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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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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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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生(小小说四题)

作者:程文胜

罪犯家属

黄狗子是我们镇上有名的混混,眼光毒,下手狠,一条街的人没有不怕他的,连大人吓唬小孩也拿他说事,只一声“黄狗子来了”,马上老实。

黄狗子打服了镇子里所有不服气的人,便不在镇里弄事情,打架斗殴耍流氓都在邻县。只是每逢镇上赶大集的时候,他就带着一个卷发血唇的美女招摇过市,手提大三洋收录机放出的靡靡之音狐狸尾巴一样拖在身后。美女不时停在路旁小摊上挑东西,逢上岁数的男摊主叫“伯伯”,妇人叫“孃孃”,声音很特别,常吸引半大小孩远远地跟着看。有人便向镇派出所的魏公安告状,说奇装异服靡靡之音情呀爱的不像话,孩子听了要学坏。魏公安说,别没事找事,管好孩子少惹他。

不久,从重从快从严打击犯罪活动开始,黄狗子被上级列为重点打击对象。记得公捕大会是在镇卫生院旁边的广场上举行,镇直职工、学生都带着板凳去参加。我们并不知道要抓捕黄狗子,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就坐在离我们十米外的地方。

先是领导讲话,讲着讲着,广播里突然断喝一声:“把流氓犯罪分子黄狗子绑起来。”几个公安立刻围过去。黄狗子力气很大,几个人按不住他,双方原地撕扯了十多分钟,黄狗子才被五花大绑起来,双手反铐在背后都勒得红紫了。

后来,黄狗子被毙了,据说公家还向他家属要了一颗子弹的钱。枪毙那天,镇上的小青年疯了一样追赶囚车看热闹,高音喇叭喊的口号经久不息。从刑场回来,一些调皮捣蛋的都老实了,从此镇上再没有出现第二个黄狗子。

那时流行的公捕大会早已取消了。但当时震撼人心的高音喇叭、人山人海的现场、墙上划红对勾的布告还历历在目。

许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镇上,发小请我在当地最好的饭馆吃饭,菜上齐了,老板娘给邻桌的客人敬酒,爽朗地说笑着些客套话。发小说,认识她吗?见我迷惑,发小伸出两个指头在桌子上敲着,说:“黄狗子,还记得吗?他媳妇。”

我一下想起当年那个卷发血唇的漂亮女人来。算来她也该五十岁了,看起来却似四十岁左右,一脸幸福满足、无忧无虑的样子。

发小说,黄狗子枪毙后,她带着两个小孩很苦,开了个路边摊炸面窝、油条,勉强养活一家人。黄狗子的老娘能够善终,亏了这女人呢。

我说,没再婚吗?

发小说,罪犯的女人谁要?到底是魏公安可怜她一个外来妹,时常接济她们一家。魏公安是好人啊,他去世时,一街的人都去送他。魏公安没后人,她便把一个小孩改姓魏了,名字叫魏好好。

发小顿了顿,又猛然回过神似的对我说:我喊她过来喝杯酒吧?

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家乡茶涩涩的、甜甜的,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民间诗人

傍晚散步的时候,看到路旁一个青年坐在马扎上,面前一块油纸布上摆着一摞蓝色封皮的小册子,一块硬纸片斜靠在上面。我以为是地摊贩卖地图什么的,定睛一看,心里顿时翻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

那块版上用黑色水笔写着:“自费诗集,20元一本,不喜勿翻”。

青年长发齐肩,下巴蓄有山羊胡须,上唇却没有。他不看行人,只是手握一册书看着,似乎有种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一样的旁若无人的闲散。

我心里想,这可能是诗人的行为艺术吧,玩艺术的人总会制造别出心裁的风景。

忽然看到他皱巴巴的灰色运动衫上有大学的徽章,便猜想他也许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但是,疫情期间大学并没开学,而且,小伙子面色忧郁,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许久也不吸一口,似乎只是任它那么燃着,怎么看也不像当代的大学生。

我本想买一本看看,一来表达对民间诗人的尊敬,同时满足一下好奇心,可身上没有带钱,又没见他的小摊上有手机二维码,只好遗憾着离开。

我走了好远,还忍不住几次回头张望,心里充盈着一股莫可名状的酸楚。我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热爱诗歌的人,更没想到爱诗的人如此享受着在旁人看来是那样窘迫的人生。

也许我比他的生活状况要好些吧,但灵魂呢?我其实不也在过另一种窘迫的人生吗?

