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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到底是给谁看的?为谁写的?不仅仅是一个潜在读者的问题,它还会影响写作的结果。一是文学的公共性,这主要来自于研习传统的技艺,也包括变异、质疑、新变、复古等,塑造这个公共性的主体和对象都是文人(写作者)共同体;一是文学的在地性和切己性,相对来说是较为私人的,不一定追求传播和扬名,是更有针对性的写作,比如那种不为了公开的信件、日记等等。如果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可以置换成取悦谁的问题,一个是给予我们形式和语言、价值的文学,这是取悦逝者的文学,另一个是我们正在创造的文学,有时候需要取悦同时代人,这个同时代不是“几零后”,可包括上百年的时段内都是同代人。其中还混杂着深度阅读 和一般阅读,大众文学和精英文学的问题,并且这些分类都只是选择和倾向,并不代表结果,结果可能是事与愿违的,那是能力机遇各种因素的综合体。而且这种分类只对谈论有意义,对于天才的写作和伟大的作品都是无效的,那种横空出世的文学都是事后的命名。
任何一个命名都会有一种期待,比如全媒体时代,因为我们尚且置身其中,必然是一个模糊而宽泛的概念,而背后的潜台词可能就是一种新文学,它吁求、期待的与它合拍而共鸣的文学形式。新技术、新生事物会倒逼文学表达,尤其是形式,比如日本流行的手机小说、我们现在许多微信公众号、青年人的写作,与期刊杂志的一个最大区别就是情节描写方式、句子的排列方式以及情感语调上的不同。如果把19世纪私人信函与我们今天私人短信和邮件对比,就会发现我们已经习惯于非正式的直白表达,而这会导致表达技巧、修辞技巧的萎缩。对于讲述故事来说则可能要面临线性写作到模块写作的转变,简单的故事流线会让人失去耐心,读者期望在有限的时空内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甚至是多种混合(图画、视频)的信息。
但是它们的好处就是跟生活本身的同步性,它们是还没有被提炼为形式的文学,是混杂着切身感受、生活氛围的文学,就像诗词之于唐宋、曲之于元朝,诗词曲在它们自己的时代从来就不仅仅是审美的、文艺的,它们是互致问候、牵肠挂肚、试探问路、应酬答谢,甚至还可能是咒骂发泄,当把诗词从这些人情世故的生活牵连中抽取出来,典之以文学的最高荣誉,经典化之时,文学形式的生活意味已经被遮蔽和消磨。全媒体时代,由于还在延伸和生产之中,我们才能发现那些缘由生活而产生的尚未精致化的带着生气的文学,可能是最需要我们的创作和批评予以重视的地方,它们才是文学的契机。
如果说新媒体时代真有什么新生事物的话,可能是非虚构的大量涌现。网络文学在我看来从来就不是什么新生事物,无论从价值还是从形式来看,都是“古已有之”,不同的是,它借由便捷的传播方式吸引了几何级数上升的数量庞大的社会受众和参与者。而新媒体上非虚构是一种类似于个人志的文体,介于虚构与 非虚构之间,带着个人体温,又能在大概念与小自我之间穿插躲闪,并且迅速集结起以共同人群为基础的共鸣感。这种文体是自媒体时代诞生的,篇幅、写作方式都考虑到读者的阅读感受和习惯,从文体上看是一种区别于小说、诗歌、散文、新闻报道等传统权威文体的既新且旧的文体,更接近广义上的文章。许多公号上的非虚构故事就像我们置身的社会生活一样不修边幅,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文革”故事,还有各种在传统文学故事中出现但并没有如此逼真的社会情态,比如气功、斗狗、被警察抓、看手相、抑郁症、无人区生活、一个人的旅行、探险、县城的摇滚青年、编辑部的故事,还有各类偏门职业人的生活记述等等,有着“我”的亲身经 历和忧伤青春故事的底子,但还没有被抒情现实主义所吸纳,粗糙、凌乱、未经仔细打磨,带着一种类似乡野被主流所关注时的那种殷切和急迫,好多文章都充斥着强烈的倾诉欲望,而不是像各类文学期刊上细致精心打磨好的对某种生活的认真审视。
何谓文学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意识形态装置,日积月累获得习焉不察的普遍性,并且规约着我们对文学和作家的想象。新媒体时代的文学因为其工具性的命名所暗示的广阔性,必然是复杂难明的状态,但有一个倾向是确定的,文学从理念高蹈之地向朴素平实和细分的转向。当我们指摘一个时代文学的时候,最便捷和中国化的方式就是批评它脱离时代的疾苦,或者没有对历史承担的勇气和没有对时代发言的欲望,以及对信仰、真理的探索,民族、家国的意识差等等。现在的文学已经不复1980年代充满理想主义和参与意识的文学,也不再是万众仰慕的事业,作家也不可能承担社会灵魂的工程师的重任,对公众发言并获得积极的响应。它的边缘化已是不争的事实,但由此也获得了一种更接近自己朴素本质的机遇,卸掉了过多的重负。这样说并不是要放弃文学的传承,当然要保持对那种天才文学的向往和尊重、对苦难的理解、对社会的关怀、对自我的反思,但这些文学的高贵品质永远不可能在口号的阶段开花结果,它们必定要落地于今天真实的感受,以及想象的空间、故事的讲述、细节的记录、叙事的语调中。
博客、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便捷的交流阅读模式,使作家个人的传播能力得到强化和扩张,在此过程中,既有天下大同的感觉,也会逐渐形成不同的阅读群体和文学风格,无论作家有没有意识到,都会在无形中强化作家的读者意识和自我暗示,并且走在一条不断规约的路上。
巨大的信息含量、广播式的推介方式,毫无疑问也会带来一种阅读的虚假繁荣,说句拂逆时代的话,有效的阅读也许在根本上并无改观,尤其是对已经形成自己文学视野的几代人来说,不同文学观念的族群因为接触到其他的文学讯息而改变的几率并不会很大,而更可能是在信息海洋中重新找到有利自己的例证,巩固自己的文学理念。但这无疑分散了焦点和对立,于是在分享的意义上,所有人都是有效的,分享喜怒哀乐,分享我们的生活经验,分享我的世界和生活,在日益壁垒森严、互相隔膜的现代社会中,告诉你陌生人是如何生活的,无论是从文学上还是心灵慰藉的意义上,都成为一种需求,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几年非虚构文学声名鹊起的一个重要原因。所有人都分享一种艰难,共享一个未来前景的可能越来越小,那么和对的人在一起,就成为最小公倍数式的文学理念,愿意和对的人秉烛夜谈式的文学可能是一个文学方向。至于这个观念是不是懦弱者的精神鸦片,还有的是时间让我们边走边看,就像雷蒙·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所说的:“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在经历一次漫长的革命,关于这场革命,我们最好的描述也只是局部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