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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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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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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湾纪事

作者:袁海生(甘肃)

1. 儿时的老庄湾

记得幼时的老庄湾,地处沟峁交错而突现的沿沟豁的长湾。自老庄坡曲曲折折而下,向西延伸,有一小径直通水沟。另一支小径于沟洼之侧悠然绕过五户人家直拐入东南店沟沟。听老人讲,此地乃风水宝地,其构势为凤凰展翅。凤头乃水沟口的土门,门洞为凤之睛,凤尾斜过南头老学校处,凤翅一边为沟西队,一边为沟东队。住户均密集比邻而居在凤背。乘凤而飞,岂不美哉?

我们一伙穿开裆裤的娃娃们听了大人的讲说,很是生了神往的憧憬。想必日后此地地灵人杰,也必将有些许出人头第之人!那时节,家家户户土筑墙,盖土门楼,门楼贴地处有几层青砖砌就,门楼顶用土窑烧制的蓝瓦瓦就,略起飞檐,顶中有蓝瓦拼就的花图案,已算极为排场了。就这样的门楼,在老庄湾也屈指可数,那定然是那些家境稍好的人家,要么家中青壮者多,以当时按劳分配的原则,自然人家多劳多得,日子过得相当富裕。记得我家的门楼,是大爹当了秀才才盖起的,那时我也大大沾了大爹的光,觉得我家只此门楼,也足以显示出富贵的迹象,我的母亲也因此沾沾自喜。

时令既然已入冬,下了雪,我们几个小不点穿着笨重厚大的棉衣棉裤,于我家门前的庙台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下秕谷,支起竹筛,来套麻雀。我们这里是套不住青鸽的,虽然它青毛蓬松,又肥圆又好看。也套不住布谷的,它灰里透红的丰羽更加肉感,但刁钻多疑,稍有响动,它即飞走,大伙吓得大气不敢出,才好容易罩住几只性急嘴馋的麻雀。这也算不错的收获,哥哥旋即带来大孩子们将麻雀夺走了,我们几个小不点跟着哼哼唧唧讨要。他们说:这不能给,你们抓不住,会放飞的,等我们用泥巴封了它们,在旧窑里用火烤熟时,撒点盐巴,那才叫香!我于是伙同邻近的几位伙伴,还有涝池畔东北处的阔人家的丫头霞儿,追随着大哥们去看他们如何制作烧烤美味,馋得口水欲流,眼冒金光。尾随哥哥们到店沟沟一破窑洞,他们将泥封的雀儿丢进火里,埋于灰中,上面架起拾来的小柴棍儿点火烘烤,青烟直冒,热气腾腾,待到泥皮干裂,于裂缝间忽儿发出肉的香味儿,有人急着伸手去掰,却被红热的土块烫得哇哇乱叫。有的笑得扭着身子,有的笑得前仰后合。分吃是件极为朴素动情的关爱。由大哥大姐们撕开肉身,去除内脏,撒上盐巴,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小弟小妹,大家胡嚼乱啃,那么小的几只雀肉被争食一空,有拿着雀爪还吮吸的,有拿了雀头使劲咬的,有拿了雀翅用门牙慢慢捋的,企图吃干净不剩一丝一毫。哈哈!实足的馋猫,快乐的伙伴!

正午时节,太阳暖暖地照着银装素裹的原野峁梁,大地间升腾着暖春的气息。不几日,冰消雪融,涝池畔的大柳树,枝桠间展出油油绿意,几天的功夫,黄绿媚眼的柔柳丝丝吐翠,迎合着涝池畔崖背上的草滩儿,这儿一片,那儿一块,冒出黄绿的嫩芽儿。春天来到了老庄湾,涝池畔!老人孩子都笑逐颜开,老人们修补拾掇农具,孩子们拍着门前的老黄牛背,跳跳蹦蹦,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石头剪刀布,老鹰抓小鸡,狼吃娃娃,丢沙包,踢毽子,跳皮筋。最热闹激烈的项目是男孩子打三角板。这三角板,用纸烟盒拆开叠就,花色繁多,名称异样,诸如羊群、黄金叶、三门峡、宝鸡、延安、大前门……不一而举,煞是好看,绿者翠色欲流,红者金字闪闪。我那时最喜欢赢三门峡,那三门峡不知在何方?但它的峡坝之雄伟,泄洪之壮观,令我心生向往,非赢到手不可。以至扇开了棉袄的袖口,丢掉了许多渣渣棉团,因此挨了母亲不少的数落和狠骂。仍不罢手,依然如故。那时节没钱买纸订本子,只用赢来的三角板拆开压平,用纸夹夹了,当练习本用,此练习本还很珍贵,用铅笔写了头遍,又用水笔写二遍,如此利用,不浪费又实用划算,此方为我所首创,后来推广给要好的伙伴。

