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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盛夏的省城天空灰蒙蒙的,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郊北的射击场上,一辆摩托车由远而近,像子弹一样飞驶而来,轮边水花四溅。车上坐着两个人,驾驶员 是绿岛市国胶公司技术科科员姚丽梅,车座上打靶的是转业军官、绿岛市国胶公司技术科科长汪海洋。只见汪海洋举起“五四”手枪,对准30米开外的靶子,三声 枪响过后,摩托车轰鸣着画了道完美的弧线停在靶前。
姚丽梅摘下头盔,露出漂亮的长发,说:“汪大科长,我的摩托车开得不赖吧?”汪海洋指着靶子没有说话,三枪都是10环,显示枪法不赖。汪海洋由 此得到了特等奖,拿到了领奖票。他乐滋滋地打量着姚丽梅苗条的身材,眼光落在了脚上,眼珠就不转了。姚丽梅抬起脚说:“好看吗?美国货,名字叫‘抛尼’, 是我表哥从美国寄来的。”
汪海洋说:“好看,不错,咱俩领奖去。”两个人来到领奖的地方,奖品是各式各样的鞋,汪海洋看中了一双带带儿的花布鞋。汪海洋说:“小姑娘,把 带带儿的花布鞋拿过来。”姚丽梅就明白了,脱下鞋试穿着花布鞋,还在地上走了几步。汪海洋说:“山区女人穿的鞋,漂亮不漂亮?”
“请汪大科长实事求是地说,是穿这双鞋帅气,还是穿美国的‘抛尼’鞋帅气?” 姚丽梅歪着头问道。
汪海洋拿起“抛尼”鞋同带带儿的花布鞋来回比量着,口是心非地说:“各有特色,都挺漂亮。”
姚丽梅说:“表里不一的人不但狡猾,说出话来也圆滑。”
入夜,在省城国胶宾馆里。姚丽梅在客房里穿着带花的浴衣,趴在床上对着小镜子描眉打鬓。雪白的小腿露在外面,白白的脚丫相互拍打着,很有韵味儿。敲门声传来,姚丽梅就知道谁来了,连动也没动。门开了,汪海洋进来,看着姚丽梅的模样就往外走。
姚丽梅翻身下床,一步跨上前拦住汪海洋说:“跑什么?谁能把你吃了?”
汪海洋上下打量着姚丽梅说:“到洗漱间换件衣服,一会儿我儿子军娃来,看上去不雅观。”
“有啥不雅观的?裹得够严实了。”
汪海洋没有回答姚丽梅的话而是坐在沙发上,喜上眉梢地说道:“姚丽梅,我要到国胶一厂去当厂长了。”
姚丽梅不以为然地说:“正营职转业当个科长,六七年都过去了,也该提拔提拔了。再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朝中有人好做官。谁不知道你亲哥是干什么的,往下的话我就不想说了。”
汪海洋说:“我就要走了,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姚丽梅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汪军娃在省城读中专,得知爸爸来开会就来到了宾馆。汪军娃即将中专毕业,这次要和爸爸一块儿回绿岛市。他要到大伯家去,让大伯使足劲儿,在绿岛市分配个好工作。还有,妈妈就要随爸爸的户口进城了,他们爷儿俩要回到乡下,迎接妈妈进城,三口人就团圆了。
汪海洋指着姚丽梅说:“这是……”
汪军娃说:“爸,是叫姨还是叫姐?”
姚丽梅说:“叫姨。”说着拿出一双“抛尼”运动鞋送给汪军娃做见面礼,递过鞋去看着汪军娃的表情,笑眯眯地说:“送给你了,漂亮不漂亮?”
汪军娃说:“太漂亮了!”
