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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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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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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白发花眼记(二章)


一、白发记

忽如一夜白发生,原本浓黑厚密的黑发不知不觉间已是漫山飞“霜”、层林尽染。中国人常以白发与衰老联系,我鬓角霜雪时才四十出头,对镜观白发,仿佛是犯了什么羞于见人的错误,满心都是沮丧。古人似乎多是四十而皓首,白居易曾作诗《白发》云:“白发知时节,暗与我有期。今朝日阳里,梳落数茎丝。家人不惯见,悯默为我悲。”

好一个悯默为我悲!记得我有年回家探亲,亲朋亦惊奇于我早生华发,不住地感叹我变“老苍”了,断定是我在京城行走劳神操心而致。我知道乡亲想表达的是钦佩和嘉许,但听起来却让人有韶华易逝的怜惜。

其实白发未必不美,古代隐者高士多是竹杖芒鞋、鹤发童颜的形象,老子骑青牛紫气东来便是须发尽白。黄庭坚“黄花白发相牵挽”,李白“缘愁似个长”,自有一股清流气象。女子白发也美,所谓美人迟暮,佳人白发。金庸笔下的练霓裳、瑛姑皆银发三千丈,美不胜收。今人吴仪、傅莹女士银丝重叠,仪态万千,自信而高雅。但是,白发而美的关键在于纯白,不带杂色,倘若黑白夹杂便失去雅致和高贵。巷陌市井中“老杂毛”就是形象而不中听的一骂。

我那时的白发,便是黑白夹杂。白发不是一根根的新添,而是一撮撮的忽然就白了,两鬓尤盛。心里不愿旁人“悯默为悲”,便想着把头发装修一下,将那些不请自来的白毛染成黑色。

染是不好意思去发廊的,印象中似乎只有中老年妇女才坐在那里又卷又烫又烤的“受刑”。就到商场买了一把自助染发梳,手柄捏一下,染发剂从梳齿渗出,梳上一梳,白发很快变成黑褐色,显得不那么扎眼了。梳染方便是方便,只是保持时间有限,又要频繁洗头,弄了几次便生厌倦。爱人说,染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去理发店打理吧。

第一次去理发店染发,心里怀有弄虚作假的羞愧,总是担心让熟人遇见,便找了西什库大街的一个偏僻的理发店。老板是湖南岳阳人,单眼皮、薄嘴唇,说一口湘味普通话,她一边扒拉我的头发,一边说“琏爷待姐雾十月”,我很诧异,不知她一个理发员何以念出一句貌似《红楼梦》琏二爷的情景诗来,一时茫然不知如何接话。女老板又重复了两遍,才听清是“连染带剪五十元”的意思,心里忍不住地笑。岳阳妹心细手缓,闲话不多,折腾一个多小时,头顶堆雪渐次融化,黑发焕发了青春,心情也欢愉起来。

第二天起床,吓了一跳,只见白枕巾上黑黢黢的一片,知道是染发剂脱色,连忙对镜察看,幸好头发尚黑着,只是好端端一条白枕巾被糟蹋了。不止于此,因白发而生的烦恼接二连三而至。首先是阴阳头,过了十天半月,白发由根新生,发梢却因染犹黑,黑白分明宛如八卦阵图,又若积墨压雪松,杂七杂八煞是难看。染上一次必须有二次三次,以至于不得不将革命进行到底,继续“琏爷待姐雾十月”,每月找岳阳妹子打理头发。其次是致癌说,不知何时开始,周围得癌症的人忽然多起来,同事也有罹患肝癌、肺癌、胰腺癌的,再看报上刊载的染发剂致癌的吓唬人的消息,心里就有拂不去的一层阴影,总在染还是不染上思想斗争。第三最是让人恼羞成怒,工作调动离岳阳妹远了,染发要开辟新的战场。可每到一家理发店,总有伙计死乞白赖地动员你办卡消费,那副饿狼架势,就差直接掏出你的票夹子点钱了,让人不堪其扰。一怒之下,干脆就不染了,头发长了只在单位理发室剪剪短。

不染发也有烦闷。白发显老,而军营乃青春洋溢的阳刚威猛之地,自古不容苍老之人。古代有两个老将很说明问题。一个是辛弃疾叹惋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廉颇。《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廉颇免职至魏,赵王想再次起用他,差人查看其身体状况。廉颇一顿干掉米饭一斗、肉十斤,被甲横刀上马,威风不减当年,但廉颇仇人郭开事先贿赂了使者,使者回去报告赵王说:“廉颇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屎)矣。”赵王以为廉颇已老,遂不用。

另一个是王勃说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李广。汉武帝伐匈奴时,飞将军李广想出征,但“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又暗中嘱咐卫青说“李广年纪已老,运气又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正面作战,恐怕他难以完成擒拿单于的任务。”结果担任前将军的李广被调往东路,不仅没派上半点用场,回师时还迷了路,卫青要问责,李广叹道:“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言毕即引刀自刭。

我效力军中半生,自以为青春热血未曾冷过,但白发老态总不免让人心中自弃,尤其看到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是黑头发,唯独自己皓首苍发的,更觉不合时宜。有同事玩笑说,你这样颇有些向组织示威的意思了,你看看,这家伙老得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还不该提拔一下?

