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直听说陈忠实同志身体不好,但真的得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感到非常突然,十分难过。他生于1942年,长我一岁。作为一位作家,七十多岁,依然是创作的黄金时期,无数的读者都在期待他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把深厚的文化积淀、丰富的生活体验、崇高的人生情怀、娴熟的表现能力,化作一篇篇、一部部属于陈忠实的精品力作。然而,这一切的期盼与祝愿,都被无情的噩耗所阻断。
当得知忠实同志去世的消息后,我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立即委托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送了花圈,对忠实同志不幸逝世表示深切哀悼,并向他的家属表示慰问。5月2日,忠实同志的告别仪式在西安举行。看到新闻报道中,无数普通的读者从四面八方自发赶来,手里举着印有忠实同志照片的报纸,汇成了肃穆的人海。这动人的情景,让我十分感动。一位当代作家,为何能受到读者和人民如此的怀念和爱戴?我认为,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的,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创作出无愧于时代与人民的精品力作。作家心中装着人民,人民心中敬着作家。
早在上海工作时,我就对忠实同志闻名已久,记得1993年他的《白鹿原》一书刚出版,我就买来阅读,至今还一直珍藏着。可惜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之前,无缘一见。及至见面,才发现真是名如其人。后来接触得多了,对他更加了解,友谊也在加深。一次,我开玩笑说:“忠实忠实,忠厚老实。”他抽着一支雪茄呵呵地乐了。
我在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的岗位上工作的8年多时间里,组织召开过许多次中国作协主席团会和全委会,忠实同志是到会率最高的人之一。平时开会他言语不多,即使发言也是朴实、简洁、明了。中国作协开主席团会或全委会,副主席会轮流主持会议,轮到他时总会笑着推辞说:“我的普通话讲不好,还是让其他同志主持吧。”但当向他说明理由后,他也乐意地接受了,并且事先会把主持词念几遍,非常认真。忠实同志用又浓又纯的关中话发言,刚开始,我不是完全能听懂,次数多了,感觉他就应该说那样的话,应该那样说话,如果突然讲起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反倒不像他了。斯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此时回想忠实同志,我觉得,他的品格可以概括为五个词:忠厚、善良、正直、谦逊、大度。孟子云:知人论世。作家创造作品,自己本身也是一部作品,而且是立体的、丰富的、多侧面的、有表有里的作品。创作《白鹿原》时,忠实同志立誓,死了垫枕头也要有一部作品。如今,忠实同志枕着《白鹿原》走了,我觉得,他枕着的,不仅有优秀的作品,还有崇高的人格!
2005年5月23日,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63周年,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讴歌新时代”纪念红军长征70周年采风团从江西出发,时任江西省委书记的孟建柱同志会见了采风团全体成员。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陈忠实当时已63岁,也欣然担任一个团的团长。在出发仪式上,忠实同志动情地说,“我心中有两座最崇高的山、最神圣的山,一座是井冈山,一座是宝塔山。但我六十多岁还没到过井冈山这个神圣的地方。井冈山在我心中有着割不断的情缘,井冈山是长征的出发地,延安是长征完成的地方。我是陕西人,延安宝塔山去了许多回,但我总有一个心愿,就是到长征出发的地方看看。这样,长征在我心里也就完整了,也就实现了我的一个心愿。”听到他这朴实的陕西口音,我十分感动。一个老党员的精神境界,一个党员作家的自觉追求,跃然而出。《白鹿原》以深厚的传统文化内涵而为人称道,但触动忠实同志最初创作灵感的,却是他发现自己的家乡是西北最早响应革命的地方之一,有着光荣的红色基因。《白鹿原》中,以大量篇幅描写鹿兆鹏、白灵、黑娃等革命者。忠实同志工作的一生、创作的一生,何尝不是一次伟大的长征呢?当时刘云山同志看了《文艺报》有关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讴歌新时代”采风活动的系列报道后,专门批示要我转达他对重走长征路各位作家的敬意和问候,并对中国作协组织“重访长征路,讴歌新时代”采风活动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鼓励。11年后的今天,中国作家又开始重走长征路,忠实同志的发言犹在耳畔,充分体现了一位作家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怀念忠实同志的文章,不少人亲切地称他为“老汉”。我在北京工作多年,知道在北方话里,“老汉”指年纪大、受人尊敬的普通男子,要得到这个看似平凡的称呼,其实是不太容易的。忠实同志是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名誉主席,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曾任陕西省作协主席,应该说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但他给读者、给大家的印象,不止是主席、也不止是个著名作家,而是一个“老汉”。不错,忠实同志忠厚大度、平易近人,但更本质的,是他终其一生,都把根牢牢地扎在陕西关中的平原上。不少人请忠实同志写字,他总是谦虚地说“我不会写字”,但又总是认真写好,尽快寄出,他每张字的落款都是“原下 陈忠实”。他一生甘做白鹿原下人,愿永远向群众学习,向生活致敬!
