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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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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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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里的一米阳光


文丨程文胜


一、


我脑子恍恍惚惚的,入春以来就是这样。早上出门的时候,又遇到胡同三十七号的蔡先生,他拦住我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了吗?孙中山先生辞去大元帅职务,已经乘船离开广州,据说是要到上海去。”

蔡先生脑子里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奇怪消息,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便说。蔡先生还要说什么,被他太太冲上来一把拉走了。蔡太太回头对我抱歉地一笑,说:“他脑子坏掉了,不好意思啊!”

蔡太太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特别像一个人,我知道这个人与我密切相关,可我想不起是谁了。我脑子一阵一阵疼痛,恍恍惚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于是,我偷偷去看了精神科医生。我说,我是老师,恍恍惚惚就上不了课……

医生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和他的秃顶一样锐利。医生脸上挂着令人恐慌的严肃表情足足沉默了两分钟后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你是丹老师丹燕?我和你们学校的校医胡先生很熟。我说嘛,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问题?”

我顿时感觉脑子里的某个方面真的有了什么故障。我说:“你到底是说我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这不很明白吗?”医生看看我,又看看屋里其他的人,怪怪地笑起来。那些人像得了流行感冒一样很快受到感染,也一起看着我,哗哗的笑声满屋子流淌,感觉是一条汛期的河。

我惶恐极了,赶紧捂着耳朵逃离。

下台阶的时候,阳光呼啦一下斜斜地灌满我的脖子,浮动湿润花香的空气轰隆一下挤进我的胸膛,一只只亮晶晶的小蜢虫在我眼前飞来撞去。我的脑子又开始恍恍惚惚了。我擦擦眼睛,那在我一生中多次出现的古怪地爬满苔藓的城堡,再次在半空中浮现并且坍塌。那些陈年的碎片纷纷扬扬,在阳光的金针里闪闪烁烁,一片接一片地坠入湖水。我看见一座四合院冉冉升腾并湿湿地浮动,在氤氲的水汽里,一个穿短裤的跳橡皮筋的小女孩开始出现在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槐树下,小女孩腮边挂着一朵似乎永远挥洒不去的微笑,那微笑让我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格外怀旧和忧伤。

我在恍惚的心境里一遍遍地怀想这些童话般的景象,一遍遍地抚摸遥远而生动的细节:四合院里浮动着一片安静的药香,丹燕在跳橡皮筋,褐色的橡皮筋一边绕着洋槐树,一边挂在姐姐丹萍嫩白的膝弯间。丹萍鼻尖那节清亮的鼻涕似乎永远清亮。

丹萍一边捧着书,一边调节橡皮筋的高度。橡皮筋脱离她的细腿,又迅速地紧贴在她的腿上,橡皮筋颤抖着发出丝丝蜂鸣,要断却总也不断。那时,四合院那棵洋槐开满了长串的白花,其中一串花突然掉在姐姐的手上了,我听见姐姐惊叫了一声,就不跳了。

我看着姐姐说:“不就是一串花吗?”

就见姐姐丹萍惊慌失措地俯身拾书,忽然就歪倒了,睡着了。姐姐丹萍的鼻尖上还亮着一小节清鼻涕。那鼻涕与她脸上的雀斑交相辉映。姐姐的脸一点点白起来,在清晨的阳光里如葵花般灿烂。

那时我没有感到害怕,我只是非常嫉妒姐姐,嫉妒她那美如葵花的脸。

后来丹萍埋在后山上了,我在梦中常常看见丹萍亮着鼻涕斜倚在一枝葵花上看书,那神情就如同阳光下的羔羊在啃噬山坡上返青的小草,真是美死了……

我浑身汗津津的,我知道我恍惚的时候总爱出虚汗。现在我相信我的脑子有毛病了,不然那些多年前的事情不会纤毫毕现地在我的神经里游走,它们杀气腾腾疾如闪电在现实与往事间往返自如,让我长久地感到困惑和不安。我一直想弄清什么原因,可我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只知道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生活从那时就是这样了……

胡同口的蔡先生又在拦人说话,他的笑声古怪而锐利,他说:“何应钦搞的《何梅协定》曝光了……”蔡太太冲过去拉开他,蔡太太的声音软软的飘过来:“别理他,他脑子坏掉了……”




辅仁中学是南洋华侨集资兴办的高级中学,我父亲的同学是校董,他把我招到学校任教,却没有安排我上一节课。每次找校董申请,校董总是和风细雨地说:“不急不急,先跟班听听课再说。”但我怀疑,校董一定认为我脑子坏掉了。

学校是好学校,教师生活优渥,环境美如花园,只是最近学生们很活跃,学校来了许多生面孔。校董提醒我:“国共交战,世道乱得很,特务到处在盯人,少和社会交往,更要莫谈国事。”校董多虑了,除了学校的几个老师,我还能认识谁?

我穿过花径朝宿舍走去,这时,学校的花匠正在浇鸡冠花,花匠穿着一件中药一样颜色的背心,花匠见我过来就不浇了。花匠伸着小指掏着耳朵等我从他面前过去。花匠的脸上满是麻点,在黑红的脸上却并不太显麻点。我缓缓从他面前过去,我感到花匠的眼睛在怪怪的刺我,我的心突突地乱跳了几下,我有些慌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慌张。

上楼的时候,我感到下面有股湿热,我知道来潮了,我一向很准的,可这次不准了,提前好多天……我记起胡同口有新帖的海报,一种舶来品牌的卫生棉条“丹碧丝”,广告词很夸张,“为中西摩登妇女们之恩物,能解放经期中一切不自由。”

学校大门对面就是永泰杂货铺,那里经常可以见到舶来品。但我没有见到那种蓝纸盒。我正要问有人吗?店员突地从柜台底下抬起头来,我被她浓妆艳抹的脸吓了一跳,我说:有有有……丹碧丝卫生巾吗?

店员是一个穿蓝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她从货架下边取了一个塑料包。她的手白得腻人,是那种中国瓷器样的奶白,这使得她那些涂满红油的指甲盖,如宝石一样更加鲜艳。她用食指和中指频率飞快地敲着柜台的玻璃,说:“要吗?”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她是问我要指甲油还是丹碧丝,我犹犹豫豫地指着她油亮的指甲,说:“要……再给我一瓶指甲油吧,玫瑰色的。”

我手握指甲油揣进裤兜里,我的心情渐渐亢奋起来。

回来的时候,我又看见花匠了。这时花匠在低头浇花,嘴唇嘬成一个小筒,一支陈旧的曲子像蚂蚁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那筒子里钻出来,出来一个,我的心就疼一下,我害怕看到那些蚂蚁却又担心见不到它们。那时,我感到空气里危机四伏,十分渴望花匠能抬起头看我一下,可花匠没有抬头。我听见我的心突然发出一声悲惨的喊叫,我害怕这喊叫声打断了那支神秘的曲子,我赶紧捂住心口跑回宿舍。

我插上门,竭力不想花匠和那支曲子。我取出指甲油,玫瑰色的指甲油散发着刺鼻的橡胶水味,我感到我恶心了一下。我勇敢地伸出手指,橡胶水的味道更浓了。我脱下丝袜,发现我的脚也有售货员那种瓷器样的奶白色。我笑了笑。不一会儿,我的脚趾盖就闪亮出厚重的玫瑰红。指甲油的味道越来越刺鼻了,我有些头晕,不得不把它收起来。我从抽屉里取出中药袋,胡乱抓把药放在铝锅里。这时,一颗麦冬掉在外面了,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麦冬在我的手心里显示出温柔的质感,那种独特的中药的馨香让我有种回味不尽的绵甜。像投入我凝脂样的心脏,我把麦冬投进锅里,静心等待着药香溢出来。

