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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日17时许,从刚刚结束的博洛尼亚书展归来的作家、学者曹文轩,带着“中国首个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的头衔,走出首都机场。
回到北京的家中,他期待回到平静的日常,但一波又一波的祝贺短信,依然不断挤进他的手机。
曹文轩告诉记者,在这些短信中,一则来自暖气工杨师傅的短信最让他动容。“读着杨师傅的短信,我心里特别感谢这个奖,它让更多的普通中国人关注了文学、关注了阅读。”
与之前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刘慈欣获得雨果奖一样,曹文轩的获奖也引发了国人热情的关注。但曹文轩希望,人们能把这份对获奖的关注尽快转移并留驻在文学与阅读上。
一则短信
■当我读到“杨暖气”的短信时,明白了这个奖确实在国内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
■读与不读,区别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式,中间是一道鸿沟,两边是不一样的气象
解放周末:从视频中可以看到,在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宣布您获奖的瞬间,全场掌声雷动,唯有您本人十分平静。
曹文轩:我原来没觉得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奖,是从人们的热烈反应中逐步认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国际大奖。
解放周末:直到哪一刻您激动了?
曹文轩: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宣布得奖的4小时后,我收到了一条最值得一说、最值得纪念的短信,它来自给我家修暖气的师傅,我只知道他姓杨,所以手机里存储的信息是“杨暖气”。那么多的祝贺短信,但只有当我读到“杨暖气”的短信时,明白了这个奖确实在国内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说明中国普通老百姓也都在关注。
那一刻我是激动的,更应该说是感动的,我感谢这个奖让更多普通中国人关注了文学、关注了阅读。
解放周末:感动源于您对普及文学、推广阅读的持久关注与努力。于您来说,阅读意味着什么?
曹文轩:可以这么说,阅读就是一种信仰。读与不读,区别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式,中间是一道鸿沟,两边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象。一面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一面必定是一望无际、令人窒息的荒凉和寂寥。
人并不只是一个酒囊饭袋——肉体的生长、强壮与满足,只需五谷与酒肉,但若只有五谷与酒肉,饲养的便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这样的人只是原初意义上的人。在现代,人的定义是:一种追求精神并从精神上获得愉悦的动物。这种动物是需要修炼的,而修炼的重要方式,或者说重要渠道,便是阅读。
解放周末:这是我们为什么需要阅读的真义。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阅读都被功利化了。
曹文轩:历史上留下过许多古人发奋读书的故事,比如“萤入疏囊”、“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骨”等,但古人对读书的认识并不是很深刻。少部分高雅之士认为,“读书可以修身养性”,但在大众眼里,读书是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抱着这样的目的去读书,虽孜孜不倦,也还是读不掉一股俗气。很少有阅读的快意,更少有抵达人生审美境界的陶醉。
解放周末:那么在您看来,读书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曹文轩:读书可以帮助我们壮大经验并创造经验。天下事,不计其数,人这一辈子,无论怎样勤勉,实际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体验生活,体悟人生。因此,人很难对世界有完整把握,匆匆一生,对生活、对人生的理解也很苍白。生命看似蓬勃,实则虚晃一世。
但一个识字的人,只需坐在家中,或案前,或榻上,便可以走出狭隘生活设下的圈栏,进入—个无边的疆域。明明身居斗室,却从别人的文字里看到了沙漠驼影、雪山马迹、深宫秘事、坊间情趣……读书渐久,经验渐丰,你的心灵也宛如秋天雨中的池塘,逐渐丰盈起来。
这样丰盈的知识预设在你脑中,使你在面对司空见惯的事情时忽然发现了新意——这些事情在你未得知识的预设之前,你虽与它们朝夕相处,却未必能将其发现。是知识使你的经验屡屡增加,并使你的经验获得了深度,甚至生发出原创性的经验。
同样活一辈子,读书人的一辈子可以有更大的生命密度。寿有限而知无涯,但知可以使寿获得无形的延长。
解放周末:以您个体的经验来说,阅读给了您怎样的滋养?