此话直让人啼笑皆非,为免领导同事误解,只得继续染发,一染又是十年,烦恼也伴随十年,理发店换了一家又一家,但当年那个闲话不多、价钱公道的“琏爷待姐雾十月”的实诚岳阳妹子再也没有遇到。

现在年过半百,到了本该头生白发的年龄,心里虽然向往年轻,却不想再遮掩白发了,而且“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轻主要也是在于心态,不在于头发黑白。于是归其本真,顺其自然,任由头发该白的白、该灰的灰。


二、老花眼记


眼力不济会给人带来诸多不便,相传唐代诗人白居易眼疾很重,不堪其扰,他曾写过《眼病》的诗:

散乱空中千片雪,蒙笼物上一重纱。

纵逢晴景如看雾,不是春天亦见花。

僧说客尘来眼界,医言风眩在肝家。

两头治疗何曾瘥,药力微茫佛力赊。

眼藏损伤来已久,病根牢固去应难。

医师尽劝先停酒,道侣多教早罢官。

案上谩铺龙树论,盒中虚撚决明丸。

人间方药应无益,争得金篦试刮看。

从诗意看,白老先生罹患的可能是近视眼、老花眼或白内障之内的。就近视眼而言,如果不是遗传,便是一天一天近距离用眼而累加的眼疾,倘若用眼得法,一辈子也近视不了。老花眼就不同了,那是人到中年必然出现的视力障碍,天王老子也摆脱不了这个生理上的自然魔咒。

我年少时视力很好,体检的时候,别人认E字表都费劲,我认特招飞行员的C字表都毫无问题。视力好并不让我开心,反而总是羡慕那些眼有近视的。为什么?那个年代,大家认为唯有戴眼镜的人才是有学问的,我担心的是:视力太好了,哪天才能戴上眼镜呢?

我的一位语文老师就戴一架黑色边框的眼镜,面相和善,谈吐文雅,时不时地用食指尖飞快地、准确无误地把微微下滑的镜架向上推一下,看着确实是有学问的样子。我母亲单位的邹书记、祝主任、彭会计几个有文化的也都是近视眼,彭会计的眼镜片一圈套一圈,厚度不亚于酒瓶子底。

那时正是文学繁荣的时期,报刊上登载的作家诗人,戴眼镜几乎是标配,不是近视的鼻梁上也会摆一架水晶镜片的墨镜,看起来牛气冲天、派头十足。

于是,就也弄副眼镜戴。但是,100度的镜片架在鼻子上,走起平路也像过坡坎,深一脚浅一脚的,看书更是不多一会儿就头晕。终于搞到一副平光的镜子,出出进进都戴着。邻居们见了问是不是近视了,我不答对错,只是弱弱地用指尖推推鼻梁上的镜架。

邻居便夸赞:“啧啧啧,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真有出息。”听了这些让人高兴的话,心里还不美死?

参加工作后,单位同事居然都没有人戴眼镜,唯一戴眼镜的是李主任。不过,他戴的是老花镜。

传达文件的时候,李主任想解释文件的意思,不是摘下眼镜,而是两个手指头拈着一只镜腿往下压,然后低头翻眼从眼镜上边看大家,看完了大家,又抬起眼镜看文件,如此反复。

问题是李主任有些谢顶,抬头低头时光亮亮的头皮时隐时现,这就有些滑稽了。本以为让人斯文的眼镜不但不能提升他的儒雅,反倒衬出他的苍老来,从此,我再也不戴眼镜了。

人到中年,忽然有一天,对,就是忽然,我感到眼前的字迹模糊不清了,于是意识到老花眼找到我了。可想到当年李主任的样子,对戴老花眼镜从内心里排斥。

老眼昏花之后,看书写字的确大受影响,写字只能随心所想、概略瞄准,看书也是意群读之、一目十行,眼前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感觉还真不是太好。

有一天,夫人命我顺道到快递丰巢取快递,我睁大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手机上她发来的一串开箱数字密码,只好让她在电话里诵读,读一个数字按一下键,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仓门,场景很是狼狈,这才觉得不配镜子不行了。

配镜之后,模糊的影像顿时有了久违的清晰感,心里居然有了莫名的感动。回头翻看以往在手机上写的文字,发现好多缺胳膊少腿、似是而非的字,这些错字别字藏在文章里居然推送出去了,想来真是令人羞愧。

用习惯了老花镜,就离不开了。一副镜子找来拿去麻烦,干脆多配了几副,于是沙发、床头、书房,甚至洗手间里都有一副镜子,以备阅读写字之需。

以往听王铮亮唱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没觉着有什么,眼花了之后再听,就觉得那首歌还挺打动人的: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生儿养女 一辈子

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

柴米油盐 半辈子

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

是啊,时间都去哪儿了呢?瞧这眼睛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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