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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泰昌忆杨绛:谦和、细致

原标题:忆谦和细致的杨绛先生

//m.zimplifyit.com 2016年06月06日09:17 来源:文艺报 吴泰昌
吴泰昌(左一)拜访钱锺书夫妇吴泰昌(左一)拜访钱锺书夫妇
80年代中期的杨绛  吴泰昌 摄80年代中期的杨绛 吴泰昌 摄
   图为杨绛先生签赠给吴泰昌的初版作品图为杨绛先生签赠给吴泰昌的初版作品

  一

  我初次见到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是在1977年。当时《文艺报》尚未复刊,我在《人民文学》杂志待了一段时间。为了支撑复刊不久的刊物,原《文 艺报》主编、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张光年先生要我们千方百计多约些名家的稿子。我先去求叶圣陶先生。编辑部就在叶老家对面,上班或下班前后,我不时去看 望他,慢慢熟悉起来。我磨到了叶老好几篇大作,叶老还介绍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有一次,叶老从开明书店出版《谈艺录》谈到了钱先生。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 钱锺书,还有杨绛。我说一直想去拜访他们,听说钱先生正在潜心完成巨制《管锥编》,不愿为报刊赶写应时之作,去了怕碰钉子。叶老听了我的顾虑大笑着说:别 怕碰钉子,有人误以为他清高、傲慢,不对,他待人随和,钱锺书认真做学问,学识渊博,记性好,人也健谈,拿不到稿子,听他聊聊也长见识。经叶老的鼓气,我 决定贸然去看望钱先生夫妇。

  在一个金色秋天的下午,我来到三里河南沙沟他们的新居。开门的是杨先生,当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后,她微笑着轻声叫我稍等,并很快将我引进客厅。只 见客厅东头书桌上有人在伏案写作,清瘦的脸,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我知道这就是钱锺书先生。他抬头见我站立着,连忙起身走过来说:欢迎,欢迎!我在客厅西 头靠近杨先生书桌旁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杨先生给我倒了一杯清茶,钱先生在我正对面的一张转椅上坐下了。正当我端杯喝茶时,钱先生突然起身摆着手大声地说: 写文章事今天不谈。碰钉子我已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碰得这么快,这么干脆。还是杨先生心思细腻,见我有点局促,茶杯在手中欲放不下,便主动岔开话题,问我 最近到过哪些地方,知道我刚从上海回来,便急切地问:见到巴金先生和柯灵先生没有?他们身体好吗?我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钱先生的谈兴 也上来了。我静心地听他谈,杨先生在一旁也听着,不时插话。钱先生那天所谈,主要是中外文学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国近现代文坛的趣事。跟随他在书海遨游,他的 饱学中西,贯通古今,使我大长见识;他的睿智、幽默、诙谐的谈话,使我感到少有的轻松和愉悦。当室内阳光渐渐黯淡时,我才意识到该告辞了。作为一名编辑, 在钱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后多次,我都是个不称职者,我记不起从钱先生那里约到过多少大作,但是他的谈话对我素质修养的提高大有教益,对我具体的编辑业 务也有许多宝贵的提示。钱先生和杨先生多次谈及郑振铎先生,钱先生说,现在少有人知道,1956年成立的中科院文学研究所,它的前身就是北京大学文学研究 所,郑振铎先生前后都是这个所的所长。他说,可惜振铎先生走得过早了。他和杨先生提醒我,明年(即1978年)是振铎先生因公殉难20周年。由于他们的提 示,我才不忘向刚复刊的《文艺报》领导建议,在郑振铎先生因公遇难20周年之际,约请冰心老人写了《追念振铎》一文。郑振铎先生是冰心老人除同学之外在文 艺界认识最早的一位朋友,又是福建长乐同乡,是她的“良师益友”。《追念振铎》是冰心写郑振铎的惟一一篇文章,弥足珍贵。事隔多年,还得补谢钱先生、杨先 生二位。

  二

  《梦的记忆》这个集子收入我的30来篇散文,都是写人抒情的。多半写的是一些令人难忘的文坛前辈,也有几篇是写自己逝去了的年华。开头一篇写于1977年,最后两篇写于1987年2月,前后共10年。

