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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听大象旁边的人讲大象故事”

//m.zimplifyit.com 2016年02月26日08:37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杨
 
 
  

  ♦儿童文学比起现在的所谓成人文学,一般来说更纯粹清澈一些。凡纯粹清澈的文学,就一定有别一种深度。

  ♦儿童文学和其他各种文学一样,不能有太多的“习气”。

  记  者:您之前的写作多涉及对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的探讨和对中国文化的思考,是否有某种机缘巧合,促使您这几年陆续创作出《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和《寻找鱼王》这几部儿童文学作品,这几部少年故事与您之前的写作有怎样的关系?

  张  炜:儿童文学比起现在的所谓成人文学,一般来说更纯粹清澈一些。凡纯粹清澈的文学,就一定有别一种深度。知识分子在文学上的责任感以及精神立场,与这种追求或者要相互连接。从文学和少年两个方面看,写作者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并且会尽心尽力 。

  其实我一直在写类似的故事,从1973年算起,大约写了有一二百万字,由于少年故事格外难写,所以自己已有的写作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很平庸,没有引起读者的多大兴趣。我创作之初写这些少年故事也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这是个人的文学之源。

  以前读海明威谈美国文学的一段话,大意是美国当代文学的源头是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由于他个人喜爱的缘故,这样说可能显得夸张 了一点,但内在的意思也能会意。他大概在说源于民间的淳朴、少年的纯洁,那种不可仿造的原生力,对整个美国文学的生长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在我的认识中,真正的儿童文学是文学的核心,是最有可能成为当代文学源头的部分。我一直想让自己的写作从源头出发,并且永远不离这个源头。

  记  者:这几部作品的故事都以深山、树林或大海为背景,写的都是生活在小村小镇或深山老林的孩子,却少见现代文明的影子。其实在您其他作品中,也经常写到海边的风土人情,写到“野地”,您为何会对发生在山林大海的故事情有独钟?

  张  炜:我本人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这种林野的环境中。我后来虽然也要不时地上京下县,甚至到国外去,但总的来说生活范围并不是很大,是平常说的那种“小地方的 人”,眼界也不够开阔。我的注意力主要在自己生活的这块地方,情感也主要源于这块地方。我不上网,阅读面也不是很广,见闻极有限。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比 较注意鱼事,爱读的书中就有缪哲先生翻译的英国古典作品《钓客清话》。这本写鱼的书我不知读了多少遍,对其格调和内容甚是喜欢。

  我书中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是生活周边这不大的一块。当然这里也在急剧变化,不过我能够记住变化之前的许多事情。总之这里是我最熟悉的自然环境,所以就常常写它。

  记  者:您这几部作品的小主人公都是少年,顽皮淘气,会搞恶作剧,但也天真懵懂、善良并有正义感,他们都是正在“成长”中的人。那么,您心目中理想的少年形象是怎样的?

  张  炜:这些少年的性格与精神面貌都是生活环境给他们的。自然环境对人的教导是强大的,朴素自然的天地和现代都市对少年、对所有人的培育结果都大为不同。

  我理想的少年形象,应该是健康朴素的。现代数字纤维化的生活环境,会使孩子畸形,从形貌到思想都变得很怪。然而这怪一旦普遍化,我们又会视为正 常甚至引为骄傲,比如认为当今陷在电游中的孩子多么聪明、将来必然堪当大任等等。我们的未来并非没有希望,但最大的希望可能并不在那些少年身上,而是在健 康朴素的少年身上。

  记  者:在《寻找鱼王》中的少年最后并没有实现拜师前所希望的“住上青堂瓦舍”、成为老族长身边红人的希望,而是全家搬到山里和老太太一起守护水根,这是一种 成长;《少年与海》中的少年们在各种传奇事件中了解了信任、宽容、勇于承担,也认识了更复杂的世界,这也是一种成长。您怎样看待成长?

  张  炜:成长就是经历了许多知识之后,最终回到既简单又永恒的认识上来,并且能够在生活实践中具体地贯彻这些认识。被花哨的知识领得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地面的人,往往是有害于生活的。

  比如正义、仁善、宽容、谦逊、勇敢、自律、整洁、诚实,这一类品质,不能随着博学和经多见广而丢弃,相反是要一生信守的。不然就是学坏。

  让人在知识的现实的诸多经历中,进一步回到简单而永恒的认识上来,就是一个健康人的成长轨迹。其实这也是一个健康社会的成长轨迹。有时社会败坏了,观察一下,无非是让各种时髦的理念、本能的欲望说辞领向了遥远的邪路,以至于再也不能回返了。

  成长和败坏,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都是一样的道理。把败坏当成了成长,这种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记  者:您希望小读者在这些妖怪或动物传说以及传奇人物故事中得到怎样的阅读体验,或有哪些阅读收获?