我喜欢闻那药香,我头晕的时候总是想闻闻药香,闻着药香就可以回到四合院了。

我在四合院跳橡皮筋的时候,院子里总少不了中药的苦香。母亲一回家便开始生铁皮炉,母亲一次次地在炉壁和木棍之间填锯末,锯末在母亲的手上纷纷扬扬,就如同成群的蚂蚁在大雨来临之前在尘土上奔来涌去,松木的清香沁入心脾,很好闻但很快就闻不到了,中药的苦味渐渐充盈我的鼻孔。然后,就见母亲用一根竹筷拦住药渣,将热腾腾的暗血一样的汁液注入瓷碗。

母亲不停地吹气不停地搅拌,母亲偶尔会抬头看看姐姐丹萍。丹萍总是无动于衷地捧着一本书死看,那节清亮的鼻涕在风中轻轻摇晃,要掉却总也不掉。

母亲调好了汤汁说:“丹燕把药渣倒了。”

我说:“倒哪儿? ”

母亲说:“倒在胡同口。”

我说:“倒在胡同口让别人踩着了药渣,姐姐的病真能转移到别人身上吗? ”

母亲奇怪地看我一眼,匆忙别过脸去。

母亲叫过姐姐,我看见姐姐毫不畏惧地一口将满满一碗泛着泡沫的汤汁吞了下去,残汁顺着嘴角挂着,像只蠕动的蚯蚓。

我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充满了困惑。

那时,我是困惑,我看不出姐姐有什么病,那天,姐姐的同学李梦露来看姐姐。姐姐一见又黑又瘦的梦露就哭了,姐姐说:“你病了吗?才一年你就成这样了。”

梦露推开姐姐的手,梦露说:“我健康得很,倒是你有病,你应该跟我们一块到广州去,看看什么才是新青年的新生活!”

然后姐姐和李梦露就躲进里屋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在门缝都偷听累了。李梦露好像参加了一个什么抗战救国小组,专门对付日本人。她也劝姐姐一起去,姐姐说养好了病再说……临走的时候,姐姐不敢看她锋芒毕露的眼,姐姐的脸上满是惭愧。

姐姐应该惭愧,梦露都敢做男人做的事了还没病,姐姐怎么会有病呢?

送走梦露之后,母亲叫过姐姐,母亲说:“萍萍呀你和他们不同,你爸不在了……”

姐姐没理母亲,姐姐默默拿起书走到槐树下,姐姐那会儿看起来有点像有病了。

母亲出了会神,见我还在那儿没走,有些生气,母亲说:“不是说让你倒药罐了吗? ”

我慌忙捧着药罐向胡同口走去,那窄窄的胡同鬼穴一样崎岖不平而又异常遥远。

我颤巍巍地捧着药罐一步一步地挪向胡同口,窄细的胡同空无一人,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泛着青苔的墙壁上冲撞出凌乱的回响,忽然产生一种寂静的恐慌。我双唇紧抿,泪珠一颗接一颗掉下来,我紧紧捧着瓦罐,瓦罐上的黑尘在我的胸前染成喇叭花样的图案。



接近胡同口时,我看见一个男孩倚在水泥电线杆上,正双手抄在裤兜里歪着头看我,男孩高得我只有仰望,他的影子正好把我罩住。我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便停下步看他。

男孩说:“喂,叫你呢,丹燕。”

我看着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认识你吗?”

男孩说:“我认识你就行了,你把这个交给丹萍吧。”

男孩说着掏出一张小纸片,男孩的脸上是清晨天边一样的色彩。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那纸片,我把药罐放在胡同口,反手擦擦额头。

男孩看出我的犹豫,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说:“你们院里有狗,没狗我就自己送去了。”

我赶紧说:“我们院里没狗。”

男孩红了脸,说:“胡同里总有狗的,很多院里都有。你不怕狗? ”

我摇摇头,我不知为什么摇头,其实我怕狗。我说:“你是姐姐的同学吗? ”

男孩愣了一下,他有些失落地说:“算了吧……”

我笑了,说:“我知道你是,我帮你送给姐姐吧。”

男孩立即递过纸片,我刚要接,他又犹豫了。他说:“你能保证送到丹萍手里? ”

我在心里发出一丝狡黠的声音,我说:“那也算了吧。”

男孩慌忙把纸片塞给我。纸片湿漉漉的,我想他的手心在洇汗。

我说:“我还要倒药渣你有事你先走吧。”

男孩恋恋不舍地绕过电线杆走了,走了好远还回头看,男孩脸白如薄纸。我想,那脸上也肯定在洇汗。

等看不到男孩时,我悄悄把纸片展开。我看见蓝墨水的字迹洇成一片:“丹萍,周五下午皇城根见,有要事相商,想你。”

我感觉神经跳了一下,双手也开始洇汗了。我四下看了看没人,飞快地拿纸擦手,小纸片很快被弄得又黑又皱。

我想到姐姐丹萍,又赶紧展开纸,可字迹洇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索性把纸揉成一团扔出去,纸团准确地打在水泥柱上,反弹了一下又滚回我的脚边。我慌忙伸脚碾了一下,纸团在尘土里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我吐出一口长气,汗水顺着指尖朝下滴,在尘土上激起丝丝白气。

我又吐出一口长气,抓起药罐的护耳将药渣倒在路口。一股中药的苦香让我昏昏欲睡。

我看了看那一颗颗米黄色的麦冬,心中滑过一丝不可遏止的快意。

我又看了一会儿,提起瓦罐开始回家。这时,我的身后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我以为男孩追过来了,想赶紧跑,可迈不开步子又不敢回头,我紧闭着眼睛,等着灾难的降临。

而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静了一会儿之后,我仿佛听见那纸片被人捡起来,正一点点地展开,那声音像蛇信一样微弱而清脆。

我就要哭出声来时,啪啪两声不轻不重的抽打声袭过来,我感到胡同墙壁晃晃悠悠地开始旋转。我以为巴掌打在自己身上,可没有感到疼痛,当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转过身去了。

我看见一个比我小得多的男孩的手中正捏着那个纸片,小男孩开始在看一个拄竹棍的老太婆,这会儿在看我了,小男孩的眼睛黑葡萄一样闪亮。

“这么脏的东西你也捡吗?”老太婆又打了他一下。

纸片悠悠跌在地上,小男孩没有哭,他还在看我。

老太婆开始用竹棍将药渣向路边推。老太婆捣着一双小脚边赶边唠叨:“把药渣倒在路口这不是害人吗?小东西你闪开一下……造孽,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小男孩退了一步可还在看我。男孩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任何表情。

老太婆做完了她想做的事后,拉起小男孩的手臂就走了。小男孩还在扭头看我,他的食指被噙在嘴里,一头闪耀着幼年微红的短发,如同一团马上就要飞散的蒲公英。

这时,一个骑西洋自行车的富家少爷带着一帮男孩呼啦啦地掠过我的身边,少年撒开车把拿弹弓弹了一下,只听得路灯啪的一声破碎,绿头苍蝇从电线上嗡的一声飞散又嗡的一声落上去,破碎的玻璃碴散落在一片酱紫色的药渣里闪着血光,而一匹红老鼠尖叫着穿过路口,尾巴卷起一溜尘土。

男孩欢呼着离去,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我挪了挪步子,忽然发现一群搬家的蚂蚁正在袭击一条红亮的蚯蚓,蚯蚓竭力摔打自己,但很快就要成为敌人的晚餐了。

噼啪啪——

我仰面望天,看见天空上滚动着一条银色的树根,树根变幻着隔几秒出现一次,云块飞速地合拢,那撞击的声音苍劲而悠长。不一会儿,亮晶晶的雨点倏地跌落下来,在我的脸上摔成冰凉的碎片。