曹文轩:我写了那么多书,其实都是在讲我的来路——几十年来路上发生的故事。
我有时想: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为什么写不出小说?我回老家与儿时的伙伴聚会,发现我说到的童年往事,他们往往没有印象,即使有印象,也没有一样的理解。他们的回忆与我的回忆,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我想正是阅读造成了这种差异,正是阅读给了我发现从前的能力。读着读着,人就有了过去、现在和前方。
解放周末:浮躁的当下,读书还是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
曹文轩:且不说书的内容会教你如何静心,读书这一形式本身,就能使你在喧哗与骚动之中步入安宁。
时至今日,大工业轰轰隆隆,商业化铺天盖地,自由主义无节制张扬,现代情绪蔓延滋长,人们焦灼不安,此时,缓解的方式也大概只在读书了。
当我们把书拿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仪式感。好比教堂里的唱诗班,手里捧的是纸质乐谱,才有那份庄重,若是拿着平板电脑,就没那种感觉了。
一种忧虑
■我们在追求想象力的同时,不能忘记记忆力
■浅阅读的愉悦是即时的,深阅读的愉悦则来自读后的思索、品味与琢磨
解放周末:少年时代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最短,也是最美、最珍贵的阶段。儿童文学作家肩负着“为一群少年读者短短两三年的需要而写下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的重任。您怎么理解这种责任?
曹文轩:儿童文学最大的功能,或者说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包括道义感、审美力与悲悯情怀。文学从开始到现在,在改造和净化人性方面所起的作用始终是无法估量的。
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若能在一个人弥留之际出现在这个人即将覆灭的记忆里,这部作品一定是辉煌之作。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被一个当年的读者在晚年时心存感激地忆起。
解放周末:当下的童书市场,每年增长迅速,但粗制滥造的不在少数。或者靠情节的离奇、紧张、刺激吸引小读者,或者热衷于毫无营养的荒唐搞笑,文字谈不上美,有些甚至还充斥着暴力。
曹文轩:现在的童书市场有个很不好的格局,类型单一,多为奇幻类作品,令人忧虑。
我们在追求想象力的同时,不能忘记记忆力,尤其是对历史、对当下、对现实的记忆,一个作家最根本的想象是建立在记忆基础上的。幻想文学经典之作《指环王》,就是建立在丰厚的经验基础上的。
没有记忆的幻想作品,容易失去人的温度。作品无关情感,无关心理,只满足人的情绪,而且只满足人的情绪中的一种——热闹、搞笑。儿童文学不应仅仅给孩子带来快乐,而应给孩子带来快感,快感既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世界儿童文学史上80%的作品是悲剧性的,安徒生童话的主体就是悲剧性的,比如《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
解放周末:儿童文学难道不应顺应孩子快乐的天性吗?
曹文轩:一味地快乐就是健康的成长吗?快乐并不是一个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地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傻乎乎地乐,不知人生苦难地乐,是不可能获得人生质量的。
有人说,今天的孩子本来就很累很苦了,文学应该制造快乐,而不是雪上加霜。这种说法来自于一种印象,却没有足够的事实根据。事实上,今天的小孩倒是过多地沉浸于游戏之中、快乐之中,现代生活状态中,不少孩子身上的那种轻浮,我们不该视而不见。
儿童文学,文学是核心,文学应该培养孩子的高雅趣味、高贵品质,而不能一味地顺从与满足。浅阅读的愉悦是即时的,与阅读同步发生;深阅读的愉悦则来自读后的思索、品味与琢磨。在质量上,一定是深阅读的愉悦超越浅阅读的愉悦。
解放周末:身处一个越来越浓重的商业氛围中,儿童文学作家如何保持一份独立、清醒与清纯?您本人也是作家富豪榜上的常客,还曾进过前十名。
曹文轩:作家真正的财富是他的读者。我在意我的读者有多少,在意我的读者对我的评价,这是我最看重的。
商业的力量确实非常巨大,巨大到有可能腐蚀和摧毁你所从事的事业。当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把利润当成自己的追求时,他的事业是会出问题的。想着自己的书发行了多少万册,自己拿了多少版税,整天琢磨这些事,而不琢磨文学本身,这很糟糕。这大概是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同仁们时刻都要在心里掂量和警惕的。
解放周末:对创作现状的不满,是促使您在2014年1月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合作成立曹文轩儿童文学艺术中心的原因吗?