有个小女孩聪明乖巧,花花的大眼,穿着入时的浅蓝色小花袄,下摆饰有一圈白绒毛,又漂亮又时髦。令老庄弯的大人小孩投去羡慕的目光。她家有她父亲拿回的小笔记本,六十四开的,封皮绘图,十分考究,我常瞪着希望的眼珠子,观看探寻,什么时候我也拥有几本该多么美?!

2.童年时的涝池

刚换过季,脱掉棉衣棉裤的腿脚分外轻快,小伙伴们喊天斗地,捉谜藏,玩八路抓鬼子。又一忽儿聚到涝池畔,准备下水去游泳。雨量充沛,大雨滂沱。浓阴如盖,夏天来了。男孩到崖背上迅速脱了衣裤,光溜溜一溜小跑,从涝池畔纵身一跃,跳入池中,扑通扑通,池水激起圈圈涟漪。我们仰游,转圈儿游,深入水下,水中水下,通通乱蹬,笑声叫声,响成一片,有女孩偷掷土块于池中,大家也不示弱——有本事下水来!下水来吗?哈哈哈!调皮的两个男孩忽然立在水中,裸露出了屁股蛋子,女孩们扭头捂面飞跑了去。大家哄笑了事。

夏雷闷声低气地响了几声,预示秋的早到。墙头间还开着的山丹花,不知何时已谢,零落的花瓣儿干瘪着被秋风吹飞。曲曲叫着在向晚的暮色里看落霞的颜色,冷飕飕的风一阵扑面吹来,夹带了金黄的落叶。院子里昨日还含苞的秋菊,今早披散了卷发,浓艳得让人爱怜不已。队上苹果园分苹果了,青绿的果子让我们喜出望外。待到户户将分到的苹果用土车推了回家,果园的门将从此敞开,果树被搜刮过后象溃退的残兵败将,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在秋风里东摇西歪。我在秋天的傍晚,牵了两头新疆大绵羊,后边尾随着淘气蹦跳的羊羔儿,去涝池畔放牧。时令已是深秋,夜风夹带着落叶飒飒地响着,我毛脚鬼手地东眺西望,心里孤寂害怕。一个时辰过去了,星星眨巴着眼睛对我说——该回家了,羊吃饱了!可我瞅瞅羊瘪下的肚子,想着再坚持个把小时。

那时节几乎家家养羊,全是放养,靠啃洼地路边的青草充饥,不小心时就被羊偷吃了玉米高梁苗儿,引来主家的大骂喝斥。那是最头疼又丢脸丧气的事,恨不能将羊饱打一顿解解气。牧羊最好的奖赏是每年的六月会上,父亲和我赶了几只羊去羊市,卖一只羊羔得钱五拾,我让父亲给我买那甜得妙不可言的蜜枣,色泽油亮金脆,入口香甜无比。多美的人间美食,如此一来,多年牧羊的遭遇也不值一提!

树枝的光秃,劲风强吹,北风呼号,冬天来了。山沟,峁梁,洼地,旷野,又被积雪覆盖。美丽的老庄湾,也静没无语,只有我们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孩子,飞奔呼叫在老庄湾的东西,一忽儿聚东喝喊,一忽儿跑西乱窜。上灯时节,大人们躺下来歇歇整日上工的腿脚,听听农村广播,孩子们却在老庄湾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

腊月的来临如期而至。大年将近,几户人家拉着捆绑结实的猪去人民公社屠宰。我们奔跑着去,专抢猪尿泡,回家后用气管打足气,当球来踢打,很是耐用好玩。不几日,待到替父母搬盆盆罐罐,扫窑之后,大年已临。我们提了一筐猪骨头,几双烂鞋,去公社卖,收入二三角钱,到商店买两串一角钱的鞭炮,再买几个弃火,算是过最好的年了。

