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文学“非经典化”
现象日趋严重
段崇轩(山西作家协会一级作家):从上世纪末期到现在,学界和文坛展开了一场持久不衰的文学“经典化”讨论。讨论的目的无非有两个:一是回眸过 去检视经典文学的传统、经验以及潜在的问题;二是放眼当下审视新的文学的“缺失”,推进文学的经典化建构。这场讨论的意义,应该说是现实的、深远的。
当下文学就创作规模、平均水准看超过了过去几个时期。但在市场化、世俗化的社会环境下,它还缺乏应有的经典追求和精品意识,确实存在着“有‘高原’缺‘高峰’”的问题。也许这种状态还要继续存在下去。
杜学文(山西作家协会评论家):我以为,所谓文学经典,就是文学发展进程中在社会思想、文化价值及艺术追求诸方面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具体而 言,可能会涉及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其表现的情感与思想是一个时代精神的反映;二是这样的作品在艺术表达方面有对既有手法的创新与拓展,或是达到了极为完善 的程度;三是能够表现特定地域、民族的社会生活及文化环境;四是其对读者情感与内心的冲击力具有非同一般的强度;五是经过了时间的检验。但是在现实中,这 几个方面并不是都能够实现,很可能一部作品只是在某一方面表现得非常突出,也往往被人视为经典。同时我们需要强调的是,经典是由历史来证明的,而不是当下 由人们命名的;或者说,经典需要时间的检验。新时期以来,文学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生动局面。过去被定为一尊的创作模式被更多的可能改变。其中最主要的是外来 表达方式及艺术观念大量引进,使中国的文学变得丰富起来。这无疑是非常积极的。经过差不多30年的引进、实践、创新,文学表达的可能性大大拓展,创造力得 到激发。但是另一方面,文学以及其他门类越来越呈现出趋同的倾向,或者说,出现了“非经典化”倾向。小说与散文的区别、纪实与虚构的区别、韵文与非韵文的 区别等越来越不明显。这种现象引发人们关于文学的焦虑与思考,也就出现了“经典化”的话题。事实上,在文学的表达方式越来越丰富多样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更 深入地思考,文学的特性是什么?或者更具体地说,小说的基本特征是什么?散文、诗歌等文学样式的基本特征是不是仍然存在?比如,在出现了大批的不以人物、 情节、细节为主要特征的小说之后,小说是什么?小说还是小说吗?我们的小说是不是应该为文学的殿堂提供典型人物?其结构的主体是不是仍然应该以情节为主? 那些具有经典意义的理论与经验还有没有价值?这些问题对文学而言至关重要。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我对当下时代文学尤其小说创作的总体看法倒不那样悲观。强调这一点,并不是说我就无视文坛的确充斥着大量垃圾作 品这样一种现象。坚持这样一种态度的根本理由,在于我们一定要在一个更为宏阔的时空背景下来理解看待文学创作。无论任何时代,优秀的经典总是少而又少、极 其罕见,大量存在的肯定是那些最终被文学史残酷淘汰的垃圾作品。你根本不可能奢望在一个或者若干个自然年度内都会有经典作品生成。一方面我们固然应该看到 当下时代文学创作“非经典化”现象的存在,另一方面却也没有必要为此而过度焦虑。因为从一个宏阔的时空背景来看,“非经典化”可能正是文学存在的一种常态 形式。文学的经典实际上正潜隐于这一片看似“非经典”的作品之中。
傅书华(太原师范学院教授):在今天,谈当下文学“非经典化”的话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表现了一种“焦灼”情感。这种焦灼情感,一方面是因为 中国目下已然成为一个经济大国,迫切地希望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因而产生出来的对当下文学的一种期待;一方面是中国当代文学界对于自身价值认可的一种急切追 求,希望当代文学能够进入经典化过程;再一方面是对当下大众文化潮流的一种恐惧。谈当下文学的非经典化,其积极意义是可以让我们正视当下文坛的弊端,但我 们也要避免另外一种负面作用,那就是被今天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浮躁”情感所同化。我想表达的另外一个意见是,谈当下文学的非经典化,是我们在用一个原有 的经典的标准作为我们作出这一判断的参照系,所以,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文学经典。今天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是否有经典性作品,或者说,中国当代文学什 么样的作品可以算经典,在这方面的分歧,正是当前中国价值动荡价值多元的一个必然反映。在这一时代语境中,谈论什么是中国当下文学的经典,或者谈论当下文 学的非经典化问题,实际上是想在当下的价值动荡中,厘清价值向度,张扬一种价值导向,这当然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只是我们在做这样一件事情时,要考虑到我 们是用什么样的经典资源和经典标准来确定当下的经典是否存在。
文学经典的传统、经验
以及局限
段崇轩:今天应当明确地、响亮地提出“回归经典”的口号,然后逐步达到“重建经典”的目标。文学经典中的优秀传统、经验以及写法,是一代一代作 家经过探索、取舍、总结缓慢地凝结而成的,是一代一代读者和研究者经过阅读、淘汰、阐释渐渐地获得共识的。它具有稳定性、神圣性乃至真理性。当然,随着历 史的前行,经典以及经验会出现种种变动。但是,经典文学中那些基本规律和方法,还是稳定的,应当努力继承和发展的。就拿小说创作来说,努力揭示社会人生的 深层脉动和真谛,倾力刻画富有个性和深度的人物形象,苦心营构巧妙、独特的人物形象,精心打造风格化的叙事语言等,均是典范化的写作传统和经验。不管是长 中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都应当努力遵循。但现在的小说创作,这些经典写法都逐渐扬弃了。主题浅薄、人物虚化、故事庞杂、语言粗糙,成为普遍现象。这样的作 品怎么能打动读者?怎么能传之久远?
