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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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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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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坡上

文/程文胜

我当兵前从不吸烟,甚至对烟草深恶痛绝。但我祖父、父亲、伯父包括叔伯兄长个个烟不离手,那时香烟没有过滤嘴,他们伸出食指中指来,指尖都是黄褐色,宛如两根干熏腊肉条一样。遇到家庭聚会,一伙烟民吞云吐雾让人忍无可忍。有一次放学回家,一推开房门,整个房间里缭绕着的竟是一层套着一层的青色的烟雾,直把踏进门的我生生呛了回去。我曾不止一次让我母亲劝父亲戒烟,但父亲只有一句话:戒烟?要不要戒饭?

我当兵时,新兵连不允许新战士吸烟,我们班的战友也没有烟民。有一次,一个兵从外面回来,班长立刻叫住他,厉声问他是不是偷偷吸烟了,兵很委屈说从不吸烟。班长说,撒谎,身上明明有烟味。兵说真没吸烟,只是刚才去连部送了一趟开水,兴许染上里面的烟味吧。班长半信半疑抓起他的手指放在鼻下嗅,没嗅出应该有的味道,才放过他。班长说,别想蒙事儿,介抽烟的对烟味不敏感,自己不觉得身上有味,可不抽烟的隔大老远就能闻到,抽烟有嘛好,老话说吃喝嫖赌抽,抽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不许抽,都记着了吗?有个兵说,抽是指吸毒抽鸦片……班长卷起报纸拍了他一下说,抽那玩意儿就该进局子了,谁还藏有烟卷儿都交我保管啊!

新兵下连后,对吸烟管得不那么严了,老兵中不少人会吸烟,但多是城镇兵,农村籍的兵才舍不得糟蹋可怜的津贴费。没过多久,家境好的新兵中也开始有吸烟的了。室内不允许吸烟,训练工作间隙都就地找个地方解决。吸烟最集中的地方是厕所。连队厕所蹲坑没有隔断,七八个兵蹲成一排叼着烟卷,此起彼伏,蔚为壮观,不足一个班的火力竟能把厕所的臭气压制下来。

指导员对吸烟不提倡不反对,念在嘴边的话是“别像那年赵崇汉没事找事就行,没几个钱却丢人现眼的,一想起来都替他害臊”。

赵崇汉是前些年退伍的陕西兵——当然,赵崇汉不是他的真名,名不名的其实不重要,就是用“秦始皇”当他的化名,老战友们也都知道说的是谁——据说,赵崇汉入伍前是地方“问题青年”,他父母管不了他,求爷爷告奶奶想法设法把他送到部队,指望部队纪律严格能改掉他身上的毛病。赵崇汉开始表现也尚可,越到后来就越懈怠,常偷偷出去满足口腹之欲,退伍时,营房外面的小饭馆、小食品店都有他赊欠的账单,主要是烟卷钱。几个小老板找不着他的人,就结伴到小营门堵在那里要账,把指导员气得够呛,但赵崇汉人已经回原籍了,指导员就替他还了,一共380多元,相当于两三个月的工资。自此以后,每到老兵退伍,指导员都会让司务长先扣住退伍费不发,到营区附近几家商铺挨家走访,看有没有兵的欠款。

我在连队没学会吸烟,一方面是从小对烟反感,另一方面要跟西南师范学院音乐系傅丽坤教授学习声乐,要保护好嗓子。从连队调到机关后,政治部的干部几乎都吸烟,干部科长号称“一根火柴”,从起床点燃一根烟开始,一根连一根,一天到晚不断香火,每天一根火柴就够了。他们吸的时候见到我总会顺手扔过一棵来,扔的次数多了,不好拒绝,就点燃了。点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老被动接受,就也买包烟,回扔一棵,一来二去就吸上了。吸虽吸,却是吸“跑烟”,烟不入肺,只在口腔里回旋一下就从鼻孔喷出,或吐几个烟圈解闷。上军校也如此,几乎没有烟瘾,不像军校有位同学,下课时,一口烟能吸掉小半截。中午午休时,他怕在室内吸烟招怨,常拿报纸到厕所边蹲坑边吸烟边看报,在木隔断里一蹲一小时。夏天常有在厕所冲凉的同学,有一天不知谁开玩笑,将一脸盆水从木隔断上临空而下,把他浇得落汤鸡一样。他推门而出满脸怒气,可但听哄笑满堂,不知何人所为,此案至今未破。

我真正吸烟上瘾,还是军校毕业分配到单位后。那时文字材料任务重,加班加点是常态。吸烟不助文思,但可歇口气,能把注意力暂时集中在吸烟上,让满脑子糨糊的头控一控水分。往往吸了几口烟,文思就来了,掐了烟继续写作,到深夜了,一盒烟没了,而烟瘾上来,回头又从烟缸寻找那些半截子烟续吸。