我扔下瓦罐惊叫了一声,看见黑瓦罐咕嘟咕嘟滚了好远却没有破碎,可我不敢去捡,我又惊叫了一声。

这时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摸了一下我就不害怕了,我知道是姐姐丹萍来了。

丹萍说:“你出来半天了,再不回去妈可要生气了。”

我抓着姐姐的手,说:“小男孩踩了药渣他会死的。”


丹萍奇怪地看了一眼,走过去把瓦罐捡起来,说:“胡说些什么呀。快回家吧天就要下暴雨了……”



我又朝锅里扔了把中药,竭力回想遥远的姐姐,我被姐姐和那男孩演绎着的谨慎的爱情所感动,恍恍惚惚中,我突然十分后悔,突然十分怀念那个拾起纸片、有着蒲公英头发的小男孩。按照迷信的说法,他踩了病人的药渣,就会替代病人生病,或生或死总不会有平安。如果小男孩还侥幸存活人世,如果我能和他像姐姐一样演绎谨慎的爱情,如果爱情因此而迸射出瑰丽的光彩……唉唉,爱情,爱情,可我不知道爱情,没有恋爱的经历真让人尴尬。世界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如同我没有病,可他们认为我脑子有病。

蔡先生的脑子是怎么坏掉的?若脑子坏掉了,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呢?我想起蔡太太谦卑的笑脸和说话的语气,越想越觉得她像一个人,可我想不起来,那感觉就像眼含泪水,明明看见她就在眼前晃动着,可就是看不清楚。

这时,一声怪怪的惊叫打断了我的思想,紧接着,又一声更加高昂地叫喊从墙那边传来,我听出是隔壁教国文课的路先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慌忙跑过去,我刚要敲门,里面又传来一阵细碎的微笑。

我困惑极了,我低下头,从门中央的裂纹里向里看。看了看我就惊呆了:天呐!

我默不作声地退回来,感觉心咚咚咚地乱跳不停。我插上门,头痛欲裂,怎么会这样?我认出那个拥抱路先生的女人是一个学生,老师和学生怎么能这样?我困惑极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很久以来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走出楼门,随意地走着,走着走着竟来到花径了。我又看到那个花匠了。我的心突突乱跳了几下,我有些慌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慌张。

花匠在浇鸡冠花,他看见我过来就不浇了。他一手握着紫花铜水壶等我从他面前过去,一手掏着耳朵,掏了半天也不知掏出什么没有,只见亮晶晶的水珠从壶嘴里落下来,在花叶上滚动又一颗接一颗地砸在湿地上。花匠穿着一双人字拖鞋,脚趾间是说不清楚的颜色。抬眼却见花匠的眼睛也落在我的脚上,我看了看我的脚,突然发现小脚趾从丝袜里钻出来,指甲盖上闪烁着灿烂的玫瑰红指甲油。

我感到有些脸红了,我说:“花匠你看我干什么?”

花匠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了一下,花匠把手指迅速撤离耳朵,匆忙四顾,又转过头来看我。

我说:“问你呢!”

花匠支支吾吾地动了几下嘴皮,听不清在说什么。这时,我看见鲜血顺着他的耳轮淌出来,一滴一滴在他脱皮的黑红的肩头上,溅出湿湿的梅花样的图案来。

花匠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眼中显出困惑的样子。

我说:“你耳朵出血了。”

花匠愣了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缝,停了好一会儿才慌忙扔下水壶。花匠捂着耳朵一蹦一跳地顺着花径跑去,人字拖鞋底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他的脚跟,声音沉闷而空洞。

花匠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他的眼里闪射出一种奇怪的光彩。那光彩让我有些恍惚。我站在那里思想了一会儿,思想了一会儿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说:“怪不得这些天总觉得花匠有些奇怪,原来奇怪就奇怪在那眼神上。”

我见过那种眼神,我很久就见过那眼神。那眼神曾那样深刻地和我们家的命运相连,可我记不得在什么时候见过那眼神了,我痛苦极了。我转悠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我床下的镜框。我觉得镜框里的男人也有那样的眼神。

我匆忙赶回宿舍,从床底下找到那相框,果然看见那眼神了。我想起来了,那眼神和我姐姐有关。

那时,夕阳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丹萍站在那镜框下面,她的手轻抚着我的头,丹萍仰视着镜框里的男子,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说:“那是爸爸。”

姐姐笑了,姐姐的双手在胸前交叉,两眼泛出泪光。姐姐说,他是我们的父亲,死去的父亲。小燕子,你看着他,你看到了吗?父亲的眼睛多么富有风采呀。它们看似平静,实则是沉淀了高原黄土,历尽风霜饱览尘世后的皈依,是一种穿透历史洞察现实未来的佛心慧眼……可惜父亲走时,你才两岁。

姐姐闪烁着泪光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柔柔地理了理我的头发,一阵冰凉的气息让我感到时光不再流淌了,那感觉舒服又不舒服。

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让第二个人抚摸我的头发了。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姐姐,我说:“他的眼睛很小你没瞧见吗?”

丹萍愣了一下,幽幽地吐了口气说:“燕子你太小,你不知道什么理想什么叫现实,什么叫感情什么叫理智,你也许永远感受不到英雄的父亲这真是个悲剧。”

丹萍的话像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丹萍说着,从藤条箱子里取出那本破书,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丹萍常说她能闻到父亲的气息,她说那本书里到处都能闻到。

可我闻不到,有次我偷偷试了一下,只闻到一股潮霉味儿令我好几天嗓子都不舒服。

姐姐捧着父亲的呼吸开始向院子里的槐树走去,院子里尽是风,我不知道父亲的呼吸会不会被风吹散,但我知道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了。



姐姐刚到槐树下,母亲回来了。母亲说:“你们过来摘马啮菜,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蒸排骨了。”

丹萍犹豫了一下,见我欢喜雀跃地朝菜篮子俯冲过去,就放下书也过来。

丹萍看着妈妈说:“妈妈今天真漂亮。”

母亲说:“是吗? ”

母亲显得有些慌乱,慌乱的母亲将三个褐色的纸袋从菜篮子里取出来时,将其中一个挂出一个破洞,我看见几粒白色的枣核一样的东西蹦出来,母亲见到这些东西就不慌乱了。

我捡起一颗闻闻,那东西软软的有一股甜香。

我问:“这是麦冬子吗? ”

母亲只是恍恍惚惚地将它们从菜里捡起来。我还要再问时,丹萍说:“麦冬,这是麦冬。”

丹萍说着也悠悠地出了神,好一会儿才一个激淋地摆摆头。

丹萍开始摘马啮菜,丹萍说:“妈妈别担心我都知道了。”

母亲立刻脸色苍白,母亲慌慌张张地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丹萍故意不看母亲的脸,丹萍说:“我都听秦姨说了……她说罗伯伯人不错。”

母亲叹了口气支吾了一阵子,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就见丹萍浅浅地笑了笑,说:“罗伯伯今晚要来吃饭吗?”

母亲静静地看了看丹萍,又看着我,母亲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在母亲和丹萍对话的时候,我在菜叶里发现了一只草皮虫,我夸张地惊叫了一声,我感到我有些被冷落了。

丹萍转过头,伸开两只细而苍白手指将虫子夹起来朝青石板上一仍,旋即拿指尖重重一撵,青黑色的草皮虫便吱地一声喷出黄色的浆液来,那浆液有一股艰涩的气味,我皱皱鼻子,却见丹萍将手指在凉鞋底上擦了擦,丹萍在做这一切时显得若无其事。

丹萍说:“罗伯伯真的会来吗? ”

母亲的面颊浮起一抹湿红,母亲说:“该生炉子了。”

母亲将铁皮炉搬到院角开始填锯末。丹萍痴痴地看了一会母亲,起身进了里屋。丹萍的脸上有种疲倦的苍白,那苍白让我心里难受。

我忽然想起男孩托我捎纸片的事,我感到菜叶在我手心里湿漉漉的,我的手心又在洇汗了。

我放下菜叶悄悄跟了过去。我听见里屋的门咔嗒了一声,我知道丹萍又去看照片上的父亲了。

我轻轻地挪过去,透过门缝果然看见丹萍仰面对着那幅照片,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在急剧地喘气,那艰难的喘气声让我害怕,我慌忙敲了敲门。我说姐你怎么了?

