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孙悟空与《西游记》的渊源应上溯至我上学以前。
一天晚上,我们村放映了动画片《大闹天宫》,这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彩色动画长片。忘了当时心情是如何的激动了,只记得从此以后,孙悟空和他的金箍棒、筋斗云便长期占领我的梦境,为我极其单调和贫穷的童年涂抹上了太多亮色和活跃新鲜的成分。有时想着想着,大闹天宫的已不再是“采天地之灵,萃日月之精”的孙悟空,而是一个身穿破旧衣衫、瘦小羸弱的农家小屁孩。
看这部动画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身处闭塞落后的农村,加上美猴王的故事尚未进入小学课本,我并不知道孙悟空与《西游记》的关系,或者说,尚不知有《西游记》这本书的存在。
时光喘着粗气前行的时候,农村的俗语将《西游记》的名字和神奇送入我的脑海。那时农村有一句土话:看了《西游记》,蒙得不着地。每当听到这句话,我就不由得想,《西游记》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这么可怕?
升入了初一,同学之间传看的书便多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它!
它闯入我的世界,竟然以一种极寒酸的样子。现在想来,那种版本的《西游记》应该是上下两册,但它只是下册,且前后书皮都没了,只在书脊上能看到“西游记”几个字。
但我还是被它吸引了,像铁屑遇见巨大的磁石一般,完全没了自己!
正好是周末,我把那书拿回了家。记忆中,这次借书似乎并没费力气,书的主人毫不在意地将它借给了我。它到我手里的过程缺了太多传奇色彩,太平淡了,我应该被同学拒绝多次,或者好几个同学争抢之后,我凭独一无二的真诚征服了其主人才得以先睹为快才够劲。书包里装着它,回家的路就变得山高水长,我恨不得坐在路边就开始读它,但我没有,我模模糊糊觉得,要亲近它,需要一个仪式才行,至少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
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周末仅有一天。除了干家里必须干的家务活如到外面打猪草、拾柴火等活儿之外,我把自己全交给了《西游记》……
这大半本《西游记》的命运颇为悲催,由于我周日没有看完,又按捺不住阅读的渴望,里面的孙悟空和妖怪都在对我笑,我只能在课堂上读它,别无他法。我少有的专注吸引了老师的目光,于是,它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师的战利品。
讨要几次未果之后,我再也鼓不起走进老师办公室的勇气,只得作罢。好在同学并未逼迫我赔偿。痛定思痛后才明白,我心目中的宝贝,或许在另一个人的眼中不过是一本少皮无毛的旧东西而已,反倒为它在主人那里受到的冷遇而遗憾不已。
从那时起,我便发誓,如果我长大后当了老师,绝不会没收学生的书。
工作之后,我有余力购买《西游记》了,便购买了这部名著,且是不同版本的两套。
最先阅读的《西游记》不到一半内容,对孙悟空的出身尚闹不清,还是靠着《大闹天宫》的某些情节才得以补充完整。这下好了,我能够看完整的故事了,也不再担心被老师没收和批评。于是,便在工作之余深深埋下头去。
后来,《西游记》有了电视连续剧,自然而然成了我最爱看的剧目。此时的我,已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女孩的父亲。岁月流逝,当年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已隐于岁月的深处,但对《西游记》的喜爱却仍然纯真。
此时的孙悟空已经具化,他是一个叫六小龄童的演员,炯炯有神的眼睛、敏捷的动作、尖亮的嗓音……甚至“俺老孙去也”的台词,都深入我心。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蒋大为演唱的《敢问路在何方》成为我和女儿共同爱唱的歌。蒸笼般的盛夏、蚊虫叮咬的夜晚,和女儿一同看电视剧,一同唱“踏平坎坷成大道”,父女俩都成了孩子。
现在很多做父母的,都在为亲子关系不够融洽而发愁,大人埋怨孩子不懂事、人小鬼大,孩子悲叹父母不理解自己,管得太死。其实,要消除所谓的代沟、构建良好的亲子关系并不难,两代人共同看《西游记》或者像《西游记》这样的动画片,一俯一仰一场笑,两代人不约而同吼一通儿歌,所有的冰雪便瞬间消融,暖暖的亲情便已注入心灵,这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呢。我正是这种选择的受益者。