我父亲一直不知道我吸烟,那年我妻子预产期到了,已退休的父母从老家赶来准备带小宝贝。与我妻子同时入院的产妇都顺利产子,唯我那小宝贝待在娘肚子里不愿出来见世面。医院严令母婴同室,不允许家属陪护,急得我团团转。第三天夜里从医院回家,见我焦躁不安,父亲突然递给我一支烟,我一下愣了,父亲自己吸烟但对我们要求严格,小时候曾将我偷偷吸烟的大哥打得昏倒过去。我正犹豫不知是接还是不接时,父亲说,压力大了,吸支烟缓缓。我接过烟,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感到满心都是温暖。那一夜,我和父亲你来我往居然将两包烟吸得一根不剩。天亮时,医院传来喜讯,我那可爱的小宝贝终于喜降人间,母子平安。

孩子出生后,为孩子健康着想,我开始计划戒烟,像国家经济改革一样,第一步是减员增效,由每天两包改为一包、半包,一年之后,实施第二步,清库存去产能,把所有的烟全寄回老家交老父亲处理,兜里不装钱,以免临时起意买烟。第三步拒腐蚀永不沾,同事见我戒烟,有脱离烟枪群众的企图,常假装随意地递一棵过来引诱,我一律拒吸。学会吸烟容易,可真戒烟就难了。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我已经戒了三千次了。

我虽没戒三千次,反反复复也戒了好几次,最长的将近半年。直到我的小宝贝上学了,用学校学得的吸烟有害的知识教育我,我才彻底与烟草告别。那天,小孩放学后,把家里的打火机和平常准备招待客人的烟,全部收集在纸盒里,用橡皮筋缠住,等我下班回家,当着我的面把它扔在垃圾桶里,孩子说:吸烟会得病的,别吸好不好?您教育我学习要持之以恒,您戒烟就不能持之以恒吗?看着孩子泪光闪闪的可怜样,我立刻服了,一戒就是好几年。

有一年我去西安,接站的老战友闻听我戒烟了,很惊讶,他说你能戒了烟?一个人如果烟都能戒,还有什么事干不成的?太可怕了!时近中年,战友拉我去吃午饭,说有家羊肉泡很地道,顺便让我传授戒烟心得。

西安小吃不错,就是名叫得有些怪,比如肉夹馍,到底是谁夹谁?让人困惑。上车后,战友一路介绍西安景点,似乎处处都有文化。进市区的时候,前面发生剐蹭事故,战友就指挥司机穿小巷,不经意之间,我忽然看到街边有“赵崇汉羊肉泡”的招牌,心想难道是指导员说的赵崇汉?赶紧让司机停车。

那是一家不大的餐馆,墙上装饰了好多六七十年代的历史画片和实物,让人颇有穿越感。我四处打量,发现营业执照上竟真是那个熟悉的名字:赵崇汉。我立刻对追过来的战友说就在这里吃午饭。战友见我坚持,就找了一个靠窗的餐桌安顿。点菜的时候,我向服务员打听,问老板是不是退伍军人?服务员说不清楚。我忽然十分想见见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就让服务员去叫他,说远方的老战友看他来了。服务员就给老板打电话。

我们酒酣耳热之时,服务员领着一个穿夹克衫的五十多岁的男子过来。男子掏出名片赔着小心问是不是菜品不合胃口?我拉了张椅子请他坐下,问他是不是当过兵?是不是在山城当兵?是不是在东山坡李指导员手下当过兵?……我最后说,我也是那个山坡上的兵哩!赵崇汉的眼睛立刻瞪圆了,立刻让服务员添一副碗筷,立刻让服务员拿一瓶陈年西凤酒。

说了会儿话,我老觉得有点对不上话茬,忍了半天,最终也没向他说出指导员帮他还欠账的事。我推说已吃好了,不能喝了,下午还有要事。赵崇汉赶紧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手提袋,说有两条烟要请我带给指导员。我说我和指导员已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赵崇汉的脸上写满失望,他叹口气说,年轻时谁都会办些糊涂事,年纪大了回想起来也都会后悔。说着他从手提袋拿出一条香烟拆开,取出一包很熟练地撕开包装纸,掏出三根烟卷递过来,我战友接了一根,我没接,我说我戒了。

赵崇汉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早戒了,为东山坡的连队、为指导员,咱俩今天破个戒,行吗?

看着固执递烟的赵崇汉,我无法拒绝。我接过烟,拿在鼻子下嗅了嗅,一种久违的味道直入肺腑,让我忽然有想流泪的冲动。

和赵崇汉拥抱告别上车,我很不舍地看了看饭馆招牌,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再仔细一看,惊觉赵崇汉中间的“崇”字竟是“祟”字。我们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话,又是老战友长又是老班长短的,又是东山坡又是指导员的,居然风马牛不相及,居然此赵祟汉非彼赵崇汉。

我手里捏着燃了半截的烟卷,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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