丹萍回头朝门看,门里的丹萍泪流满面。

丹萍看了一会儿,抬臂擦了擦脸,又拢了拢头发才走过来开门。

丹萍出来的时候已经波澜不惊了。丹萍肯定以为我没看到什么,其实我都看到了,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着照片流泪。

我说:“姐你哭了?”

丹萍说:“你胡说些什么呀,我为什么要哭! ”

我说:“我看见了,我从门缝里看见了。”

丹萍看看我,又凑过去看看门缝。

我说:“你哭什么?”

丹萍叹口气说:“妹妹,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走,我们去择菜吧。”

我觉得姐姐真是可怜,便想告诉那男孩星期五约会的事,我说:“今天是不是星期四?”

丹萍有些迷茫,丹萍说:“也许是吧……我们该出去了。”

我还要说什么,姐姐已经走向母亲。

母亲还在填锯末,空气中飘满了松木的甜香,我看见风吹得锯末一片闪亮,母亲在忽闪忽闪的锯末面里显得执着而忧伤。



现在我看不到那个花匠了,我又产生困惑,因为花匠显然不是父亲,我的心中突然无比的失落。我很久以来就异常失落了。我看了看系里晾满了衣服的楼顶,我记起那上面有个鸽子笼,可我没见到鸽子。那一刻,我非常希望能见到一两只鸽子。我以前在四合院里曾喂了两只,一只银灰的,另一只是芦花白。两只鸽子每天总要洗澡,只要把盛满清水的大木盆端到槐树下面,两只鸽子就争先恐后地立在盆沿,扑棱扑棱翅膀就浸在盆里了。鸽子蓬松着羽毛咕咕咕地诉说着什么,褐红的眼珠迷离着宗教一样的光彩。

后来鸽子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姐姐说它们流浪去了。姐姐说流浪的时候眼中竟也迸射出那宗教一样褐红的光彩。

那时,姐姐看着空了的鸽子窝无限深情地说:“能流浪真好啊!”

我上了楼顶,一眼就见着鸽子笼,笼顶上的破油毡在风中嘶嘶地响,而笼子里果然没有鸽子了。我叹息一声,我走过去想闻闻鸽子的气息,我绕过那些五彩缤纷的衣服,忽然听见哗哗哗的一阵乱响,从鸽子笼的后边突然冒出两人来。我刚想惊叫一声,但他们中的一个抢先惊叫起来。他们惊魂不定地看着我。

我眯起眼睛认出他们是新来的助教。女的眼睛很小,男的眼睛也很小。

我说:“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对视了一眼,显得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这时,我闻到一股湿湿的略带甜味的气息,好闻又不好闻。我不知道这气味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这里多脏啊。”

他们犹豫了一下立刻逃走,慌乱中小眼睛的女助教的连衣裙让鸽子笼挂了一下,裸出溜圆的肩头来,那块皮肤小太阳一样耀眼。

我看着他们一跳一跳地冲向楼梯口,那种怪味又钻进我的鼻孔了。我四处搜索了一番,终于发现是从鸽子笼的后面发出来的。我走过去见到几团纸凌乱地随风滚动,粗糙的楼板上炫耀着一大块模糊的溜圆的半个人体的汗渍印儿。

我想起路先生,我恶心了一下,慌忙逃离了楼顶。

中午从饭堂回来,我又遇到楼顶上的那两个助教了。他们端着坑坑洼洼的铝皮饭盒边走边吃,女助教用精巧的红塑叉子叉一块什么放进男助教的嘴里,他们互相看着,看着又吃点什么,很是迷离和谐。我想象不出楼上那个人体汗渍印是他们中的哪一个留下的,我本来胃口很好,但我吃不下什么了。我有一种呕吐的欲望,我扔下饭盒冲着路边草丛就呕吐起来。

两个助教现在走过来了,我看见男的拉了一下女的裙子,女助教生气地将饭盒扔给他就跑过来。

女助教说:“丹燕老师你怎么了,要看医生吗? ”

我喘了一会儿气,我说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我转身找饭盒,那个男助教早已捡起来了,男助教的脸上有一层雾样的抖颤,我猜想那是微笑,就冲他微笑了,我说:“很抱歉影响你们的食欲了。”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女助教说:“你真的没事吗?你脸色卡白卡白的,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

我擦擦手,接过饭盒,我说真的没事,有事我会去的。

我看了一眼草丛,没发现什么。看来我没吐出什么,我朝他们扬杨手后朝宿舍走去。

我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男助教说:“她是不是怀孕了? ”

女助教说:“胡说些什么呀,她还没有对象呢!”

我加快了步子。

我怀孕了吗?我见过梅老师怀孕的情形。我刚报到的那天,梅老师到我的宿舍表示了关心后忽然说:“不想要却偏偏有了。”

我说什么有了。梅老师呼啦一声掀起衬衣,裸出黄褐色的肚皮,梅老师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轻拍两下说:“有了就是有了,女人还能有什么! ”

梅老师得意地笑了,我看见好多粗壮的汗毛爬在她的小腹上,它们随着梅老师的笑声一起抖动,我一下臊得脸通红。

我回到宿舍,楼里热烘烘的,浓浓的硝盐味从那边的厕所里漫过来,这种气味自入夏以来就没有断过。那是人味,我想人其实是很肮脏的。我掩上门,把凉席铺在地上,把自己脱得精光。

我怀孕了吗?我把脚抬起来放在墙壁上,我看见我的皮肤竟然十分柔嫩,我的双乳挺拔小腹平坦圆畅,双腿白皙修长,脚趾闪着红光。我怎么会怀孕?怀孕是指妇女或雌性哺乳动物有了胎,胎是人或哺乳动物体内的幼儿,比如胎盘胎气胎动。

忽然,我发现我的小腿上也有梅老师一样粗壮的汗毛,它们的颜色怪异而又缺乏水分,我的心悠悠翻涌了一下,起身又抓了一把中药熬起来。

丹萍似乎没有这样的汗毛,丹萍的小腹清泉一样光滑流畅。

那天下午,橡皮筋在丹萍了槐树之间形成一个环,橡皮筋在丹萍的膝弯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丹萍手中满是父亲呼吸的书忽然滑落了。丹萍惊慌失措地俯身捡书忽然就歪倒了。我听见橡皮筋在急剧地延伸中发出丝丝蜂鸣,我叫了一声姐。

我说:“姐你怎么了?你不要书了?你快起来,我还要跳橡皮筋,你快把我的橡皮筋拉断了! ”

我又叫了一下,可我没有过去,我看见橡皮筋越拉越细发出丝丝蜂鸣占满了我的耳朵和眼睛,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橡皮筋终于断开了,一边迅速缩回槐树后面,另一边敲打在姐的膝盖上。

这时,医生秦姨终于来了,她掀开姐姐的衬衣将听诊器探进去,姐姐的脸虚弱而花白,姐姐的小腹微凸闪烁着神圣之光。

后来秦姨把妈妈叫进屋了,我听见秦姨在和妈妈耳语。

秦姨说:“萍萍和男生来往吗? ”

妈妈摇摇头,妈妈想了一会儿突然抓住秦姨的手,妈妈急切地说:“你是说萍萍……”

秦姨的脸逐渐灰暗下来。秦姨很漂亮,但那会儿秦姨的脸上满是烦躁,那烦躁不漂亮。

妈妈哭起来,妈妈说我想一人待一会儿。

秦姨拍拍妈妈的手带门出来了。秦姨已经走出好几步又转过身,秦姨走过来,秦姨的声音有些抖颤。

她说:“燕子你听到什么了?你偷听到什么了? ”

我向后退了退没挪动步子,我的背已经贴着青砖墙面了,我感到墙面有一股冷冷的湿气。

秦姨说:“你看你这孩子,你听到什么?你没听见我在问你吗小丫头?!”