《西游记》中有很多诗,如开篇便是诗:“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这些诗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不可否认,长时间以来,有专家评价《西游记》中的诗冲淡了情节,有卖弄文墨之嫌,实属赘余。尤其在紧张的情节中杂以长长的诗,的确给人以这样的感觉。
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和巨灵神的一场鏖战——
巨灵神冷笑三声道:“这泼猴,这等不知人事,辄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吾一斧!”劈头就砍将去。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
此时,读者定然非常渴望尽快看到齐天大圣将巨灵神打得落花流水,然而,作者却来了一段诗: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看,还不看呢?难免纠结。
这里的诗还是短的,还有更长的,此不赘述。
生活中确实存在这样的现象:读者在阅读《西游记》时,只读其叙事性的情节,而将其中的诗跳过去。事实上,略去这些诗句,并不影响其情节的连贯性。正因如此,现在很多少儿版的《西游记》都将诗略去。
我或许属另类中的一个。我很喜欢读《西游记》中的诗,不仅喜欢读,还摘抄;不仅加以揣摩,还附庸风雅地尝试着写。
种瓜得豆,这些尝试竟有了些许回报:
有人称我为“诗人”了,虽不乏调侃的味道,但也并非完全讽刺。
一些诗在报刊上发表了,虽然是豆腐块,且羞涩地居于一角或躲于中缝,但到底变成了铅字,也算是一种肯定吧。
出诗集了,虽然在书架上属无人问津之列,但心中仍涌动着一种窃喜……
写诗、发表诗并不难,更没什么了不起,难得的是有一种诗意蕴涵于平淡的生活中。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高声咏唱:“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在平淡的生活里寻求诗意,的确应是人的修养之一。冷雨飘入窗户,我们既可以理解为“冷”,既可以忙乱地关窗,既可以惭愧地责怪自己的大意或生活条件的简陋,但似乎也可以理解为秋雨给我们带来了“凉爽”或“诗意”,也可以写出“秋雨秋风生笔底,新声新韵泛胸中,无处不诗情”的句子。是不是?
《人民日报》曾刊载我的一篇文章,文中有这样一首诗:“泥土清芬入梦中,炊烟半缕也关情。心香一瓣轻拈处,也爱麦田也爱风。”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当我回首种种往事,果然一切都具有诗意。我有幸把这诗意捕捉住,有幸用流于心底的文字表达出来。这是《西游记》带给我的。
爱读《西游记》,便也爱上了写小说。《西游记》曲折跌宕的故事、孙悟空传奇的命运、吴承恩对该鸿篇巨制的巧妙布局,被我汲取为营养,加上我生活中酸甜苦辣咸的各味调料,凝华为一个个故事,呈现于笔端。这也是《西游记》对我的恩赐。
一段时间前,看央视《开讲啦》,见到了章金莱老师(六小龄童),一身红衣,目光炯然,思维敏捷,妙语连珠,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似乎时间独独遗忘了他。我明白了,对于一个人而言,固然如白居易所言“公道人间唯白发”,固然任何人都躲不过岁月年轮的雕刻,但作为我的偶像孙悟空的代言人,在我的眼中心中,章老师永远年轻自有其理由。只是,出我意外地,他戴了副眼镜,似乎有意与我心中的孙悟空拉开距离,但这恰恰让我清醒,也让我释然:小说是小说,生活毕竟是实实在在的;爱读书,更应爱生活。
这也是《西游记》的馈赠。虽然它是虚构的,但它的馈赠是真实的。
或许正因如此,我心中的《西游记》才永富魅力,心中的孙悟空才永远鲜活。
何 南,本名许建国,曾用笔名蝈蝈,1968年出生于中原小镇。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多次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奖,出版诗集《甜蜜的灾难》《鹊踏枝——何南诗词选》等。2008年后转入小说、散文、纪实文学创作,出版《谁拿浮生乱了流年》《民国情事——寂寞烟花梦一朵》《民国情事——是真名士自风流》等作品近二十部。
——本文摘自白岩松、潘石屹等《成长,请带上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