的日子里,什么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