我感到我的头又在墙壁上碰撞了一下,秦姨气急败坏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我听到我的骨头咔嗒响了一声,可我没觉得疼痛。

秦姨说:“你在看什么?不服气是不是,死丫头?”

秦姨又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次我感到疼痛了。我哭起来,我说:“我胳膊断了。”

秦姨怔了怔,蹲下来双手抱住我的肩头,说:“你娇气什么,这会儿是撒娇的时候吗? ”

我又哭喊了一声,秦姨终于明白过来。她一手卡住我的肩窝一手牵起我的手臂一推一送,我听到骨头咔嗒了一下。

秦姨把我揽在怀里,说:“是我不好,秦姨心里烦躁,这次是我不好。”

我看到秦姨泪流满面,我说我不疼了,我伸手去擦秦姨的眼泪,秦姨把我抱得更紧了。

秦姨的泪水越来越多,秦姨的泪水流满我的手背,那种温暖的质感给我留下了极其鲜明强烈的印象。



我在凉席上躺了一会儿,没有一丝困意,我按了按我的肚皮,现在我没有呕吐的欲望了。我想起那个花匠,便起身走向窗口,我看见那些鸡冠花都缩成豆芽菜的形状,但我没看到花匠。我不知道花匠中午在干什么,但我很想知道。

我的眼光越过办公楼的长廊,掠过花坛、冬青墙和柳树林,我猜想花匠应该住在那边的柳树林里。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我听到对面的楼道门口有什么响了一下,我本能地感到有人在观察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观察我。我听到我的心咚咚咚咚敲鼓一样乱响。那人会是谁呢?我喘了一口气又突然探出头去,我听见有人哗啦一声摔倒在地,循声看去,天呐!竟然是花匠。

我把身子贴在墙壁上,我感到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用窗帘遮挡住身体悄悄往下看,现在楼对面没有花匠了,我忽然感到异常的失落。

我在四合院时也常常感到失落。当姐姐在思想人生重大问题的时候,我只是盼着好不容易有一次炖排骨。那天,罐子里的肉香的确让我垂涎三尺了。

丹萍说:“丹燕你鼻子就要伸进去了,你是象吗?”

我说我没见过象。

丹萍不作声了,她把头发一缕缕地拢到脑后,风一吹,头发又飘散在她的脸上了。她又一缕缕地拢,心境平和而又富有耐心。

我说:“姐姐你用绳扎一下就不会飘了,你总是不扎头发。”

丹萍停下来看我,她的手就停在耳际,两根指头在头发里若隐若现,一缕缕微黄的头发缠绕在她的手背上。那时,铁皮炉里的火苗疯狂地舔着罐底,闪闪烁烁的光芒抹在姐姐的脸上,而那节永远的鼻涕犹如天边的一点灵光。

那时,姐姐身后就是在风中发暗的那株槐树,姐姐穿过发丝的手指正是朝着那树的方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姐姐异常渺茫,令我永远无法接近,我忽略了呼吸,我的眼中只有一个背负苍天仿佛将要熔化在风中的女孩,我知道那女孩曾经是我的姐姐,而以后她将再也不会存在于人世了。

丹萍出了一会儿神,说:“把头发剃干净了也许更干脆。”

我刚想说把头剃了那不成唐僧了吗,可我看见姐姐眼里闪亮着泪光时。我就说不出了。

我说:“姐你怎么了?”

丹萍没有说话。

我说:“姐你心里挺难受,是因为没去皇城根见国强吗?”

丹萍摇摇头看了一下炉火,停了一会儿,丹萍突然转过头一把抓住我的手,丹萍急切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去皇城根?”

我吓了一跳,我说:“姐你吓着我了,你真烦人。”

丹萍有些恼怒,她的脸变得苍白:“你看见什么了?你盯我的梢?”

我生气了,我说我没盯梢。我甩开她的手,边跑边说:“我不跟你说了,你烦死了。”

丹萍喊了我一声,丹萍说:“燕子!”

母亲也喊了一声,母亲喊了一声后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很想听听姐的回答,但我没有停下来,我冲出了四合院的破旧门楼,朝胡同口跑去,跑了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我感到有些恐惧了,回头就见姐姐站在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姐姐拢了拢发,我看见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饱满,我揉了揉眼睛站在原地看她又不看她,可我能够闻得到姐姐带中药味的呼吸。

我们对立了好一会儿,那一会儿我一生都难以忘记,距离把我们隔开了,时间又将我们缩短了。距离缩短了而时间却让你永远也法相见。

我静静地看着姐姐,我忽然十分担心姐姐转身离去,这时,姐姐忽然扬起手臂,我看见一条褐红色的线团在空中扬了一下又悠悠落在地上,姐姐的脸上已经满是笑容。我愣了一下,我终于看清那是橡皮筋,我拍手叫了一声姐就飞快地朝她跑去,我看见我的姐姐双臂张开,她的微笑灿烂而又真诚。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母亲说有事出去一下,让我们先吃。

丹萍看着妈妈的背影自言自语:“混乱的时代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啊!”

丹萍见妈妈走出了胡同忽然对我笑笑。丹萍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我说:“好。”

我开始以为会是一个很让人发笑的故事,结果不是。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只笑过一次。那是我如今所能记起的唯一的比较真切的情节。我坐在父亲的镜框下面,姐姐站在我的前面。姐姐的脸上布满天边彩霞一样的红光。

姐姐说,你要记住时间,民国四年,事件,袁世凯称帝。那时,举国哗然,一个瘦弱的书生拍案而起,公开支持蔡锷发动的护国运动,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他和保皇派辩论,洪亮的声音满载共和的思想,这可把他们吓坏了。你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这个教书先生的信念而让他置危险于不顾呢?

姐姐说着,忽然叹口气,说:“这问题对你来说太深奥了,你不知道。燕子我问你,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出钱找到青衣帮,把父亲绑架走,然后把他的脑袋弯到大腿内,用细绳一圈圈扎起来,尸体就挂在学校门楼的大梁上……”

姐姐的故事让我困惑,我说:“爸爸就是反对袁什么的那个教书匠吗?”

姐姐不回答,泪水却奔涌而出。这让我对姐姐顿生内疚之情,我说,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纸条扔掉不该说你没病……那天李梦露来,我说梦露都那样了可她没病……

姐姐凄然一笑:“梦露已经死了,让日本浪人砍死的……燕子,其实姐姐真的没病,不过,姐姐现在快要成精神病了。”

姐姐说着蹲下身去,把脸放在膝盖上,我看见姐姐的泪水哗地一声滚下来。

姐姐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啊!”

是啊!以后的日子的确是越来越艰难了……可怜的姐姐!