  张  炜:那是一些原生的自然世界中产生的东西,它们和大自然结成了一体。即便是最为传奇的故事,只要真正源于民间和自然,往往都是健康的,它们是大自然这个母体上的一部分。

  凭空编造的故事会给人多余感,是肌体上的赘疣。现代人类生活受到化学合成物的污染太多,往往生满了累赘,需要用最淳朴的自然之水去洗掉它。

  更多地回顾和描述山川大地,既是一种必须,也是健康生活的一部分。

  某些现代奇技淫巧,总是搅得人心乱。我所说的《钓客清话》一类,是至美之书,它使人安静,能使人回到未受污染的过去。这种阅读会启发我们,让我们产生出一个理想:怎样保护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

  从少年时代开始树立这样一个理想,是十分重要的。

  记  者:《少年与海》与《寻找鱼王》的故事都有很强的传奇性,但我注意到,您在《少年与海》的开篇提到“那些老实本分、口齿不清甚至颇有几分拙讷的讲述,却让我极为重视”,这二者矛盾吗?为什么您会在讲述传奇故事时如此重视“拙讷”的表达呢?

  张  炜:它们之所以显得有“传奇”性,就因为那一切已经离我们的现实有些遥远了。如果能再近一些,就不会觉得它有多么“传奇”了。比如人生活在有许多大象的地方,见了大象就不觉得是“传奇”,而如果在现代城市或郊区出现了一只散步的大象,就一定会觉得“传奇”来了。

  要听到真实的、以平常心讲出的所谓“传奇”,就需要找到和大象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见的大象多了,也就不会以耸人听闻的口吻讲叙大象的故事,所以就更可靠一些。这就是我重视那些“老实本分的人”的原因了。

  我不想听那些没见过大象的人编造大象的故事,而是要听和大象生活在一起的人讲讲大象。

  比如写《寻找鱼王》,我自己少年时期就是这方面的“渔人”,也就是说,我就等于是一个和大象生活在一起的人了。仅有这些还不够,我还有许多鱼人朋友,特别是有一个真正的“渔王”朋友。他逮到了特别好的鱼竟不舍得自己吃,三番五次捎信让我去一起吃。

  我写《少年与海》和《半岛哈里哈气》,是因为我自己也曾是那些少年中的一个。

  记  者:。您在创作儿童文学时,更偏爱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讲述?

  张  炜:我觉得写出来的话要好懂,要简单一些。儿童文学和其他各种文学一样,不能有太多的“习气”。“习气”总是不好的东西,也总是有害于我们这些专业人士。 一方面干一种专业久了,专业技能会强大起来,知道很多业内智慧和诀窍,另一方面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带出一些“习气”。各种“习气”都是有害的,都会伤害专业 品质,使自己走向反面。

  最好的儿童文学作家都是“习气”最少的,起码是没有故意放大的天真。我有一次看儿童戏的排演,见到一位导演让一个小孩子伸出两根食指,顶着太阳 穴左右晃动,就很不舒服。导演本想让孩子更天真一些,可是他忘了,这孩子本来就很天真了,再这样不停地晃动就显得多此一举了。我不想让孩子伸出那根食指顶 住太阳穴晃动,就是这样的想法。

  我发现当代一些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品,都是很自然的。让本来就很天真的孩子装得更天真,以博得大人的好感,调动他们的猎奇心,其实是拙劣的。

  不仅是语言,还有结构,都要自然天成。所谓“现代主义”的文学写作中,其中某些高妙自然的还算好一点,另有一些奇怪的结构、奇怪的讲故事的方法,其实是很别扭的,不过是一种“习气”,是壮夫不为的东西。儿童文学大概最忌讳的就是这些。

  记  者:有人说,儿童文学是有深意的,在您看来,儿童文学的深意何在;您认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具有哪些品质?

  张  炜:儿童文学的深意,可能即在于它更靠近诗意,更贴近生命的原色。童心无限深邃,这里就指生命深处的质地。被后天改变了许多的生命,虽然也发生在这个生命中,但毕竟不是原来了。

  写出原来的生命,写出本质,这当然是最有深意的。

  一些最爱儿童的人,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儿童工作者,往往很是可爱,就因为他们长期被童心带领,走到了最好的生命之境中。如果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不是这样,那就是不正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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