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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有主要人物就有次要人物。一些作家在主要人物身上投入巨大心血,而对次要人物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花的精力不够多。通常篇幅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人物不多,但每个人物都很重要,而次要人物不过是因文本的需要必须少着墨,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对待之。次要人物在作品中的完成度取决于作品自身的情况,可以遵循适称和多样的原则。“适称”和“多样”概念出自画家威廉·荷加斯的《美的分析》一书。这里的适称是指一篇小说中人物的某些特征与作家特定的写作目的相适应;多样则是一篇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具有性格差异或处于不同的立场,从而实现整篇小说人物样态的丰富性。
张楚的短篇小说《忆秦娥》中有一个生动的次要人物:牛奶商。这位牛奶商在小说中连名字也没有,他“长了双抹香鲸眼睛”,“据说他睡了89个女人”,“年仅30岁”,“当‘爱情’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时,他面色阴沉地冷哼一声,犹如被质检员发现牛奶里掺了石灰和水”。虽然牛奶商仅仅只是个次要人物,作品中不能把牛奶商的故事展开,但张楚依旧通过人物对话的形式,让人联想牛奶商荒唐生活的细节,从而给人留下鲜明的直观印象。这位牛奶商或许是个极端,但他能代表“80后”发出内心的困惑,而小说中的主角满树香耗费了大量的笔墨,也不过代表了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那代女性,她们在成年期经历改革开放,其中一部分人坚守情感及心灵的纯度。这两个在精神层面决然不同的人物,完成度都非常高,次要人物牛奶商和主要人物满树香在作品中相互烘托,使作品层次分明。
《忆秦娥》犹如一件生动传神的浮雕,鼓起来的地方分外抢眼,而正是那些凹下去的部分,托举着精、气、神——凹下去的部分正是由次要人物构成。张楚像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家,让读者从漫长的35年的故事中,看到浮凸的点与线,在众多平凡的人当中找到隐藏在平凡人中的高贵者。小说中塑造的牛奶商这个次要形象是非常有必要的——他的特征与写作目的有关,具有烘托主要人物满树香的功能。牛奶商还替读者听“我”讲故事,让小说具有强烈的带入感。此外,满树香的故事之所以具有不得不讲的合法性,也和牛奶商这类人的精神状态有关。
如果《忆秦娥》中只有满树香和牛奶商一组对立人物,是不能满足人物形象塑造“多样”这一原则的。事实上,《忆秦娥》中的次要人物也不仅牛奶商一个,还有舅妈、老周以及老张、“我”、小李等。这篇小说在一万字篇幅内容纳的人物竟多达十几位,这是非常罕见的。让一篇小说人物众多,这一点都不难。然而,大部分人物众多的短篇小说是失败的,既要满足人物形象塑造的多样原则,又能满足适称原则,这无疑是短篇小说创作的技术难关。张楚的短篇小说《忆秦娥》无疑是攻破了这一人物塑造的大难关,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样本。
有的短篇小说,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界限非常模糊。通常我们反对眉毛胡子一把抓,然而总有例外、文无定法。人物形象塑造同时遵循适称原则和多样原则,其结果是创造奇迹。朱庆和的短篇小说《没有思绪的旷野》就是一篇这样的作品。小说中的曹辉讲述了一场滑稽的葬礼及一个被遗弃的婴儿的死亡,事件之间似乎缺乏逻辑关联。如果从人物关系和叙事逻辑的角度来考量,作品的表意是非常完整的,“我”得到一个孩子的喜悦,以及曹辉的父亲得到一个遗弃女婴后所唤起的父爱,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便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曹辉父亲的死,儿女的冷漠,反衬出子女对父亲情感的淡薄。作品中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爱、天然美好的情感,给读者留下了悸动。所谓“没有思绪的旷野”实际就是人性流露的宽阔领域,而不是思考后决断的理智行为。
《没有思绪的旷野》全篇共计六千余字,却容纳了十多个小说人物。死与生是人物生命的状态,父与子是人物关系的核心,更是一个人生命角色的转换。这种生命状态和生命角色的转换是作家创造的一种逻辑框架,小说有了这个框架人物便各归其位,在叙事序列中承担其表意功能——这就是适称。而作品中曹辉、曹辉的父亲、曹辉的爷爷,“我”和“我”的儿子,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处境,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命运,则展示了一篇作品中人物的多样性。近年来的这类佳作还有鲁敏的短篇《万有引力》,该作中也是没有主要人物,而且人物多达十几位。
在小说建立的逻辑世界中,人物可以有主次之分,但在生活的自然状态中,人物却并没有主次之分。因而,作家遵照自然状态来建立小说的逻辑世界,亦无可厚非。有活力而又成熟的作家最后全是雄心勃勃,不守陈规的人。他们总是希望从看似不可能突破的地方进行创作的突围。规则和原则是从已有的作品中抽取、提炼出来的,但规则和原则也就是拿来给那些好作家打破,同时也让他们因破除陈规而扬名立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