  1987年春天,有次去看望钱锺书和杨绛先生。钱先生开玩笑问我最近又有什么新著问世,我说正在编一本小书,书名叫《梦的记忆》,他听了微笑不 语。我请他为我题签,他当即用毛笔写了。可惜,后来不慎丢失了。酷暑过去,心境也凉下来,我想起这个集子该交稿了。在一次电话问候钱先生安康时,顺便向杨 绛先生提起了这个“不幸”。杨先生说钱先生正在病中,待精神稍好后再替我补写。可没两天就收到杨先生的信,附来了钱先生重题的书名,信中说:“锺书还没有 全好,医院回来,上床之前,为你写了‘梦的记忆’四字。”

  集子1990年3月由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收到样书,即时呈送给钱先生和杨先生。杨先生在电话中先说谢谢、道贺之类鼓励的话,并说我后记中称 谓他们为老师,“我和锺书担当不起,以后称我们先生吧……”不几天,我收到钱先生的信,写道:“泰昌兄:奉到惠赠新著,见拙书赫然在封面上,十分惭愧…… 先此报谢,必将细读。”钱先生又在信末加了一段话:“‘师’称谨璧。《西游记》唐僧在玉华国被九头狮子咬去,广目天王对孙猴儿说,只因你们欲为人师,所以 惹出一穷狮子来也!我愚夫妇记牢那个教训。一笑。”

  看了钱先生后加的这段话,又回想起杨先生的电话,多少了解谦虚的他们为何长期乐于接受他人给予的“先生”称谓了。这本是他们不愿自诩为“人师”的谦逊。杨先生病逝后,网上有许多疑问:为何称杨绛为杨先生?我的这点亲历说出来但愿对寻求答案的读者有点帮助。

  三

  钱锺书先生在学术界名声很大,是真正的大师,在文学界也是位德高望重、有杰出成就的作家。他的作品以少而精著称。他的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 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诗集《槐聚诗存》等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笔,特别是长篇小说《围城》,赢得了广大读者喜爱, 已翻译成多种外国文字出版。杨绛亦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研究者和著名的散文家、小说家,她的散文集《干校六记》先在香港《广角镜》上连载,经过细心校改, 后在三联书店出版。杨先生还特别说明,不是人家有排误,是她斟酌后的些许改动。该书甫一出版,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广受称赞。时任《文艺报》副 主编的唐因(后任鲁迅文学院院长)即刻以“于晴”的笔名在《文艺报》“新收获”栏目著文称赞,热情推荐。杨绛为之感动,曾嘱我代向唐因致谢。1989年中 国作协举办首届新时期(1978—1988年)全国优秀散文集评奖,10年仅评25部,冰心和唐弢任评委会主任,1989年评出结果,杨绛的《干校六记》 荣登榜首,冰心老人曾向杨绛道贺。

  钱先生1994年6月住院后,文学界与学术界都十分挂念他的安康。他也十分惦念他的前辈、同辈和晚辈朋友。1996年12月,中国作协第五次全 国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这是继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11年之后召开的一次文学界大团结的盛会。文学界的一些老人因病不能出席。《文艺报》通过杨绛先生, 请她和钱锺书先生联合向这次盛会说几句,时在病中的钱先生同意了。他通过《文艺报》“文坛前辈寄语五次作代会”专版,和杨绛先生联名题词:“向大家问好! 祝大会成功!”这短短的两句话,是杨先生拟的,去医院念给钱先生听,钱先生首肯了,杨先生才来电话让我们去取。与会作家对钱先生的关心深为感动,想去看望 他而又不敢惊动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愿他早日康复。在新选出的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决定推举“德高望重,曾对我国文学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在我 国文坛享有盛誉的老一辈作家”担任中国作协各项名誉职务,钱锺书先生被推举为中国作协顾问。

  钱先生去世后,再去南沙沟,从来都是三人欢谈的情形永不再有,只有杨先生自己接待我,虽然她依旧豁达,甚至留下了爽朗大笑的镜头,但总觉伤感。大约在2010年,又去拜访过一次杨先生,后因她年事已高,不便烦扰,那次相见就成了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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