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九点左右,天津一家媒体记者来电采访,才得知陈忠实老了。紧接着本地记者轮番来电问感受。我一概回答:无话可说,说了他也听不见。噩耗来得太突然,一下子懵得失了语。
陈忠实一直患病住院。他不会发短信,只会看短信、回电话。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我发短信给他:“陈老师好!很想念您,却不知道方便不方便拜望。方便的话,随时召唤。方英文。”因为他不会储存姓名号码,电话响了没法辨认谁来的。所以我每次发他信时,总要落款名字。若在过去,他一见我信总是及时回电。可是这回,一直没动静。我想事情不妙,便将平时的静音设置调回正常,以免错过他的回电。可是直等到夜里十点半,电话响起、显示陈忠实。接听,却是他女儿的声音:“方老师,我父亲病重,暂时不能见人。他要我转告你,谢谢你的关心。”这是我与陈公最后的交往。间接的交往。
想起最后一聚。
陈公病后,朋友们总想去看望他,却又怕给他添负担与劳累。且人有尊严与护美本能,不愿让自己的病容传染朋友们难过。所以我们几个好友,便不定期给他发信请安。去年十月十日清早,他让人打来电话,说晚上请几个朋友吃泡馍。一听很高兴,因为只有健康的人,甚至壮汉,才能吃泡馍啊!“陈老师说,”电话里强调道,“谁要抢着买单,谁就别来!”老汉一生大方,厚道,不要逗出他的倔劲来。
地点在西安古城东门外的老孙家泡馍馆,楼上包间。我一进去,发现已到两三人。陈公碗的一个馍,早己掰得细碎,非常行家。说明他做东,他便最早到场。“方老师怪事啊,我前阵子啥都不想吃,却忽然想吃泡馍了!”他那驰名天下的皱纹脸上,显出孩童般的笑意,“真能吃?我试火了一回,能吃!所以今天请大家来,同吃。”
陈公不大幽默,却欣赏幽默。每次见面,总要与“方老师”说笑话的。语言是有调值与色彩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说话频道,算是“说话专线”吧,不会与第三人发生。他与我说话的调值与色彩,含着逗乐的成分。大家陆续来了,我记得是这么几位:邢小利、仵埂、朱鸿、刘炜评、王西建。两位女士是张艳茜、严琳。我坐陈老右边,仵埂坐左边。见两位女士进来,我站起来说:“以陈老师对于文学事业的卓越贡献,吃饭时理应左芙蓉、右芙蓉啊。”他一把将我拽摁归座:“你甭动!”
他早就不喝酒了。病后因为化疗,更不能喝酒。但他自带了白酒红酒,吃力地,像贤惠女人般劝大家喝好,眼神满含着柔和慈弱。行文至此,我得擦眼泪。大家事先沟通过了,饭桌上别说病,尽量一如往常地说闲话。
他只掰了一个馍,煮出来也就半碗。我假装满不在乎,实际上细心观察他如何吃,又能否吃完。谢天谢地,他吃完了!
他依旧抽烟,黑卷烟,不过是细的。大家劝他别抽了,我说放开抽,没事。抽了就舒服,舒服了就健康。他大加欣慰,笑意盈颊。
散席时,我要帮他拎包,他不让。那黑包依然鼓鼓的,皴痕裂斑为但凡见过他的人所熟悉。楼下告别时,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我要扶他过马路,他推掉我的手,说不用。那一瞬间我想了,啊,这是英雄气质。英雄是不需要帮助的。英雄羞于被扶助。英雄的天职是付出。我一直目送他的背影,那体重业已不足九十斤的,英雄的背影。那摇晃倾斜的背影,走向等候他的小车。灯火阑珊,斑影如筛。
六年前,我在写他的那篇《多好的老汉》一本里,纪录了他说过的原话:“我用序言怀念他们,他们活着,看了,多好!他们死了我再写文章,只让家属子女看,跟死者,你说说看,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