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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文学史》讲稿出版

//m.zimplifyit.com 2016年05月29日19:44 来源: 财新网 刘芳

  “所谓史者,即流变之意,有如流水一般。吾人若将各时代之文学当作整体的一贯的水流来看,中间就可以看出许多变化,例如由唐诗演变下来即成为宋诗和宋词是也。……”

  这是1955年9月,学者钱穆在香港新亚书院开课“中国文学史”的第一讲。

  当时坐在教室中的25岁学生叶龙,因受过速记训练,几乎一字不漏地记下了讲课内容。

  时隔60年,这些保存完整的笔记得以整理出版。从《诗经》到明清章回小说,分31章,共12万字。

  如此,今人有幸,坐在了钱穆的课堂上。

  新亚书院的笔记

  1949年,钱穆流落香港,与唐君毅、张丕介等人一起创办了新亚书院,目的是要“替中国文化讲些公平的话”。

  其时他每学期开讲一两门课程,课目有《论语》《孟子》《诗经》《庄子》、秦汉史、中国通史、中国经济史、中国文化史、中国社会经济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思想史,等等。

  “看上述课程如此广泛,相信中国自开办西方式大学以来,没有一位教授能同时开如此多不同门类的课程。”叶龙回忆说。1953年,他进入新亚学院读大学部,四年间修习了钱穆讲授的六门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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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钱穆 著 叶龙 记录整理
天地出版社
2016-3

  叶龙来自绍兴,听钱穆的无锡官话毫无障碍,不比其他广东来的同学,“听过三四节课才刚能听懂一两成”。

  他回忆,钱穆备课极认真,每次都会带二三十张卡片,上课依卡片资料逐页讲述。就算讲同一门课,不同时期也会有诸多不同。讲课时间则很随意,少则一个钟头,讲得兴起了,三小时也是常事。“他讲得慢,在讲台上踱步,走过来讲一句,走过去再讲一句。我记起笔记来很容易。”

  钱穆担心学生们跟不上,要助教余英时帮忙检查学生们的笔记,叶龙得了75分,是班里最高分。“之所以扣分,是因为余英时说我只知道记录钱先生笔记,其他参考书看得不够。“叶龙笑道。

  叶龙出生于1928年,今年88岁。退休前,他是香港能仁学院院长,研究清代桐城派。在香港搬了十几次家,当年读书时的笔记本最舍不得丢,闲时常有翻阅。

  钱穆视力尚佳时,叶龙曾先后十多次从课程笔记中摘出百余条寄给老师修改。钱穆总是很热心地改正后寄还。1990年钱穆逝世,叶龙遂把这些“讲学粹语”寄往台北《中央日报》刊出,以作纪念。

  次年,叶龙整理出“中国经济史”的笔记,在香港《信报》开辟专栏连载两年。2013年,叶龙重新誊录、校订、注释的钱穆《中国经济史》讲稿出版。

  2016年3月,叶龙整理的第二部笔记——钱穆《中国文学史》讲稿出版。在自序中他写道,他的目标是,“……为要把钱师所拥有的满腹经纶,让没有能在新亚书院听过课的同胞都能得到分享。”

  “钱师一生从不重视衣食住等各方面的物质享受,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只希望我们每一位中国人能多读一点中国的典籍,能多学习一些中国的历史文化,让我们知道中华民族是何等的伟大,他就于愿足矣。”

  钱穆个性化的文学史

  讲稿成书,所在多有。远至孔门弟子整理《论语》,近如曹聚仁笔录章太炎《国学概论》、罗常培笔录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叶嘉莹整理《顾随诗词讲记》,不一而足。

  “讲课跟著述不一样,各篇之间,简单的可以是寥寥数语,详细的可以是细细考论,对均衡是不甚讲究的。而作为学生的课堂笔记,误听漏记也总是难 免。”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骆玉明为钱穆《中国文学史》作序说,“但笔录自有笔录的好处。老师在课堂上讲话,兴到之处,常常会冒出些‘奇谈怪论’,见性情而 有趣味。”

  比如,钱穆讲孔子,“孔子之伟大,正如一间百货公司,货真而价实。”

  讲屈原,“最高的文学是不求人解的。《离骚》是有怨,但屈原并非要讲给人听。”

  讲建安文学,“到了曹氏父子,可说如到了冬天,一泓清水似的,谈的都是没有价值的,却生出了价值。”