杜学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经典。但是,不同时代的经典仍然具有其相同或相近的特征。否则,我们就无法进行讨论。而由于作家个人的人生经历、 审美倾向不同,作品所呈现出的风格又是丰富多彩的。对经典的追求,首先是对社会生活的表现及对人的思想情感表达深度的追求,以及建立其上的对人的精神世界 的提升。之后才是对传统表现手法的继承与新变。或一时代的经典,是那一时代文学所能够达到的高度。但是,这个所谓的高度将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传统的许 多方面将呈现出或此或彼的新变。这种变化在许多情况下是非常积极的。中国文学在经过了30多年的众语喧哗、各争其艳之后,确实是到了一个应该再反思、再整 合,从而创作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经典的时刻。
王春林:关于“回归经典”与“重建经典”的问题。首先是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经典。既然如此,那“回归经典”中的“经典”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经典?是 中国的经典,还是另外哪一个国家民族的经典?是先秦时代的经典,还是唐代抑或明清的经典?依照我个人的逻辑,既然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经典,那么,一种站得住 的提法就应该是“打造经典”,也即通过当代作家的积极努力,打造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经典。
傅书华:当下文学“非经典化”中的一个最大的失误在于细节上的真实性的消失,许多的作品,立意、情节、人物命运的设计都还不错,一些批评家对此 粗略了解一下,也就据此展开评论。但这些作品,没有大量的血肉丰满的充满现实真实性的细节作为支撑,不可读,更经不住反复阅读,所以难以构成经典。这一方 面说明了作家缺少深入准确把握现实生活的能力,一方面是由于作家创作的浮躁心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细节上的现实真实性不重视,不知道这是作品得以成立 的最根本的基础,是小说现代表现方法的基础。
在创新与背离之间
杜学文:回归经典,或者重建这一时代的经典,对今天的文学而言,似乎是一种考验,但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创新之后, 人们应该归于冷静,梳理那些能够支撑我们前行的路径与方法。这样几个方面是非常重要的。首先是作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或者说,其责任是什么?如果这个问题不 解决,仅仅在技巧方面下功夫,还是不行的。因此,我们应该突出地强调作家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即从情感与精神的层面提升人的操守、情怀及人文素养。应该在艺 术的表达中创造出美的境界,并以此来感染人、引导人与世俗的、低级的、功利的价值选择说再见。其次是作品的深度从哪里来?现在,很多人已经回避谈深度的问 题了。他们认为文学就是作者个人的表达。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这一观点,但在对这种所谓的“个人表达”的理解上还是要强调,这个所谓的“个人”所表达的是什么 品质的内容?是否具备了相应的历史深度与人文情怀?在他们的作品中是否能够给人以启示、思考,或者揭示出人类追求美好世界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以及人类发展 的某种必然?一方面要对我们生存的社会现实有非同一般的体验与了解,另一方面要对历史有相应的认知。这样,才能站在现实的土壤上,洞察人类的未来。人们才 能够从我们的文学中获得信心与力量。其三,作品的魅力在哪里?或者说,文学对读者的吸引力从何而来?简单地说,当然是从作品的艺术表达而来的。但是,在文 学出现了许多新的表现手法以及迥异于前的类型之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那些最具魅力的艺术表达是什么?那些最生动典型地体现了文学的根本特征的东西 是什么?如果这些重要问题解决好了,文学将重新获得力量,获得走向未来的永恒魅力。
傅书华:我们还是应该从如何应对、面对当下中国的价值危机价值需求这样的价值论层面,来谈论如何面对作为文学经典的创作资源。譬如说,中国的文 学传统在价值流向上有两大流向:一个是以整体利益作为价值本位的,是主流的;一个是以个体生命作为价值本位的,是民间的。后一个价值流向源自诗经,经由汉 乐府、李商隐直达《红楼梦》。在中国新文学中,则是胡适、周作人、梁实秋等人。面对中国市场经济下新的人生形态的形成,对于上述的民间传统的继承学习是当 务之急,它可以使我们在今天应对如何面对个体生命日常生存的价值危机,从而让我们看到中国当下文学世界中个人化写作以及书写个体生命日常生存的那些作品的 意义与不足。对于这两种创作资源的重视不够研究不足,是中国当下文学创作“非经典化”的一个主要原因。