其时大伙中有位叫小军的大哥,人极活泼,鬼点子多,只要他在,我们玩的花样不但多而且推陈出新,既新鲜又好玩,有时不免也弄出乱子来。记得有一年腊月初六,他不知从哪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居然同小兵、兴邦三人,从大队部的木窗爬进去,发现了几十枚大队存放的雨炮。这雨炮非同小可,是大队部从上面如数领来的防冰雹的炮弹,单在夏天黑云密布,狂风大作时,天空电闪雷鸣,眼看一场酝酿已久的冰雹即将砸下,这时候,有专业人员推出炮筒,将方位调向天空的黑云,点燃雨炮的导火索,听得哧哧燃烧的声音,雨炮手迅速将炮弹投入炮筒,躬身蹲下,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冲空射出,箭一般射入彤云密布的云层中,又轰然炸开,喷射而散的火光与冲击波,将厚重凝结的黑云炸裂而开,那云层遭了此雨炮的强烈冲击而如山体似的立时崩塌,化作青一块紫一块的云朵逃离了云层,四散而去,瞬间将要爆发的来势凶猛的冰雹云土崩瓦解。大伙看到云层散开,从云缝透出太阳炫目的光芒时,都拍手喝彩。

我当时很纳闷,也很怕,因为听奶奶说,天上有玉皇大帝,掌管着天庭,行云布雨有玉皇大帝亲任的司雨神,按行雨的时辰,行雨的雨量和多少,通知龙王,龙王才奉玉帝圣旨行云布雨。至于下多大雨,下冰雹,那也有圣旨先行,由不得龙王私自作主,那么,人间研发的雨炮冲天而射,岂不惊了天庭,吓了玉帝?更是有违天意,难道不怕天庭降罪施灾?对于这件事,我十分惧怕,也不敢到处乱说,因为那个年代,容不得人信口开河的。但那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打破旧传统,创造新世界的口号震天吼地。其根由与结局也不是我们这些小屁孩所能想的事。我们只管玩痛快,哪管它天王老子的事。

小兵与兴邦和那位神秘的大哥,将雨炮拆了开去,倒出其中的火药,在院子里关紧大门,紧张而兴奋地制作弃火。鬼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这种制作弃火的本事,一个下午,他们居然把六枚雨炮拆了五枚,全卷制出了几十枚弃火,放到太阳下晒干,等到晚上,点燃它,就听嗖地一声响,弃火喷射出一条火线,射向漆黑的夜空,真是太好玩了,其射程与声响及喷射的尾光,和在街市上买到的浏阳弃火,完全可以媲美,只是浏阳花炮外包装很红很好看,咱没有人家的精美包装外壳。

3.还是热闹的老庄弯

眼看已是腊月二十四了,旧历的年底毕意最象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单是乡下,已分明现出大年的欢闹迹象来。杀猪场上,已宰杀的猪被退去了皮毛,肥嘟嘟圆滚滚地挂在扛子上,也有刚开膛破肚了的,一分为二,淌着鲜红的血悠悠地微微荡着,展示着丰年的牺牲的豪壮。大人孩子们看杀猪的已为数不少,全瞪着既欢喜又胆怯的眼珠子,在观赏屠夫的宰杀的痛快和大肥猪嚎叫的悲惨,有小孩子将手伸到刀口处,其时喷涌的鲜血汩汩而流,他将血涂满全手,并且搓着,据说可以根制冻伤的手,此方百试不爽,如法炮制者居多。