忠实同志说:“我的写作是生活的附属物。生活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生活与作家创作的关系是一个根本的关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个真理永远不会过时。”忠实同志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他的大半生都在自己老家度过。从儿时上学,到后来当民办教师,在公社工作,又调到区文化局,从未离开过那一方土地。在公社工作时,30多个自然村,他不知跑了多少回,有好几个村子一住就是大半年。忠实同志非常感激农村的生活经历,他说“这些经历让我对农村和农民世界有了理解,对我后来的创作非常珍贵。当老师、做乡镇干部让我对中国乡村有了体验、理解以及生活积累,成为后来重要的创作基础”。他1979年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信任》,就正面表现了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乡村矛盾。他的短篇小说集名叫《乡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散文集是《原下的日子》,一笔一画描绘的,是真实的中国农村。正是有这样深厚扎实的基础,才能诞生《白鹿原》这样代表新时期文学高峰的杰作。而创作《白鹿原》时,忠实同志住在乡下亲戚家的小屋里,一张小饭桌,一个板凳,绘就了中国现代风云际会的大历史。
陈忠实同志不仅是一位有着杰出成就的作家,而且是非常优秀的文学组织工作者和领导者。我觉得,陕西当代文学之所以在全国有重大影响,新人新作不断涌现,文坛长者的引领示范带动作用不可忽视。柳青、杜鹏程、王汶石、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肖云儒等,作为陕西文坛的中坚,挺起“陕军”的旗帜。1993年,忠实同志担任陕西省作协主席,2001年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为陕西省作协和中国作协的工作,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忠实同志把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关心基层文学爱好者、发现和培养中青年作家上,为他们的成长给予积极帮助和支持,得到了陕西省中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广泛好评。2006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是巴金主席逝世后召开的一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会上还要选举产生中国作协新的领导班子。对主席人选,广大作家和社会各方尤为关注。中央高度重视,有关领导部门在充分发扬民主、广泛听取意见的基础上,又在中国作协召开主席团扩大会议的时候,再次个别听取中国作协副主席、主席团委员、各省区市作协负责人和作家代表的意见。主席团扩大会议期间的一次中午饭后,忠实同志和我从餐厅出来,边走边聊,在快到房间时,他停住了脚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金书记,听说也有人推荐了我,我觉得铁凝更合适。”忠实同志没有多说什么,还是一贯朴实的关中话,但他的真诚态度和思想境界让我感动,令人敬佩。
2008年4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和中国现代文学馆联合召开《白鹿原》创作20周年暨荣获茅盾文学奖10周年座谈会,忠实同志专门来电话请我参加。因我当时在云南西双版纳主持召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翻译工作会议,未能到会,写了一封贺信,在信的末尾“祝忠实同志取得更大的创作成就!”忠实同志逝世后,我把这封信从电脑里找出来,看了许多遍。一边看,他的音容笑貌,像过电影一样从我的脑海里闪过。忽然想起,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全国哀悼时,忠实同志“一个人在书房里,起立默哀”,今天也是5月12日,我在书房里写下上面的字,深切缅怀作为作家、同志、朋友的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