初恋约会

我年轻当工人的时候,同室青工小江被介绍给一个姑娘,两人约好在市里公园见面。姑娘是夜大毕业生,刚从车间调到厂工会当宣传员,时时在厂报上发表些诗歌散文。小江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低,怕姑娘看不上他,想从我这找一本文学书装装门面。

那时文学和文学青年都让人高看一眼,而波浪烫发、喇叭长裤、港台腔调之类的时髦青年,多被人划归二流子一类,不像现在说起作家诗人来好像在开一个玩笑。

青工集体宿舍没有专属私人空间,我的书都堆在床铺靠墙的一侧。我问小江想看什么?他说随便一本就可以,就是别太厚,齁沉齁沉地带着不方便。我便找了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给他。

小江扫了一眼说:少年有他妈什么烦恼?!

小江早上骑着单车到公园,傍晚时分才回来。我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了声没见着,就爬上床睡了。后来知道,小江在公园等了半天,也没见着姑娘,百无聊赖就看书,断断续续把一本书看完,最后把烦恼的书落在公园长椅上,自己带着一脑门烦恼回来了。

事情就这么神奇,小江约会扑了空,第二天上午,姑娘却自己上门找小江来了,那姑娘马尾辫、连衣裙,一双高跟鞋敲得水泥地面咯噔咯噔响。姑娘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小江从我这里拿走的那本。

姑娘其实也去公园了,只是晚到了,又见小江读书入神,不好意思上前,就远远地看着,直到小江黯然离开。

姑娘进了屋,我们起着哄把小江和她关在屋里,耳朵却贴紧门板,生怕漏了什么细节。只是听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正想散去时,姑娘出来了,一双高跟鞋敲得水泥地面咯噔咯噔响。

自此之后,小江喜欢上书,借书、买书、读书、写书……现在小江已经是市报资深记者了。可惜的是,高跟鞋把水泥地面敲出咯噔响的姑娘没成为小江的伴侣。她是那样一个文艺范的青年,怎么可能喜欢上当时的时髦青年小江呢?

小江后来说,她虽不是《少年维特的烦恼》里的绿蒂,她却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他一辈子都感谢她。

一瓮老酒

我父亲珍藏了一瓮酒,那是他当年几十元钱购买的,至今三十年了。那酒瓮浑圆酱紫,容量三斤,标签上写着繁体书法“茅艺”。

父亲说,这酒虽不是茅台酒,却是茅台工艺,古法酿造,当年有人只弄来十多瓮,卖得虽贵,却都争抢。我还是好说歹说从你吴伯伯那儿匀过来的一瓮。

我们兄弟都知道父亲这瓮酒,每当过年吃团圆饭时都觊觎它,但父亲说,放放,再放放,酒是陈的香,够三十年了再喝。

春节传来疫情,一家人照例团聚。菜肴上桌,大哥问父亲喝什么酒?

大家闻言,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父亲。父亲笑了,大家也都笑起来。父亲一拍桌子说,开了!

大哥假装不解,问开什么?

我们怕父亲反悔,异口同声:还用问吗?当然是那个了。

酒瓮被请了出来。历经三十年沉寂,酒瓮通体蒙尘,标签脆裂,泥封致密,飘带暗红,古旧感陈旧感熟旧感十足。不算酒体,怕是这只瓮也要价值千八百的。

大家屏气凝神,看大哥小心启封,双手下意识地把空碗摆出空档来,以便盛装佳酿。

可是,泥封时间太久,筷子刀子钳子全不管用,大哥一头汗,又寻来榔头、平口螺丝刀,一点一点凿。大哥凿一下,大家眼睛眨一下。

小弟看着着急,说,要我说一榔头砸开算了。

大侄子附和,是啊,黄花菜都凉了。

大家急,大哥更急,一失手,真把瓶头敲碎了,好在酒未洒出半滴。

父亲说:碎了好,岁岁平安!

大家便高兴地分酒,看着酒液入碗,都兴高采烈。父亲年迈,平时不饮酒,这次破例也倒满一小碗。

父亲边吸烟边说,过年喝好酒,都尝尝。

大家小心翼翼地捧起碗,细细的抿着。我也抿了一小口,心里设想着美酒醇厚浓郁回甘绵长的滋味。可一入口,觉得有些不对劲,寡淡寡淡,别说没一点酱香味,连个酒味都没有。

我怕影响父亲的好兴致,默默看大哥,大哥也是一脸茫然。

父亲期待赞美,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一起放下酒碗。

父亲看出有蹊跷,轻轻端起碗品了一口,又重重把碗落在桌上,懊恼地说:“水,白存了三十年。”

大家忍俊不禁,一起笑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父亲转而又道:古人说,酒是陈的香,可首先得酒好。酒品低劣,放一百年也是低劣酒。反观世相百态,做人处事写文章,不都是同样一个道理吗?

大家闻言收住笑。阳光一缕入屋,如同飘进一阵浓浓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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