小兵约了兴邦及神手们,也约了好几个小不点儿的看客们,他们将剩余的那枚雨炮用小篮子提了,到店沟沟的一处塌窑前的空地,那空地上居然有人堆了草灰,倒了几小堆,他们将从雨炮里拆出的火药包成纸包埋入灰中,装上了用从破棉袄揪出的旧棉絮和火药搓成的长长的导火索,待到一切就绪,便赶远了十几个凑热闹的小看客们,开始由小兵点燃引线。哧哧地,导火索燃烧地很快,冒起一团团青烟。可是眨眼间,声音也听不到了,烟也不冒了。怎么回事呢?快去看看!小兵?你咋弄地吗?怎么灭火了?!大家七嘴八舌,叫吵不休。居然有个叫鬼精子的大胆小伙,飞跑了去看,他冲到那埋有火药纸包的灰堆上,凑近了去看,发现那纸包的导火索分明息灭了似的毫无燃烧的迹象。于是用口吹气,那土灰飞溅而起,将眼睛扑酸了,正当他揉眼的当儿,就听轰地一声闷响!可不得了的事发生了!那纸包却意外地爆炸了,冲天而起的火光与烟雾土灰交织在一起,把那个鬼精子的面孔弄得一团焦黑,如果不是转动的眼珠还表明他是一个活物,大伙一定认为他被炸死了!接下来他嚎叫着,用手去抓自己的脸,这一抓更疼痛难忍,他一下嚎啕大哭,吓得我们几个小伙伴脸色煞白,目光惊惧。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小孩子撒腿就跑。唯留小兵兴邦四五个大孩子,拉了那被烧伤的鬼精子一腐一拐,一步三嚎,向他家走去。

可是鬼精子料到必有大的事情发生,不能让其父知道,于是,支开了搀扶他的几个伙伴,打算一个人溜回家。有人居然蠢到可怕,拉他到自家门口,用冷水和了些稀泥,往他脸上抹,他疼得鬼哭狼嚎,只有作罢。后来,他一个人捂着脸一溜跑回家去了,居说为躲开父母的查看,他钻进被窝,蹶着屁股,疼得直打颤。父亲问他怎么了?他说冷,只是不出来面见父母。待到父亲生气了,一把掀开被子,展现在眼前的儿子的焦黑而沾满泥巴的脸着实将父亲吓得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哎哟!不得了了?!你咋弄的吗?!咋成这球势了?!父母惊魂末定,忙问根由,他只默不作声,再问时,他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待到得满肚的委屈哭出时,父亲才从他的口里讨出了不太清楚的由来。把他这大!冷怂不冷怂!唉唉!真是活见鬼了!父母哭天喊地地叫骂一番,无可奈何,叹着气用板车推了儿子,去大队部瞧医生了。

其后的两个月,其父都用板车推儿子早晚各换药一次,如此地过了两个月有余,大家终于见到了调皮灵巧的鬼精子,其时他的脸忽然分外地白净光洁,奇怪的是,他先前脸上的麻子与雀斑,倒是因了这一烧伤事故,荡然无存。不想歪打正着,虽然经历了如此面部摧残,却换来了今日的白净面皮,那当时烧伤的痛苦似乎由此值了!这件事被村上的大人孩子传说了很久。每次见到鬼精子,有人就会取笑问他——脸上的麻子哪去了?是因祸得福了,哈哈!

不几日,已到大年三十,伙伴们结队成群,到老庄湾庙台上集合列队,由领头的将自制的火柴枪的枪头的炮子筒里塞满炸药,四队列齐,一声令下——出发!听得呯呯,呯呯四声枪响,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灭,大家四队齐发,每人手里擎着眼前花,一路狂喊乱叫,向湾西升起的红彤彤的火焰冲去,鞭炮不失时机地炸响,偶尔冲天的弃火窜向夜空,喷火的尾部拉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大家呼天喊地,笑乐声响彻老庄湾。

其时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大小不一,男女混列,点着眼前花狂奔呼喊,在月黑风高的除夕晚,这手花连一串,组成一道亮堂堂的风景线。这家放火,那家放火,从老庄弯东放火燃鞭跳火堆直止弯西,再由弯西上窜到涝池畔,又由涝池畔再窜到更远。恨不能跑遍本村每户人家,感受焰火的热烈鞭炮的清脆。大年在正月初二集体饲养处出行的轰鸣的小鞭大炮声中结束了她富足欢乐的庆典!接下来人们又投入下一年更苦更累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革命浪潮中。到处是会场,毛主席的巨幅画像被高高擎起,农民们高唱《社会主义好》《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是那藤上的瓜》的歌曲,在五星红旗的招展下,一心向党,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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