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的人生

我年轻时常听父亲说，一个人要有出息，必须与人生较劲。当时我颇不以为然，认为和人生较劲是伪命题。人生的概念太空泛，年轻时看不清未来的发展方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都含混，较劲是瞎较劲。人到中年，生活的各种压力交织而来、集中释放，让人疲于应付，哪敢主动较劲呀？到了老年，心力交瘁，较劲也只能与疾病和衰老较劲了。

阅历渐丰，我才发现我的认识看似有理，实际是肤浅的。年轻时的困顿、中年的焦虑、年老的病痛其实都是实在的人生。人不较劲，还真对付不了漫长的人生。人要活出精气神来，还真要和自己较较劲。较劲当然要付出代价，伟人与常人概莫能外，首先就是生活不会过得太舒服太安逸。我夫人的姥姥不识字，却让一家人敬畏，她一头银发顺顺溜溜，一身穿戴齐齐整整，屋里屋外干干净净，颇有《史记·万石张叔列传》中万石君的样子，“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别人赞姥姥精神，称她不像别的老太太五十出头就不修边幅、佝偻腰背。姥姥说，“歪着躺着也舒服啊，可我就要挺直腰板坐着，人上岁数了，不和自己较劲，老态就出来了。”

姥爷就不一样了，胡子拉碴、穿着随便、粗声大嗓，点火就着，八十岁了还穿着拖鞋骑自行车到街边看人打牌，常和人争得面红耳赤，丝毫看不出是有高级职称的南下干部。姥爷舒服任性了一生，家庭地位却不高。姥姥常恨铁不成钢，说教育他五十多年也教育不过来。后来，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前后相隔不到一星期。我和夫人赶去告别，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谈起他们的一生无不感叹、尊敬和怀念。

我真正感到不舒服的较劲日子，还是在当兵以后。先是和军被较劲，每天咬牙手捏的想让软绵绵的被子屈服，变成我想要的“豆腐块”，被子一年到头轻易不敢晾晒拆洗，担心伏贴的棉絮又蓬松成了“面包”。又和队列动作较劲，一遍遍踢腿甩胳膊，一步一动，手腕立得直直的、脚尖绷得平平的，军姿一站一小时，左晃右晃，眼冒金星。五公里更是较足了劲，落后了觉得很没面子。

自己较劲还不算，连排干部也暗暗较劲，眼睛盯着别的连排，变着法地争上游。大学在南京方山集训，又过了一次新兵连。有一次，队与队举行篮球比赛，我们队有学员上场几分钟体力就顶不住，不停示意裁判换人。当时场上比分正吃紧，张宇队长也是参赛队员，见了很生气，大喝：“咱五个谁也不许下场，打场球还能累死人！”结果五个人撑了一场球，终场哨音响了，大家累得脸色煞白，败也败得悲壮，真是虽败犹荣。

当新兵、当学员这样较着劲的日子，生生把一个个地方青年塑造成了兵的样子。

和体力较劲只是一时的意志考验，和内心较劲却是长久的磨难。京剧大师梅兰芳八岁学艺，业师朱小霞是梅兰芳祖父梅巧玲的弟子，也算是名家，但他认为梅眼皮下耷、没有扮相，心拙手笨缺少悟性，教了半年死活不教了，说“祖师爷没赏饭，还是干点别的吧。”梅的伯父梅雨田不甘心，想方设法让他传承梅家衣钵。梅兰芳也和自己较劲，另择名师吴菱仙，勤学苦工青衣。当年，为求舞台表演效果，他穿着绷鞋在结冰的地上练莲花碎步，一练一整天，终于十一岁登台，又兼收并蓄，别开门派，成为一代宗师。朱小霞后来见到成名的梅兰芳愧叹自己眼拙，说有眼不识泰山。梅施礼答谢他当年的轻慢，说没有他的话鞭策刺激，成不了今天的角儿。可见当时梅兰芳受了多大打击，又隐忍着和自己较了多大的劲。

人生需要较劲，艺术也需要较劲。我当兵时曾跟随歌唱家傅丽坤教授学了几年声乐。傅老师是海政歌唱演员，是电影《红珊瑚》珊妹的主唱，当年一曲《珊瑚颂》红遍大江南北。她后来转业到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任教，歌手李丹阳就是她一手培养的。傅老师上课时，让我双手叉腰感受气息。吸气使横膈膜下沉，腹肌收缩反向上顶，两股力一较劲，气柱稳稳上升，引发胸腔、咽腔、头腔共鸣，声音就有了穿透力和金属感。傅老师总结一句话，叫对抗产生力。

对抗就是较劲。傅老师的话让我很受教。由此发现艺术和人生是相通的，比如戏剧也需对抗，没有人物冲突的剧情，戏不出彩。书法的毛笔之软要和纸较劲，没有一种刷的摩擦感，味道也出不来。较劲让艺术生色，也能让人生出彩。

较劲是一种健康向上的人生态度，相反，所谓放下执念、执着更多的是一种消极避世的心理。现在常有人从古人那里寻章摘句，劝人豁达，对事业不用孜孜以求。其实，有些先贤的智慧觉悟是在设计一个个圈套，一步步把人从社会、自然、本我中剥离出来，在所谓的升华境界中，让修行者自欺欺人地独自走向物我相忘的孤寂之境。试想，一个人倘若没有极度的自私自恋自虐，如何能渡尽劫波以达彼岸，如何能有大逍遥、展大抱负、得大自在啊？

比如林则徐说的名言：“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若以励志后人，有理，但这只是说话的一面，真实生活还有另一面，那就是“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封建纲常。你也许豁达，但你忍心让子女受难？

人生也好，艺术也好，较劲是生活的一种常态。和自己的人生较着劲，也只是律己上进，绝不是心怀妄念，更不是固执己见。我不大喜欢传说中的老太太铁杵磨针的较劲方式，铁杵或可成针，成本代价太高了。有这股劲，完全可以另辟蹊径。不就一根针吗？和一根铁杵较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