雾霭刚刚散去,九龙湖湖湖面上波光潋滟,一艘小船从碧绿的芦苇荡里划出来,划船的是汪海洋的妻子,葫芦村的李杏花,船头坐着汪海洋,夫妻俩在湖 里挂鱼。汪海洋摘着鱼挂子,船舱里就有了活蹦乱跳的鱼。看着活蹦乱跳的鱼,汪海洋却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这次把妻子接到城里,乡下的爸妈怎么办?虽然和 养女汪小丫谈过,孩子也通情达理。她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由她来照顾老人是再好不过了,可汪海洋还是放心不下。
汪海洋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说:“农转非政策太严,不然小丫和爸妈一同进城多好。”
李杏花望着丈夫说:“军娃和小丫结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城了。小丫进了城,爸妈就好办了。”
“军娃中专毕业是国家干部了,汪小丫是村姑,这桩婚事怕要费周折。杏花,婚事随缘,万万不可强求,尤其你这当妈的不能胡来。”
“我也是村姑,你不是照样娶了?”
“那个年代的产物,你就不要再提了。”
李杏花没有再言语,小船慢慢地向岸边靠拢,船的后面,拽出奇妙变幻的涟漪。
汪海洋的家里,嫂子兰丽中正从院子里往外走。汪老爹拎着鸡在后面追着嚷嚷:“老大媳妇不能走,爹给你杀鸡吃。”
在绿岛市中心医院工作的兰丽中,嫌乡下的环境太差,连厕所都不好上,不走咋办?她就不顾汪老爹嚷嚷,紧着往外走。汪海洋开着吉普车过来,见到兰丽中就下了车,拦住兰丽中,不让她走。
兰丽中很不客气地说:“二弟,做事不要没深没浅的,让你哥为难。”
一句话把汪海洋说得愣在了那儿,递不上词了。兰丽中钻进上海牌轿车,轿车开出了村子。汪海洋从汪老爹手中抢过鸡扔了出去,鸡飞过了墙头,然后钻进一片树林。
汪海洋和李杏花进了屋,街坊邻居们都来探望。汪海洋把包裹打开,里面装的是解放牌胶鞋。他把胶鞋分给了众乡亲,众乡亲都欢天喜地的,说一会儿拜年话就离开了。
汪海洋陪着汪老爹聊天。汪老爹不高兴地问:“你哥怎么没回来?”
“我哥是市橡胶公司一把手,享受着副厅级待遇,比县太爷官还大呢。他现在忙得很,没时间来。”
“回去告诉你哥,做事搂着点儿,出头的椽子先烂。”
“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汪海洋顶嘴,把汪老爹惹恼了:“小兔崽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烟袋锅敲在你的头上,起个包才有记性。”汪老爹举起了烟袋,见李杏花进来了,就无力地把烟袋放下了。
晚饭很丰盛,一家人欢声笑语的,惟独汪小丫闷闷不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还掉下了几滴眼泪。
李杏花问:“小丫,妈看你不高兴。”
“妈,闺女不是在想事嘛。”
汪军娃说:“闺女闺女的,老土样儿。”
李杏花板着脸说:“就你多嘴,家雀子似的,咋咋呼呼的烦死人了。”
汪海洋赶紧搅局说:“爸,咱爷儿俩喝一盅。”
汪军娃说:“爷、爸,咱爷儿仨喝一盅。”
汪老爹端起酒盅说:“好,好,三代同堂,这酒喝着喜庆。”
第二天早上,汪海洋、李杏花、汪军娃就要离开葫芦村了。汪小丫依依不舍来到汪军娃的面前,拿出一双圆口布鞋。
汪小丫说:“喜欢吗?我做的鞋。”
汪军娃嫌圆口布鞋土气,看着脚上的“抛尼”运动鞋不想要,就没有伸手接,汪小丫又急又羞掉眼泪了。
李杏花接过鞋说:“小丫,你和军娃的婚事,妈做主了,时间不会过得太久,妈就接你进城。”
汪小丫听李杏花这么一说,脸上就有了喜色,忙说:“爸,妈,有小丫在,一定能伺候好爷爷奶奶。”
