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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以两种目光寻求故乡

//m.zimplifyit.com 2015年11月27日08:26 来源:光明日报 红柯

    最初对世界文学的概念并不是来自歌德,也不是大学教材,而是郑振铎先生的《文学大纲》,当时正读大二。20世纪 80年代诗歌热,比诗歌更热更凶猛的是欧美现代派文学,人们疯狂地写诗、疯狂地吞食现代派。袁可嘉先生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出一集我抢购一集,中国 社科院编的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研究资料汇编,包括柳鸣九先生编的《萨特研究》《外国名作家传》(上中下),我也是大量抢购。很偶然地在图书馆看到郑振 铎先生这本《文学大纲》,它相当于一本世界文学史,让我在欧美文学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其中特别吸引我的是有关波斯文学的介绍,大概有二十多位古波斯诗人, 我知道了菲尔多西、萨迪、哈菲兹、鲁米、尼扎米。我太喜欢萨迪与哈菲兹,就把他们的代表作抄下来。这两个诗人都出生在伊朗设拉子古城,成为我最向往的地 方。萨迪说:“一个诗人是前三十年漫游天下,后三十年写诗”。2015年正是我大学毕业三十年一一西上天山十年,居宝鸡十年,迁居西安十年,三十年间沿天 山一祁连山一秦岭丝绸之路奔波,跟游牧民族转场似地“逐水草而居”。刚读到台湾蒙古族诗人席慕容的一篇文章,她认为文化需要碰撞才会有新的火花,背井离乡 的遭遇给生命和故乡营造了一段反省与观察。我曾在一篇创作谈《距离产生美》中也谈到这种体验,在新疆写陕西,天山顶上望故乡,回到陕西站在关中又回望西域 瀚海。郑振铎先生的《文学大纲》把我的目光从欧美文学拉回到东方文学,当时另一本书也让我眼界大开,英国人威尔斯的《世界史纲》从宇宙地球生命的发生写 起,让我有了最初的人类意识。

    《文学大纲》与《世界史纲》互相比较很有意思。刚到新疆第一次踏上戈壁滩就有置身月球 的感觉。《哈菲兹诗选》的序言中,翻译家邢秉顺先生把哈菲兹与李白相比较,两个古代诗人都是伟大的酒徒,都喜欢写美酒月亮鲜花与女人。李白就出生在中亚塔 拉斯河畔碎叶城,我专门写过《天才之境》,执教于伊犁州技工学校期间,带学生沿阿拉套山、西天山奔驰时,就想到山那边李白度过金色童年的群山与草原。李白 晚年诗歌中最感人的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是对故乡的反复追寻。他祖籍天水,出生于中亚草原,落脚于四川绵州,自称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李广的后人 李陵降匈奴,吉尔吉斯人奉李陵为他们的祖先,李白与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有血缘关系,吉尔吉斯史诗《玛纳斯》的主人公全都战死疆场,悲壮惨烈有李陵 当年绝域苦战的影子。李白一家在中亚的短暂时光可以理解为“寻根”“认祖”。李白的父亲“李客”这个名字据专家分析,就是李某某,隐姓埋名的意思很明显。 李白与杜甫相比,杜甫最拿手的是律诗,平仄对仗毫不含糊,李白的强项则是参差不齐、自由不羁的歌行体。童年对一个作家很重要,李白五岁离开中亚之前,西域 的大漠草原群山已经给他幼小的生命打上底色,只有去过那里的人才会知道,戈壁沙漠与绿洲紧密相连,没有过渡,天堂地狱眨眼之间,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 你,不可能产生中原农耕地区整齐划一的生活方式与生命节奏,李白那种放浪不羁、自由奔放的天性只能以歌行体来表达,并最终打破诗的形式创造出最早的词,唐 宋词选的前几首词都以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开头。杜甫幼年在姑姑家,瘟疫突起,姑姑把阳光充足的房子让给杜甫,亲生儿子住在阴面的房子,表哥染病身 亡,杜甫活下来,命运注定要让这个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长成大人后再次进入更大的灾难“安史之乱”,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有如耶稣那般替人类受难受罪意识的伟 大诗人。杜甫也流浪,他是背着大地爬行的耕牛,是移动的土地,而李白则是风吹过草地沙漠戈壁,吹过长天大野。在西域听蒙古长调、听牧民们唱《天上的风》, 我就想起李白自由洒脱的诗句。李白和杜甫,一个把宇宙天地当家园,一个把土地当家园。

    2004年底我举家迁居西安, 来到丝绸之路的起点。有一次西北大学请我讲课,我虽已经是个教龄几十年的老教师了,却还是做了认真的准备,专门带上傅庚生先生的著作。上中学时就买到傅先 生的《杜诗散译》,上大学时买到傅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和《杜甫诗论》,最让人心服的是傅先生对《兵车行》的分析,他认为杜甫是个旁观者,并没有超 过建安七子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但杜甫的反战思想、人民性主题已经成型,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李白的时代结束了,杜甫的时代正式开场。

    我 执教的陕西师范大学有许多我敬仰的学者,历史地理专家史念海先生,上中学时就听历史老师反复提及,后来到了新疆,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先生的大作《河山 集》。天山脚下读《河山集》,光书名就让我感慨万千。还有罗振玉、王国维合撰的《流沙坠简》已经不是学术专著,而是极具中国色彩和美感的艺术珍品。