曹文轩:对。中心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设立“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最高单项奖金为20万元,是目前国内奖金最高的儿童文学奖项。这个奖是为那些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品准备的,即那些既可以阅读,又可以解读和欣赏的作品。
一个驳斥
■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与一个人的格调、品位有关,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位有关
■孩子的认知能力、判断能力还不可靠,家长不能下放图书选择权
解放周末:除了创作,当下中小学生的阅读现状也不甚理想。人们与文字在日甚一日地疏离,而孩子与文字的疏离更是日甚一日。
曹文轩:不是不理想,简直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倒不是不重视阅读,但是在读什么书的问题上一筹莫展、一片混乱。现在的孩子,手上、柜子里都有一些书,但这些书十之八九是不值得读的,它们往往只是在很低的层次上满足孩子的欲望。
我常常对老师和家长讲,你们千万不要看到孩子手上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就喜形于色,关键要看他在读什么书。有些书与其让他们读,不如不让他们读,不如让他们去看看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花草。
我不是不鼓励读书,相反,我是极力鼓吹多读书的,但一定要读好书。世界上的好书不多,不仅好书不多,还有坏书,坏书会损害我们的感觉。英国有一句老话,“坏书读得再少也不为少,好书读得再多也不为多。”还有一句也值得我们记住,叫做“不读坏书,是读好书的一个条件”。
解放周末:如何区分好书与坏书?
曹文轩:天下的书,一种是有文脉的,一种是没有文脉的。现在的童书大多是没有文脉的,语言差劲、想象力平庸、意象浅陋,这样的书不利于孩子的成长,甚至是有害的。
我小时候,大概5岁,无书可读,父亲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他有一柜子的书,其中有一套鲁迅作品的单行本,我就拿来读,读着读着就读进去了。到了中学,我写作文的时候,鲁迅的境界、说话的腔调就会顺着我的笔流淌到作文本上。几十年前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几十年后我知道流淌出来的东西就是“文脉”。
书也是有血统的。有些书具有高贵的血统,有些书的血统不怎么高贵。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但你得承认,鲁迅的书、安徒生的书,以及《红楼梦》《战争与和平》《夏洛的网》等书,是有高贵血统的。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与一个人的格调、品位有关,自然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位有关。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要成为高雅的人或高雅的民族,不与这样的文字结缘,大概是不可能的。一个愿意成为高雅之人的孩子,读具有高贵血统的书,是一个无法弃之的前提。
解放周末:怎么才能让孩子选择到合适的书籍?
曹文轩:读什么书,这个问题对成年人来讲无所谓了,他要读什么就由他去吧。可是孩子不一样,他们的认知能力、判断能力都还不可靠,需要成年人的引导。家长不能下放图书选择权,至少不能百分百地下放。我建议家长自己先看一下书,当你觉得这本书非常值得你的孩子读时,再把它推荐给你的孩子。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就毅然决然地把这本书放到孩子够不着的地方。这就是我的一个非常简单的判断好书、坏书的方式。
解放周末:在您获奖之前,有一种盛行的观点是:国外的儿童文学优于国内的儿童文学,所以,为孩子选择外国儿童文学,省心省力。
曹文轩:获奖本身就驳斥了这种观点,而论证了我多年来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判断,即中国最好的儿童文学就是世界水平的儿童文学。我相信,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中国作家获得国际安徒生奖。
现实中国为我们提供了许多鲜活的、别具一格的、其他国家孩子看着非常新鲜的故事。中国儿童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世界儿童文学的一份特殊的贡献。因为我们这个国家曾经历过无数的苦难,若干年以后,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转化成我们的财富。现在,转化的时候到了。
这就是中国儿童文学特有的意义,这个意义是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换来的。我们要虚心地向全世界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学习,这是每一位中国作家必须有的态度,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西方的文学奉为唯一的文学模式。
解放周末:您的《草房子》《青铜葵花》《火印》等作品写的都是中国故事,却获得了国际认同;印刷300多次、印数超千万册的《草房子》感动的不仅是小读者,也引起了无数大朋友的共鸣。可见,文学模式不同,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共通的。
曹文轩:让中外、大小读者产生共鸣的原因很简单:作品写出了人性。虽然每个人的性别、年龄、职业、阅历等不同,但是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是相同的。表面上千差万别的人,最底下有一条暗河把大家连接在一起,我们都是暗河边的居民。暗河可以穿越时间、空间。今天的孩子可能理解不了书中彼时彼地的生活,可是他懂故事中的人性。虽然具体生活情景在变,但人的情感没变;虽然经营爱情的方式不同了,但爱的本质是一样的。一个成功的作家应该看到变化中不变的东西。
解放周末:获奖之后,您有何打算?
曹文轩:我是一个作家,作家是写东西的,必须很快恢复到或者进入到写作的状态。距离8月去新西兰领奖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我要完成一部长篇,哪怕有枪林弹雨我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一个作家一旦离开了写作,他就什么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