吉普车开出很远了,汪小丫还站在村口招手。天空下起了小雨,吉普车在泥泞的路上陷住了。汪海洋几次挂挡加油都无济于事,爷儿俩下车推也是纹丝不动,汪军娃把“抛尼”运动鞋弄成了泥猴样,垂头丧气地上车再也不肯下来了。汪海洋前瞻后望,不远,一辆牛车缓缓过来了。
汪海洋像见到了救兵一样兴奋,向来人打招呼:“老乡,请帮帮忙好吧,帮我们把车拉出来。”
赶车的小伙儿穿着破蓑衣,黑红的脸膛,看上去很憨厚,是个敦实的庄稼把式。小伙儿二话没说,在吉普车前后端详着,然后从车上拿下来一把铁锹,在 车轱辘前挖了个斜坡。小伙儿把一双补丁摞补丁的破解放牌鞋脱下来挂在脖上,用绳子把吉普车拴在后车辕上,光着脚在泥泞的路上拽着牛缰绳,随着“哒哒”的吆 喝声,吉普车被拽了出来。
汪海洋感激地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吕银勺。”
汪海洋听到名字就愣住了,机械地喊一声:“金勺,穿上祖国产的解放牌胶鞋。”
吕银勺听到也愣住了,汪海洋上前抱住吕银勺流下了热泪——
南方热带丛林中,掩映着野战医院。野战帐篷里有两个床铺,高射炮部队的连长汪海洋在养伤,另一张床铺上养伤的是他的老乡、排长吕金勺,两个人是 坐一列火车来到部队的,又坐一辆炮车越过了友谊关,是在一个炮位上受的伤。此时,两个人在摞着的子弹箱上摆上罐头,茶缸子里装着水算作酒,吃着喝着。
汪海洋问:“金勺,家里几口人?”
吕金勺回答说:“爸妈,还有个弟弟叫吕银勺。”
汪海洋想到部队再有几天就要撤回国了,吕金勺就要看见爸妈还有弟弟了。
汪海洋举起缸子说:“祝一家人早日团圆!”
吕金勺喝得高兴,拿出一张照片让汪海洋看,说:“汪连长,这是我的未婚妻,看看咱家乡的姑娘美不美?”
汪海洋拿过照片仔细地端详,军医苗玲玲在帐篷门口向他招手道:“汪连长,你出来一下。”汪海洋从帐篷里走出来。苗玲玲说:“心里闷得慌,找汪连 长说说话。”汪海洋和苗玲玲走在林间小路上。苗玲玲说:“汪连长就要动身回国了,我所在的野战医院还要在热带丛林里坚持几个月。如果我能活着回国,汪连长 有机会到广州的话,打听307医院,到那里就能找到我了。”
汪海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苗玲玲的话,突然防空警报拉响了。汪海洋、苗玲玲早已司空见惯,若无其事地在丛林中走着、聊着。几架美军B52轰炸机俯 冲着向野战医院飞来,进行疯狂的轰炸,野战医院周围的高射炮喷着火舌射向了天空。突然,离汪海洋不远处的高射炮停止了射击。汪海洋和苗玲玲跑到高射炮前, 操纵高射炮的战友牺牲了。汪海洋马上操纵着高射炮,苗玲玲充填着炮弹。
汪海洋大声喊:“兔崽子,该死的美国鬼子!”
一发发炮弹射向天空,一架美军B52轰炸机被击落,在丛林中燃起熊熊大火。这时,一架飞机朝高射炮阵地冲来,一颗炸弹投了下来。汪海洋觉得一个 人将他撞出阵地,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位战友压在身下。这时,汪海洋才发现压在自己身上,保护了自己的战友是吕金勺。汪海洋抱着血肉模糊的吕金勺,吕 金勺用微弱的声音说:“帮我回家看看父母和弟弟……”话未说完就闭上了双眼。
吕金勺就要下葬了,汪海洋拿出家乡绿岛市国胶一厂生产的解放牌胶鞋,大声地吼着:“金勺,穿上祖国产的解放牌胶鞋。”
看着一动不动的吕金勺,汪海洋忍着悲痛为他穿上鞋,仔细地系着一只鞋的鞋带,苗玲玲系着另外一只鞋的鞋带。吕金勺的遗体被抬了起来,汪海洋扑到 他身上号啕大哭,几个战友拽都拽不下来。汪海洋流着热泪,向牺牲的战友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心里说:“金勺,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只要我能活着回去,一定 替你尽孝,为二位老人养老送终。”
(摘自《中国创造》,作家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