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文胜的头像

程文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 09/15
分享

溠水河畔

离乡日久,思乡日盛,总觉得哪里的山水也美不过记忆的故乡。记忆总是在无声选择着累积着不同的情绪和表情,往事越来越清晰,那些表情和情绪也越显真切,这种真切又会奇怪地让故乡重新变得混沌而模糊。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提到沙河,我说那是家乡的一条大河,其实沙河只是一个寄托乡愁的文学地名,它的真名叫溠水河。

溠水河是湖北随州境内最早的河流之一,早在公元前350年战国时就有记载,溠水源出随西北桐柏山南麓,七尖峰西北部的鸡鸣山,向南流经吴山、唐县镇……唐县镇便是我真实的故乡。唐县镇在历史上也是一座名镇,名气不亚于如今的一个省会城市。春秋时期为唐侯国,晋时置厥西县,西魏为下溠县,隋唐时为唐城县,宋时废唐城县为唐县镇并一直延续至今。溠水河就流淌在镇西码头边,自南而北汇入涢水,它如同一条白练把镇子分割为东西两半。

记忆中的溠水河,每当盛夏的时候,河水都会上涨,镇东西两岸需乘摆渡往返。摆渡船吱吱呀呀往来于宽阔的河面,一船人插科打诨纵声笑谈,红嘴沙鸥追随在船舷边飞舞,游鱼激起浪花突然跃出水面,意外的惊喜和透明的欢乐在和煦阳光里氤氲荡漾,一直延续到荷叶翻涌的彼岸。河水消退之后,河床细而柔软的黄金沙便袒露出来,那时的水真清啊,清澈到可以看见小鱼摆动灵巧的尾鳍。在齐小腿深的清凉河水中,我们最爱玩一种蒙鱼的游戏。蒙鱼简单易行,找一只海碗放一撮饵料,再用塑料封住碗口,中间只挖出两指宽窄的小洞,然后埋在河底的细沙中,不一会儿,就眼见着禁不起诱惑的寸许小鱼一条一条被骗进碗里,一上午能捉上小半桶的鱼。

那时,小镇还没有幼儿园,母亲工作忙顾不了家,祖母要带我不满周岁的弟弟,便时常把我托给母亲单位附近的小医馆王师娘照看。王师娘是一个满头银发的小脚老太,膝下无子女。我下河蒙鱼时间长了,她便到西码头寻找。从码头到河床,由青石条铺成的石阶,她下一次河床一路要歇上两三次,又在河沙地里找寻好一阵子才能找到我。但她乐此不疲,每次回去的路上,只要见到陌生人,就主动打招呼,不停地炫耀:这是我小孙儿,聪明着呢!

王师娘的医馆开在溠水河西码头的东街,左邻右舍都是不成规模的手工作坊,经营打铁、酿酒、熬糖、糕点之类的营生。镇子单日逢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摆摊设点卖菜担柴地做日常生意,也有做糖人的、卖灯草的、磨菜刀的、卖耗子药的、看相算命的混杂其中,很是热闹。这时王师娘的医馆也最忙碌。

王师娘一根银针一贴膏药包治百病。她边治病边和病人唠家常,听得多了,我差不多也背下了她的身世。王师娘的丈夫是国军营长,渡江战役打响部队溃败就杳无音讯了。所幸她出身医学世家,靠针灸膏帖草药悬壶济世而衣食无忧。常听她向病人夸赞丈夫的卓越武艺,每次都很自豪地说:“嗬!先人双手翻抖着一筛子黄豆,这边搭一个梯子,闭着眼噌噌噌几下就上了房,嗬嗬!只听豆子唰唰响却不见豆子洒落一粒”。故事不知真假,她的医术却是真好,否则她的小医馆早无人问津了。

王师娘忙活完了,会带我到镇东头的娘娘庙看戏。大集每次都会临时搭起戏台,有河南各县来的曲剧戏班唱《卷席筒》之类的戏剧。王师娘边看边落泪,回来的路上总是回忆她和先人在汉口戏院听昆曲的日子。她常感叹说:“人要有念想啊,没念想怎么活得下去!”