屋子里越来越闷热,我怀想着姐姐的生命和爱情,突然十分想见见那个窥视我的男人。我穿上衣服,现在我可以大胆地向窗下看了,但我没有看到花匠。我猜想他肯定回到那柳树林里去了,不知不觉间,我发现我已经下了楼了。

太阳有些灼人,院子里的鸡冠花都缩成豆芽菜的形状,冬青绿得失真有一股挥洒不去的青焰,我将凉帽向下压压,现在,我的脸感受不到紫外线的灼烧了。

穿过柳树林,我看见花工的木板房了,我不知道花匠会不会在里面,我靠近了些。这时,一个老头从木房里出来,老头戴着一只草帽,只能看见他皱巴巴的下巴,那张脸有一种褐色的干净,看不到一丝胡须。老头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罐头瓶子,瓶子里一半是茶叶一半是茶水,茶水也是褐色的。老头坐在柳树下看报纸,报纸吱吱嘎嘎的声音把那边的几只鸭子惊了一下。鸭子们摇屁股甩尾巴朝水塘里游去了。鸭子发出嘎嘎的叫声,老头摘下帽子很是温情地看了看它们,端起杯子灌了一口茶水。我感到我的肠胃痉挛了一下,那茶水一定比中药苦。

老头这会儿看着我了,老头说:“姑娘你找人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说:“花匠在吗?”

老头说:“你找花匠有什么事?我就是花匠。”

我朝木房看了看,我说:“这就您一人? ”

老头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老头说:“哦,是找国强呀,这会儿还没回来……要不你等一会儿,估摸着这会儿该回来了。”

我看着老头眼睛里闪烁臆测之光,赶紧说:“算了算了,我不找国强,我不认识他。我养了一盆……海棠,长虫子了……快死了……”

老头越发笑开了,老头说:“国强还真有些药,不过我拿不出来……姑娘你住哪个楼?”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已经有人在着我们了,我慌忙说:“算了,算了……”

老头站起来,老头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是他父亲……”

我赶快逃跑,心说,你是他父亲又不是我父亲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很早就没有父亲了,罗伯伯想当我们的父亲。这事给姐姐很大的刺激,我记得有一天,姐姐终于通过中药向母亲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那天,姐姐丹萍一口吞下药汁,突然叫喊起来。

丹萍说:“我再也不喝了,再也不喝了。我知道我没病。”

说着,丹萍举起药碗使劲朝那个黑瓦药罐摔去,药碗当的一声碎了一地,那黑瓦药罐也当了一声,却只是晃动了一下没有破碎。

丹萍说:“我受够了。”

丹萍向瓦罐冲过去狠狠踢了它一脚。瓦罐像皮球一样在院子里翻滚,我一直担心它会破碎,可它居然还是没有碎。

这时,丹萍气急败坏地抄起了棒槌又一次冲向瓦罐,我紧张极了,我看着妈妈,希望妈妈能够制止,可妈妈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我叫了一声,我说:“姐你干什么呀? ”

丹萍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非砸碎它不可,非砸碎它不可! ”

我冲过去一把拉住丹萍的衬衣,丹萍用劲一甩,我后退了两步朝一边倒去,只听得嘶的一声,丹萍的衬衣被撕开了一尺多长的口子。丹萍停下来看着我,我害怕了,我看看妈妈,妈妈还站在那儿。这时,丹萍向我逼过来,我后退了一步,我说:“丹萍你想干什么?!”

丹萍一言不发地继续逼过来,她走在我面前时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正在我紧张的时候,只见姐姐伸出冰凉凉的手一下抓住我的手臂,我惊叫了一下被姐姐从地上拉起来了。

丹萍缓缓将棒槌靠在墙角,回头又将瓦罐端起来放在铁皮炉上。丹萍直起腰看妈妈,妈妈还是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言不发。

后来,罗伯伯来了。罗伯伯把他的南洋商行老板淘汰的旧自行车靠在槐树上。罗伯伯只是一个小职员,买不起新车,新车要一百多块大洋呢!能有辆旧车也很神奇,就像胡同口的富家少爷,两条长腿夹住车子拉扯弹弓,帅气得很。罗伯伯不帅气,他从车把上取下几个纸包,回头朝我们笑。

罗伯伯刚离开槐树,车子就倒下了。这时,丹萍说:“没有支架吗,罗伯伯? ”

罗伯伯说:“支架断了。”

罗伯伯把车子交给丹萍,自己提着纸包穿过院子向妈妈走去。

罗伯伯说:“冬枝,我找了个偏方据说很灵。”

妈妈看看丹萍,丹萍还在那儿支车子。妈妈嘴角拉了一下,像笑又不像笑。

这时,丹萍终于将车子支好了,丹萍不看妈妈和罗伯伯,拉起我的手说:“我和燕子出去一会儿,罗伯伯您在着吧。”

我并不想出去,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姐姐连推带拽地弄出了院门。

丹萍回头看看,说:“燕子你知道罗伯伯要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他总来干什么,要和我们一块住吗? ”

丹萍苦笑道:“他是要和我们一块住了。”

丹萍轻蔑地朝院子那边看一眼说:“你没听他冬枝冬枝叫得多腻人。”

我说:“那他是想当爸爸了?”

丹萍恶狠狠地说:“是继父,不是爸爸,爸爸早死了。就是他和妈妈结婚了,也只能是伯伯!”

被姐姐称为英雄的父亲死了,多年以后,南洋华侨捐资办校,父亲的同学感念父亲的英雄事迹为我谋得在学校任教的殊荣。我在学校当老师,却从没有上过一堂课。我的脑子经常恍恍惚惚地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游离。

而花匠的父亲却健康地活着,我回头看了看花工房,我看见花匠的父亲已经坐下来喝茶水了,池塘里的鸭子又晃晃悠悠地聚集在柳树根下,嘎嘎的叫声有种艰涩的响亮。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其实我很久以来都不知道到底该向哪去了,我仿佛生活在半明半暗的岁月里,那恍惚让我痛苦却又欲罢不能。

穿过广场的时候,我看见门卫在使劲地喝茶水,门卫喝了一口不喝了,鼓着腮帮子不停地对我哼哼着什么。

我看他很难受的样子,就等他咽下水去。

门卫终于咽下茶水,他挥舞着制式的高檐帽对我嚷嚷:“你怎么回事情,你不要命了?!车子!车子! ”

回头果然看见一辆美式吉普车在我的身后,我慌忙闪在一边,正对门卫抱歉的赔笑时,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那脸枯瘦焦黄满是病色,我想避开,但我很快认出是梅老师。

我想起她怀孕的事情,可等她下车了,发现她的肚子瘪瘪的,没有了往日那种威风的模样,我有些黯然神伤。

这会儿梅老师冲我笑笑,说:“孩子太性急,非要出来看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又回去了。”

我说:“可你肚子瘪了,他能回哪儿去? ”

“天知道,”梅老师的眼里开始浮现泪光,但很快又消失了。梅老师拍拍肚子说:“爱哪儿是哪儿!反正等佐罗回来肚皮又会鼓起来的。”

我笑。我知道佐罗是梅老师的丈夫路水民,路水民是国军舰队大副,半年才回来一次。我看着梅老师的肚皮,觉得真是神奇无比。

这时,我看见花匠从那边过来了,我想迎过去,可梅老师虚弱的表情让我心疼,便决定陪梅老师了。

我说:“梅老师到我那儿坐坐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

梅老师犹豫了一阵子答应了。我挽起梅老师的臂膀。梅老师的臂膀软软的柔若无骨。我想说点什么高兴的事情,可我想不起生活里有什么值得高兴,就默默地沿着冬青墙走。

快到宿舍的时候,梅老师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丹燕你记住,恋爱一定不能太任性!”

梅老师喘着气说不下去了,我看见梅老师的额上渗出密密一层细汗。刚刚还溢满自嘲微笑的眼里刹那间已是溢满泪水。

我感到我的心抽搐起来,世界一下变得混沌不清。可那时我的姐姐丹萍就是那样任性啊!