段崇轩:当下文学有着丰厚的创作资源,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二是西方的现代派乃至后现代派文学,三是中国的现代文学,四是当代 60多年的文学。其中都积淀着丰富的文学经验。1990年代以至新世纪文学,到底继承和发展了哪些文学传统,值得反思。今天的文学自然也有探索和创新,譬 如对人的精神情感世界的开掘;但表现更突出的是对经典传统的背离。
王春林:当下时代的文学实际上面对着三个方面的文学传统,一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二是西方现代以来的文学,三是中国现代文学。我的理解中,中国现 代文学的范围其实一直延伸到了“文革”结束之后,其长度显然已经是60年。以上三个方面的文学传统,都在不同程度上充分地滋养着当下时代的文学创作。创 新,自然是指思想艺术上一种新的创造,背离,指的则是背离了某种优秀的文学传统。若非如此,谈论文学传统也就失去了意义。任何时代的文学创作,要想真正有 所创新,都需要作家既具备突出的思想发现与掘进能力,也具备出色的艺术表现能力。但这两方面能力的不足,是否就可以被看作是对文学传统的一种背离呢?实际 的情形我以为恐怕没有如此简单。即以我自己更熟悉一些的最近一个时期长篇小说的创作状况而言,我还是可喜地看到了积极探索创新的努力。那就是一种可以被称 之为“小长篇”的新的艺术形式的出现。一些作家不再迷恋所谓“宏大叙事”,开始以一种深刻、犀利的笔触直插生活的某一纵深处。
重建经典的可能性
与艰难性
杜学文:就文学自身的发展而言,还需要做更多的努力。因为我们对这个急遽变革的社会缺乏深刻、生动的表现。但是,对文学,我们并不悲观。尽管文 学的影响力已然不能与曾经有过的辉煌相比,但是,文学的力量从来没有消失,仍然在积蓄着燃烧的力量。我们已经有了一段极为丰富生动、变动不止的现实,为文 学的表达提供了最为广阔的舞台与素材。同时,经过数十年的吸收、接纳与消化,我们的文学观念、创作手法得到了极大的丰富、拓展。更重要的是,经过几十年的 创作实践,我们的文学已经积累了非常可观的经验,能够使我们在一个比较扎实的基础上进行回顾、反思、疏理,从而汲取那些最具民族特色、最富艺术表现力的元 素,以及最能够使我们已有的文学接受吸纳的经验,从而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具有经典意义的鸿篇巨著。它将成为这个时代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中最为壮观的 浪花,与这个民族一起奔向未来。
段崇轩:一个时代的文学,总是以青年作家的创作为主体、为潮流的。他们的写作状态和创作发展,决定着一个时代的文学命运。当下的作家队 伍,“60后”“70后”以及“80后”作家已经成为中坚力量,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基本退场、20世纪50年代的作家逐步减少。而正值风华正茂的 中青年作家,在创作上既表现出他们独特的优势和长项,也暴露出他们突出的劣势和短处。
傅书华:我觉得,当下文学如果努力重建经典,有几个问题是应该引起重视的。第一,要汲取思想界特别是史学界的研究成果,这特别地表现在那些书写 历史场景的作品中。一个阶级斗争的大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书写这个大时代应该产生经典性的史诗性的作品,但我们现在在这个领域里,无论从对历史事件的反映, 还是对一个时代历史风云人物的刻画,更多地看到的还是把教科书给形象化的文学版本。第二,小说界要汲取近年来国内外非虚构写作的成果。第三,对新的文学形 态产生文学经典可能性的关注,譬如网络写作、科幻写作。
王春林:要想打造独属于当下时代的文学经典,所依托的创作主体到底是所有的中国作家还是青年作家或者中青年作家,我给出的答案是前者而不是后 者。这里的一个前提是,文学创作其实与年龄无关。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不太同意单单指出青年作家存在创作上的劣势和短处。与其说存在着不同年龄段的 作家的差别,莫如强调存在着优秀作家与非优秀作家的区别。不论是生活领域狭窄还是思想视野局促,不论是文学素养匮乏还是表现方法单一,所有这些,都只能说 是属于那些不够优秀的作家,而不能说是属于哪一代作家。至于当下时代文学的痼疾究竟何在,其中最大的症结恐怕还是在于作家能不能对于生活或者说存在有独到 的发现与开掘。究其根本,这是一切伟大文学创造得以实现的一个基本前提。
当然,说到当下时代文学经典的打造,我给出的判断应该说还是乐观的。以我所集中关注的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为例,经典性因素的具备,还是有着相当的可能性。
段崇轩:尽管文学“非经典化”现象突出,文学的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问题多多,但我对文学“重建经典”仍然抱有期待和信心。一是社会发展的推动。 当今中国正处在一个剧烈的历史转型期,其深刻、复杂、广大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强劲的动力。二是文学发展的大势。新时期文学到现在将近40年了, 我们经历了思想、思潮、流派、方法等各种各样的变革和演化,积累了大量的精品、经验和教训,它将呼唤、促进文学的经典化进程,超越既往的经典文学作品,进 而创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