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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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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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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鹿娃

表兄鹿娃

作者 袁海生(甘肃)

大约三十年前,在故乡的蒲河村,第一次见到了表兄。

靠山的窑洞中,忽儿钻出姨娘姨夫们,随后跟来的是个黄卷毛发,两颊通红,目光痴呆的表兄鹿娃。

在姨夫姨娘的招呼声中,那木纳的表兄只是笑笑,露出两排很白很细密的牙齿。从他穿件极不合身的蓝色大长衫来看,他也似乎没有更体面的行头,何况在川道的人家,一年四季不是放牛牧羊就是挑水砍柴。走的是羊肠小道,来回肩挑担担,终没有轻松闲暇的时日。久而弯腰低头的背负重物,使得这位比我只大两岁的表兄竟然弯腰驼背,头发枯黄,形体瘦弱,表情木然冷漠,丝毫没有青年人的那种气质与活力。

还不去地里摘些梨瓜去!

听得姨夫一吆喝。那唤作鹿娃的表兄就默默地挎了篮子到地里摘瓜去了。我立时飞跑着跟了去,觉得他和我年龄相仿,可以合得来的。

你慢点跑,看给石头绊倒了哩!

我们一出门全是山沟,比不得你们平原人家!

才不哩!我不怕!

我立时被表兄的关心的话语逗乐了,跟着他问这问那,觉得亲切极了。

我们这河,夏天一下大雨就涨水了,水漫过这边的浅滩,等水退了,有许多鱼在跳,白肚皮翻着,鼓着圆眼瞪你,人又怕又爱,抓不住的,滑溜溜地,要费很大劲才抱得住呢,有时也滑落到泥里,溅你一头一脸的泥巴哩。

有时河水涨了,从北岸漂来圆滚滚的树身,还有冲来的牛羊,在水里翻转着,看象还活着,待到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浑浊的水中涝起时,全是僵死的,皮毛都掉了,白渗渗地吓人。还有,涨大水时,这里的浮桥都被水冲垮,半夜里水的吼声很吓人,象山洪爆发了一样,全村的人都在门前转游,不敢睡觉,怕真有山洪下来。

我觉得表兄的口里居然有这么多新鲜事,全是我没有经见的传奇的故事,更别说山洼酸枣红透的时节,采打的酸枣要装几袋子,拉到集市上卖几百元钱哩,还有山间草丛里的地蜂,不小心羊群踩踏了,嗡地一声飞来一群蜂,追着羊和人一顿狂蜇,你得顺势睡倒,蜂群一旋,失去目标,就飞散了,要是飞跑而去,那就惨了,非得扑落全身,头脸身上到处乱蜇,到后来面肿腿肿,以至送了性命。还有草滩边顺溪流忽然窜出一条花白大蛇,吐着长舌向你扑来,你也不能跑,得紧盯着它看,并步步紧逼,它倒怕了,一扭头一纵身,嘶嘶地消失在草丛里了。

清晨的时分,从树林间传来金翅雀的宛转的鸣叫,又会从山谷深处忽然飞来一只大鸟,叫花豹什么的,翅膀扑动有力,风声呼呼作响,会疑心连人都会被抓走的,我们山里人家养的鸡,尽管又大又威武的公鸡,也被它直扑下来,伸出它又粗壮又锋利的爪子,轻轻一下就抓走了,公鸡也不曾叫一声,翅膀也没来得及扑闪几下就被抓走了,飞跃千山万水,不知去向。

远山的石峡衅,有很深的水谭,水色深绿,丢下石头,就听噗地一声,溅起水花,人就头皮发麻,觉得深不可测哩。再看衅边水草丰美,野花点缀,蜂蝶翩飞,天空白云悠悠,羊群在草洼间象朵朵白花,真是一幅人间不可多得的山间画卷!

在表兄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我从不曾知道的趣事,我只知道我家的院子里高蓝的天空,夜晚或稠或稀的星星,偶尔挂在西天边的弯月,和那门前永远奔驰的大小车辆!

我于是极想涨河,可以看到那副又可怕又好玩的涝木材和牛羊死尸的场景。又想随他去石峡衅,看深不见底的水潭,碰到花白大蛇以及可怖的大豹子鸟。

可惜第二日,父母早早收拾了行李,背了半袋的梨瓜,还有半袋的然玉米,半袋的蔬菜,装满了小车的后备箱,等到实在塞不下了,姨夫姨娘才恋恋不舍地迎出了村子,眼看我们驱车转过山弯,等到看不见,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失落地迈向回家的路。

我失魂落魄地一言不发,脑海里全是表兄鹿娃的叙述:追人的野蜂,溜走的花白蛇,飞扑而下花大鸟,远山的石峡衅,山洼的羊群……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对表兄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虽然他看起来那么羸弱,那么呆痴。但从他所历经的趣事及所从事的活计,却那么充满传奇而令我向往。

此后的几十年间,繁杂的事务以及琐碎的家务,倒没有闲空再去他家,愰忽已度过几十个年头,然而留在心中的有关表兄的美好记忆,还时常浮现在眼前,令我心驰神往。

一日午间,我刚一进门,迎面走来一位貌似六十多岁的老翁,头发花白,脸色赤红泛黑,才三十年的光景,人世的艰辛与坎坷竟然把这么一位青壮的表兄折磨成如此模样,令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时常想见却再没见到的鹿娃表兄。但从他游移的呆滞的目光里,我看出了表兄鹿娃的影子!

鹿娃表兄!是你?是你?!

他一怔,迟疑地望着我―― 你是?

我是海子!你忘了么?!

噢!海子,是你吗?!

三十年不曾谋面的表兄弟,居然两两相视,愕然而立!

我扑过去抱他,他却怯怯地向后退,连声说――看脏了你的衣服,看脏了你的衣服!!我的头嗡地一响,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酸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还在那怯怯地,呆痴地立着,我拉他进屋去,他却一拐一瘸地走路,听说腿是追羊时滚下了山坡摔断了的,也没有医好,落下了后遗症。

听父母说,讨不到老婆,川里人家,礼钱又高,姑娘家又不肯下川。后来好不容易讨了位离婚的女子,又不能生育,权且成了婚,算是翻了身。后来又抱了人家的女儿,那媳妇有不会抓养,还不是姨娘照料着才活了下来,至今也有十六七岁,居然出落得白净漂亮,人见人喜。

可是咋不见表嫂哩?

唉唉!快别提那现世宝,见不得生人,一年四季不出门沿,还把鹿娃看管得紧,动辄笤帚棍子,打得表兄叫唤哩。

怎么不反抗?大男人家,倒被这么个女人罩住动弹不得?!

唉唉!奴才的身子受苦的命,也由不得他。

后来有一年冬天,听说表兄疯了,居然几天不吃东西,抓了把羊粪往口里塞。

真的吗?!

我几番盘问几番盘问,终于从母亲口中得知事情的真实,顿时心内的震撼和不适,使得我伏到床上大哭。

现实依然如此残酷,而命运的不济居然把如此美好的青年,摧残折磨成如此模样,令人无法可想无可奈何。

我要去看望表兄,我的童少年时代的传奇人物。

我决计要去看望表兄,那个曾经令我分外向往着迷的山间河谷,还有山间放牧的英勇大智的鹿娃以及听他诉说人世间如此妙不可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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