我和梅老师走在学校边的短墙下,梅老师低声吟诵着古词,似乎是“一领锦袍殷战血,更衬得云鬓婀娜”什么的。我愤愤地想,古往今来,总是有高尚得愚蠢的女人向往悲壮。我的姐姐何尝不是这样?可姐姐不知道,当刻意追逐的生命意义仅仅停留在一种符号时,那生命的最终意义只能是对生命的弃绝啊!

我擦擦眼泪,感到时光飞速倒流,四合院又渐渐由遥远而变得清晰。我看见在姐姐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带着一个包裹走进了院门,母亲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萍萍,这是你的,好像是从广州邮来的。”

丹萍愣了一下,听母亲又说了一遍,眼睛里立刻放出精光。

丹萍扔下书闪电一样扑过去抢过包裹就抱在胸前。

那时夕阳洒满姐姐瘦弱的一身,姐姐竟如宗教油画一样摄人心魄。姐姐渐渐平静了,她一步步挪到槐树下面,开始拆包裹。姐姐拆到一半不拆了,姐姐扬起脸,我看到的是一张愤怒的脸。

“妈妈。”姐姐满脸悲愤地喊。

母亲正准备生炉子,姐姐的叫喊显然吓了她一跳。母亲说:“干什么呀一惊一乍的! ”

姐姐说:“你打开过了,妈妈你打开过了。”

母亲有些愠怒:“胡说些什么。”

姐姐站起身来大声说:“妈妈你虚伪你不敢承认你打开过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抖颤:“你说妈妈虚伪? ”

姐姐说:“你就是虚伪,你一直就十分虚伪。你明知道父亲没错,明明知道我没有病可你偏说我有病。我知道中药的成分根本不是治病的药,我知道。”

母亲的脸唰的一下惨白,母亲愣了愣三两步冲到院门前把门插死了。

姐姐说:“我知道你想拆散我的爱情!你虚伪也逼得我虚伪,我知道中药没用可我还是喝了。”

母亲厉声说:“丹萍! ”

姐姐说:“你知道我和国强好,可你不明说出来,你以为我会感激吗?你想知道什么,妈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我可以都告诉你,不用费心思偷偷摸摸!”

母亲浑身颤抖:“你你你……”

姐姐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国强发生关系了,我有了他的孩子,我爱他,这和你没关系,正像罗伯伯喜欢你与我没关系一样。我讨厌罗伯伯,我知道你们在屋子里干什么,可我视而不见,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母亲抢上几步挥手一巴掌,我听见一声脆响过后,所有的呼吸都不存在了,夕阳的金光一针针地刺透槐树的花串,傍晚的风撩着母亲和姐姐的头发,头发和头发碰撞出轻微的叹息,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预言。那时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院子里还会发生什么。

然而,奇迹发生了。我看见母亲和姐姐对视了两分钟,忽然拥抱在一起了,她们的哭声友好而又愉快。

后来,姐姐从包裹里取出了一套水兵服,那服装簇新鲜艳散发着诱人的樟脑味。姐姐抚摸着军服就如同抚摸刚刚出世的婴儿,我又看见姐姐眼中闪烁出柔和而又迷离的神圣之光了。可惜那时我没能读懂那目光的意义,我不知道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一颗平凡的灵魂突然光彩照人是必须以超越灵魂的力量去营建的啊!

五天以后,我的姐姐丹萍果然在我的面前倒下,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我扶着梅老师上了楼,又给她做了一碗鸡蛋面。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说:“你应该喝点排骨汤,没汤你将就吃碗面吧。”

梅老师看着我,见我也在看她就低下头来开始小口小口地喝面汤,喝着喝着,梅老师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些泪水流经她的面容又一滴一滴地落在面汤里。我一直认为梅老师是个坚韧不拔的女人,我总是看到她谈笑风生绝少看她落泪。但现在她落泪了,我本来也想跟着落泪的,可见她泪得无声,我就落不出泪了。

这时,梅老师忽然仰起脸,恍若梦醒一样,我看见微笑又回到她的脸上了。

梅老师舒一口气说:“时局动荡,两个助教被抓走了,据说是通共,当天就枪毙了。”

我想起楼顶上的那两个人,我说:“我觉得他俩挺好的呀?”

梅老师说:“谁俩?”

我说不清楚,就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梅老师笑了:“我说的两个人是大学的……还是脑子糊涂点好,像你这样无牵无挂,挺好。”

我也笑了,心里却突然激起一股感伤,我说:“我是不是该找对象了?”

梅老师笑了:“也是,丹燕你该找个对象了,你不小了。现在打仗打来打去的,没有个安稳的时候,单身女人生活太艰辛了,找就找个能陪伴在身边的。”

我说:“那里你为什么要嫁给佐罗呢? ”

梅老师说:“原本我也想找个依靠,谁知他自己又依靠谁呢?”

我隐隐有些明白了,我甚至从梅老师的语气里听出了我的姐姐,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快要出来了,我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希望得到一身军服?”

梅老师淡淡一笑:“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的女孩子都那样……你可能想象不到……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我很爱她,她死了。”

梅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干后,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我没有送她,我站在窗口目送她一步步走进花坛那边的冬青墙里,我感到她的背影有一种陈年的苦涩,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姐一一”

我看到我饱含泪水的声音如一片湿润的羽毛从窗口飘去,它旋转着、翻腾着落下去,就如同落进一个无法预知的深渊,而我知道那羽毛落进去就再也不会浮上来了。


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在那时就是这样。就像姐姐常念叨的,四合院被黑暗围困,所幸还有窗前的一米阳光照射进来,让人隐约看到生存的希望。生存的希望总是有的,谁又能够在黑暗里长久生存下去呢?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发生在我们家里煌辉的悲剧吧!

那时,姐姐飞快地跑进屋里,很快湿着头发出来了,姐姐周身散发着不可遏止的激情,那段清亮的鼻涕第一次彻底脱离了她的鼻尖。姐姐将湿发一分为二,扎出两把锋芒毕露的小辫,那些软软的刘海也开始紧趴在额头显示出无比的倔强。姐姐穿上军服了,姐姐很久以前就希望穿上军服了。

现在姐姐穿着略显肥硕的军服显得英姿枫爽。姐姐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阔步前进,夕阳的金光被那片绿色撞得七零八落。而母亲的脸上是无尽的爱怜和忧伤。

这时,罗伯伯回家了,罗伯伯突然见了姐姐的装束顿时脸色苍白。他一反往日的软弱性格,表情严肃地冲姐姐嚷:“丹萍你不能穿,快脱下来! ”

姐姐骄傲地昂起头:“为什么? ”

罗伯伯嘴角哆嗦个不停:“你会惹祸的。外面宪兵、军警到处抓人,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快脱下来!”

姐姐被激怒了,姐姐说:“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你以为你是继父就可以干涉我的一切吗?你以为你明哲保身,他们就会放过你?你错了。”

罗伯伯抓着胸口说不出话。

姐姐轻蔑地看了一眼罗伯伯,一昂头冲出了院门。就在罗伯伯抢上几步阻挡时,铁皮炉上的黑瓦罐突然破裂了,药汁在炉火里发出老鼠一样的尖叫声暗淡下去,不一会儿又发出更为耀眼的光芒,中药的苦香使我许久都闻不到别的气息。而罗伯伯挣扎了一下倒在地上,嘴角泛着自沫,母亲惊叫一声扑过去,母亲一边扶罗伯伯一边朝院外看,而姐姐的脚步声已经坚定地消失在胡同那边了,母亲泪水满面,母亲怀抱罗伯伯面向院外的姿势如油画一样真实。

院子里的药香愈来愈浓,炉火也愈来愈旺。我害怕极了,我终于大声哭起来。我的哭声使母亲一激淋,她立刻把脸转向我,我看到的是一张泪水横溢的苍老的脸。

“快去叫秦姨。”母亲发疯一样地叫喊。

秦姨风风火火地赶来时,罗伯伯说:“快把丹萍找回来,要出事的,肯定会出事的。”