  讲陶渊明,“性格如虎,极为活跃,其诗更为可爱。”

  ……

  钱穆的思想主张向来以儒家传统为底色,故而他推崇文学的社会功用,要求文学有益于政治和世道人心,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是,“人格精神与时代打成 一片,与历史发生了大关系”。因此不足为奇的是,他认为杜甫高于李白,陶渊明高于谢灵运。他亦说,“如果传统文学死不复生,中国社会的现实人生也将死去最 有价值的那部分。”

  他的讲法不同于上世纪中期文学史学界的主流看法,更不同于后来通行的集体修史教材。尤其,在他的笔下,常见若隐若现针对“新文化运动”的见解。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的话说,“这是一本始终有一个‘假想敌’的抗辩之书”。

  比如钱穆讲到他很推崇的建安文学一节,就顺便讲到,“现在生物已进化到人类,但其他动植物仍然不能不要。所以,有了白话文,仍然可以存在其他文体,不能单用白话文学史代表全部过去的历史。”

  “胡适说:‘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因此我对此人觉得有趣,且万分同情。……五四运动之大影响,并非有一套理论,却是有一套新文学帮助,来吸引感动人。这是粗的俗的通俗文学,有力量,但这种问题并不能用来讨论严肃的文化思想。”

  在最后一篇“结论”里,他又讲:“今日如有人说,某人思想落伍了,这不对。意见可以说落伍,可有反对、不同的;但知识是真理,是永远存在的,而‘落伍’‘潮流’等口号只是政治运动的玩意儿。”

  人文学者刘再复对此书的评价是,“肯定是钱穆个性化的文学史,即体现钱先生独立不移的文化理念与审美趣味的文学史。”“知道钱先生的儒家情结是一以贯之的,但也知道,多读一些钱先生的书,就多一分清醒剂,既可避免激进,也可避免轻浮。”

  “外行人写给外行人看”

  “这本书的专业水准不高,在中国文学研究上没有什么新的突破,即便放在当时的环境中也是如此。” 在围绕此书的研讨会“我们需要读怎样的文学史”上,陈平原面对叶龙,直言不讳。

  他认为,理解这本书必须要先理解它产生的环境。首先,“这是一部课堂实录,内容是为课程需要而产生的”。

  陈平原曾查阅过新亚书院上世纪50年代开设的中文课程,有“大学国文”“历代文选”“中国文学史”几门。在这样的框架设置里,“中国文学史”只需做大线索的梳理,不必多做具体文学作品的分析,所以讲稿中对许多重要作品只是一带而过。

  另外,“也需记得1950年代去新亚书院的学生的水准,与30年代西南联大面对的学生肯定不同。在这种情况下,要讲清楚中国文学史,自然需要降低几个等级。”

  据叶龙回忆,新亚书院初创时期处处艰难,校舍付不起房租,教授发不起薪水,学生付不起学费。余英时参加的第一届毕业典礼,是在湾仔一家饭店的二 楼西餐厅举行的,可见当时学院经济状况之困窘。不少前来听课的学生都来自调景岭难民营,叶龙就是其中一个。他一直在新亚做“工读生”,读书之余,帮学校教 务处做做传达和文字工作。

  “这是一位史学家讲的文学研究,又是讲给当时这样困窘的学生,可以说,这是一本外行人写给外行人的书。”陈平原说。

  “但我这样说没有嘲笑的意思,这正是这本书的好处。越是如此,越可以见出钱穆在传承中国文化上面的坚持。在这样困难、偏僻、边缘的处境,他还在以一人之力苦苦支撑着其文化理念与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的学问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心情与关怀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钱穆本人追求的也不是某一门专业学问,他认为第一等的是‘通人’。他做到了。他在学术专业化的时代逆潮流而动,用自己的努力让人对中国文化产生多一点点兴趣,这是令人敬佩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也赞同这一观点。他补充道:中国的传统是“文史不分家”,好的历史学者都能有好的文论。30年前他在大学读书 时也是这样的追求,读了大量的文学史、艺术史,要在广博的基础上做专题研究。“但今天的历史研究完全把中国与世界割裂了,把中国历史也都一段段打断了,历 史和文学史也互不往来。这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变化。”

  “从这个意义上,钱穆这本书可能恰恰反映出中国学术的本来面目。”马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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