    我 开始书写“天山系列”时,全都采用真实的地名与历史地理背景。1997年4月《人民文学》推出我的小说《美丽奴羊》,1998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美丽奴 羊》出版,收入十七个短篇。美丽奴羊17世纪产于西班牙,18世纪引入法国德国,19世纪进入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人把美丽奴羊“““iB″°打造成世界品 牌,新疆的科技工作者引进美丽奴羊,与哈萨克土羊杂交出中国新疆美丽奴羊,1985年培育成功。

    今年9月我有幸参加 中澳文学论坛,在西悉尼大学讲演时开场白就提到澳大利亚民族文学奠基人劳森。很多人都知道怀特、库切,还有《凯利帮真史》的作者彼得·凯里,知道劳森的人 却不多。《劳森短篇小说集》我1981年秋天购于宝鸡一家旧书店,后来受劳森的影响写出第一本小说集《美丽奴羊》。在西悉尼大学还见到了澳大利亚女作家亚 历克西斯·赖特,赖特的最新长篇《天鹅书》正在翻译成中文。有意思的是《天鹅书》与我的最新长篇《少女萨吾尔登》都写了天鹅,天鹅保护一个苦难的民族,保 护灾难不断的男人们。据说古代印度香音国的飞天翻越喜马拉雅山昆仑山降临敦煌,逐渐由沉重的男身变成轻盈灵动翱翔蓝天的女神,到了唐朝飞天完全中国化达到 顶峰。舞从敦煌来,进入长安成就了大唐乐舞,最典型的就是霓裳羽衣舞和胡旋舞,跳得最好的就是杨贵妃和安禄山。羽衣就是飘带,飞天最动人的就是飘带和手指 的动作。20世纪80年代甘肃歌舞团的艺术家们根据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创作了“手指舞”。17世纪从伏尔加河东归天山的卫拉特土尔扈特蒙古人把整个民族的遭 遇全凝聚在萨吾尔登歌舞中,也主要是手指舞。其中的“少女萨吾尔登”一点也不亚于飞天歌舞,相比之下飞天过于悠游自在,飘飘欲仙,而萨吾尔登更接地气,沟 通人与动物植物,人与宇宙天地万物血肉相连,轻盈灵动中有凝重的历史,有大漠烟尘。

    我的长篇《生命树》采用的是哈萨克生命树创世纪神话和西北汉族剪纸艺术中的生命树,以对应基督教犹太教圣经中的生命树。我的《生命树》发表出版于2010年,美国电影《生命树》拍摄于2011年,2012年在中国放映,西方至今还没有一部以生命树为题的长篇小说。

    我 的大多长篇小说都采用西域民歌来结构全篇。长篇《西去的骑手》中我写到了维吾尔族诗人穆塔里甫,小学五年级时在《革命烈士诗抄》中读到穆塔里甫的诗,写成 作文,平生第一次受到老师表扬,好多年以后我成为伊犁州技工学校的教师,来到穆塔里甫家乡尼勒克草原。尼勒克是蒙古语婴儿的意思,穆塔里甫发表诗歌时的笔 名卡依那木一乌尔戈西,卡依那木就是波浪的意思。回荡在《西去的骑手》中的主旋律就是“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叶嘉莹教授 认为欧美语言分轻重音,而汉语则是四声八调形成的旋律与节奏。丝绸之路、关中长安就有这种优势,西域大乐直接影响了唐乐舞和唐诗的节奏与旋律,盛唐之音是 一种国际视野的大综合,就像先秦诸子百家。秦地无一子,但司马迁以一部《史记》总结了先秦诸子百家,包括怪力乱神的原始神话和传说。传统中的中国古典文学 就是诗歌和散文,诗的顶峰是唐诗,散文的顶峰是《史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及其发起的古文运动,学的就是《史记》。《燕子》这首民歌世界各地都有, 草原民族更多,在我心目中,哈萨克民歌《燕子》是最好的,哈萨克歌手叶尔波利演唱的《燕子》无人能比,《燕子》理所当然地成为我的长篇《喀拉布风暴》的主 旋律,沿着丝绸之路进入关中进入西安,跟秦腔跟眉户连在一起。

    历史上关中数次崛起就是这种游牧与农耕的融合。陕西师 大孙达人教授曾提出历史跳跃式发展论,其弟子王大华在《崛起与衰落》中有详尽的论述。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关中。关中既是游牧民族进 入中原的桥头堡,也是中原农耕民族伸向西域走向世界的桥头堡,更是民族融合的熔炉。我的长篇《乌尔禾》中,朝鲜战争归来的战斗英雄陕西人刘大壮变成了蒙古 神话传说中的“海力布”,向世人展示,人可以接近神灵。人性与神性既是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中心话题,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关键词。《金瓶梅》写人的肉体,西 门庆就像勤劳的农民,每一个娶进门的女人,他都要鞭打一顿,因为西门大官人明白,他付出的是血肉之躯。《红楼梦》也写血肉之躯,更重要的是写人的精神、人 的心灵,是一部通灵之书,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大成者。曹雪芹跟但T一样既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

    (作者为小说家、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著有“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黄金草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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