罗伯伯说完世界便安静下来了。我看见罗伯伯的头耷拉在母亲怀里,他的脸痛苦而狰狞。

罗伯伯应该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完成在生命的最高意义,但他不是含笑在爱人怀里死去,他留给人生的是无尽的忧愁和焦虑。

两个小时后,姐姐倚在门框上,在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姐姐的军服不见了,她的身上是一件肮脏破烂的粗布大褂,姐姐美丽的胴体若隐若现。姐姐虚弱不堪,眼睛里却精着电光,那节清亮的鼻涕又出现在她的鼻尖上了,姐姐倚门而立,她的脚一前一后,说不清是要进来还是要远行。

那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以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丹萍仍在槐树下面看书,而我跳橡皮筋。我们家重新买了一个药罐,瓦罐是红色的,中药的成分也发生了变化,里面再也没有如同枣核一样的麦冬了。中药的苦香也一天淡似一天,直到有一天姐姐突然倒地死去,在为姐姐送葬时,母亲悲痛的心因肺炎而离去后,我们家的灾难才达到光辉的顶点。

我再一次见到那个让我传纸条给姐姐的男孩,我已经是四合院里唯一的主人了。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我正在四合院里扫落叶,我听到有人走进院门,我以为是秦姨来了,秦姨每天都过来照料我,如果不是秦姨,也许我很难安静地活到现在……我抬起头,我看见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正靠着槐树看我,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有一股让人胆寒的冷气。看着她,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愤怒,我把扫帚扔在地上,我朝他大声叫喊:“我姐姐死了!”

小伙子还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了,我是来看你的。”

我说:“我不用你看我,秦姨会看我的。”

小伙子说:“她不会来了。”

我看着他寒冷的眼睛我有些恐惧,我说:“为什么不能来? ”

小伙子淡淡地说:“她要去埋她的儿子大卫。”

我想了一会儿,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大卫好好的怎么会去埋他? ”

小伙子说:“反正她不会来了。这里有些银圆你拿着。”

小伙子说着递给我一个包袱,我接过来,那包袱沉甸甸的,表面不再是湿漉漉的,我想他的手心不会洇汗了。我还要问什么,小伙子已经毅然转身而去。

以后,秦姨果然没有来了。我被接到乡下的亲戚家,并度过了我一生中漫长而又纯粹的生活,那时,我不知道生活还会存有机缘。




我又遇上蔡先生了,蔡先生气喘吁吁,脸上泛着红光,他说:几千个学生正在市里举行抗日救国示威游行,高喊“反对华北自治运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些口号……”蔡太太追赶过来拉走他,唯唯诺诺地说:“他脑子坏掉了,别理会他。”

看着蔡太太的神情,我心里太难受了,忽然就升起了一种对日本侵略者的内心仇恨。

现在,我走在校园里的花径里了,下午的这个时候花径里没有行人,我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鸡冠花也不再是豆芽菜的形状,冬青看上去颜色柔和而亲切。我扯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揉搓着,我听见它在我的手心里发出轻松的脆响,渐渐地我闻到一股青涩的气味。而湿热的汁液似乎开始沿着经脉一滴滴渗进我的血肉,我又掐了一片叶子,我感到我的脚步散乱而温馨。

这时,我突然发现花匠迎面走来了,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该转身回去还是继续散步。我感到我的心突突地乱跳起来。

花匠走在我面前站住了,他的鼻孔在喷着热气。

花匠说:“我父亲告诉我你找过我了……他说你的海棠花长虫子了。”

我朝他笑笑,忽然发现他布满红褐色麻点的脸上竟然洋溢出狡黠的微笑,我说:“你笑什么? ”

花匠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对我没有印象了?”

我摇摇头。

花匠有些失望,花匠说:“我以为你病好了……我是国强。”

“国强?”我在脑子里搜索,可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花匠受到鼓舞,他合掌拍死一只小蜢虫,说:“你有个姐姐叫丹萍对不对?有一年我让你给你姐姐传纸条,让她到皇城根……我给你姐寄了军服你姐穿出去了,后来——”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使劲拍拍头,我说:“我姐没穿军服,她穿的是蓝大褂。”

花匠说:“是的,军服被兵匪扒去了,那帮畜生扒也就扒了,还侮辱了她——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的脑子有点清楚了:“侮辱我姐? ”

花匠说:“是……轮奸,他妈的,是轮奸。不过那帮家伙也没有好下场,他们都见阎王了。”

我神经一颤,我说:“是大卫他们吗? ”

花匠开心地笑起来,花匠说:“对对对,你终于记起来了。他们听说胡同口的青塔下有宝贝,弄来炸药,那炸药威力很猛隔十多米还能伤人。我从广州回来寻大卫报仇时,他们一伙子人正围成一团,可是没等炸开砖塔,他们先把自己报销了……你看看,我的脸。”

我说:“你好像拿给我一些银圆?”

国强猛拍一下大腿。他说他见过我就东躲西藏去了。风声过后又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得知我的消息,就一路跟着到学校,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直假借花匠的名义暗中保护我。

我说不出话,感觉像是做梦一般。

这时,我闻到一种汗酸味,我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渴望,我看着花匠,我发现花匠也表情复杂地看我。

花匠说:“你长得真像你姐我刚见你我以为在做梦!”

花匠说:“你姐身子弱却总想着当女侠,像李梦露一样当抗日女先锋。你要愿意我带你奔延安去,他们真抗日。”

我柔柔地看着他,忽然记起来那个像蔡太太一样常对人赔笑说“他脑子坏掉了”的人就是秦阿姨。那些年,秦阿姨带着我,她对人说得最多的话也是那句“对不住,她脑子坏掉了”。

生命体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沉睡的记忆被唤醒,过去的时间便回转。我不知道我对国强是爱还是感激,我只感到我的身子轻飘飘的,我说:“那你就把我当成我姐吧。”

花匠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我是认真的!”

国强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把我拦腰抱起,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看见鸡冠花纷纷向后移动,冬青墙熔化成一道流光溢彩的绸缎,花径起伏不停表现出风的形状,我在一股浓烈的汗酸味里昏昏欲睡,没有恐惧也没有忧伤。

后来,花匠在一间工具房面前停下来了。花匠抬脚踹门,我听见门很响地倒在地面,尘土扑面而来。花匠扔麻袋一样把我扔在杂草堆上,我感到背被什么硌了一下,我没有觉着疼,我静静地看着花匠,我不知道他将要干什么。

花匠也在看我,花匠背后是一段土夯的墙壁,我记起皇城根那段墙也是这种颜色。我想起姐姐和他的故事,我隐隐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了。

这时,她突然跪在我的面前,他的手强悍而迅猛,停了一会儿,我感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从火山喷吐出来碎成粉末将我覆盖,那粉末柔软而又温暖,我感觉我像是一条船一尾鱼一条溪流一块瀑布,而五彩的湖水渐渐从草堆里升起,我被柔软的杂草托举着飞越四合院飞越老槐树飞越城墙根的断壁残垣,天空越来越蓝,到处飘满透明的羽毛,我忽然看见父亲在星光灿烂的地方招手,脸上是一片祥和而又神秘的微笑,我听见他在呼喊,我不知道该离开还是该回去,我只感到我的周身渐渐融化变成无数颗凝脂一样米色的麦冬,它们飘满城市的上空,又一颗一颗地钻进地球的心脏……后来,我闻到了一般湿湿的甜霉味,我一下想起楼顶鸽子笼后面的学生。

我感到既恶心又不恶心。我平静地对花匠说,我说我终于知道你在干什么了。

我什么都清楚了。

我说:“恍惚的日子结束了,苦难的日子结束了,我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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