现在想来,王师娘无形中在我童年的心中播撒下了艺术的种子,让我在今后的人生中逐渐明白,虽然艺术容易让人敏感而脆弱、清高而孤独、冲动而幼稚,有时甚至歇斯底里,但人们还是会喜爱它享受它追求它。因为艺术能让人真切感受到生活不能忽视之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会让人厌倦自己的丑陋与粗鄙,从而导引灵魂变得优雅和高贵,让自己在今生能率性地生活成为精神贵族。

王师娘有一对金耳环,是当年丈夫在汉口把自己的一只戒指熔了金打制的。镇上的人都是从土地里刨食的,哪里有穿金戴银的命?当时民间有偏方,说黄金煮水取金之气,可镇心定惊,能治癫痫,就常有人借王师娘的耳环煎水,王师娘总是当即从耳朵上摘下来交由病人家属,用完收五分钱的耗损费。有一次,王师娘忽然发现还回来的耳环上有刮痕,其中一只印迹还很深,顿时泪如雨下,嘴里不停念叨说:“先人啊先人,你打的耳环破了相啊!”

王师娘自说自话地哭泣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伤感印象,以至于我至今依然会被一些细微的事情感动,每每眼眶噙不住泪水,一任情绪之潮起起落落,泪洒之后我又会羞愧,会为自己的柔软不安,按说经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心早该成铁啊,按说青春渐行渐远,泪水不能依然不期而至啊。可是,谁能真正做到心若止水?人生行在路上,泪水本无毒,心冷却有害。

王师娘有很好的厨艺,经她烧制的小鱼令人入口难忘。小鱼干净得无需去除内脏,她先用微火把小鱼焙干,出锅用泡菜汁酱油醋汁和黄酒腌制,入锅闷熟了再烘干,复合的味道如同湖南长沙火宫殿的名吃火焙鱼,只是更加温和而不那么辛辣。王师娘对我照料很悉心,换着花样自制零食让我品尝。记得有一种带薄荷味的蜜丸特别合我心意。我一直没弄清用什么原料是怎么做出来的,开始是没想着问,等长大当兵离开家乡想起家乡想问时,她却突然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事情起因还是那副著名的耳环。有天傍晚,王师娘端着药罐到弥陀寺路口倒药渣,几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呼啦啦地掠过她的身边,其中一个撒开车把拿弹弓把路灯打碎,几个人趁黑就把王师娘的耳环抢走了,耳垂都撕扯出血来。邻居知道了都劝王师娘报案,王师娘没应允,她说她懂法,她说现在正是“严打”的时候,抓起来不得判个十年八年的?都是年青小后生,路还长呢!

但王师娘自此之后就寡言少语了,日益苍老。又过了几年,有天镇上逢大集,一个复诊的病人到医馆使劲敲门不应,大家才发现她的医馆快到正午还没开,强行打开门,只见王师娘穿戴整齐躺在床上,脸上满是安详似乎正在熟睡。在场的人想起她的好处,哭声一片。那一年是一九八七年,那一天的白天,也是今天这样的晴好天气吧?

但那天的夜晚一定黑得没有风。

一晃二十年,现在我已记不清王师娘的模样了,可我总不能停止对她的思念,就像不能停止对故乡的思念,对那条溠水河的思念。多少年来,我知道我随心写出的文字,都是从溠水河里冲刷出来的一粒粒种子,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盛开或者凋零,哪怕只是一颗卑微的草籽,它们也会自由舒展翠绿的叶脉。也许荒原终将隐藏花开的痕迹,可是,多年之后的某一个傍晚或清晨,有人从泥土将它采撷,随手捏捏,他将看到汁液会从叶尖渗出、滴落,他会告诉同伴:喏,这是它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眼泪!

如今,溠水河早已干涸,河床上都是大型挖砂机器留下的深坑,但在我心中她始终是波光粼粼的样子,始终是一个银发老太牵着顽皮蒙鱼儿童走在沙滩的样子,始终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在胸中轰然作响:这是我小孙儿,聪明着呢!

我也说几句 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登录][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