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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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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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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心(短篇小说)

文丨程文胜

刘文伟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自从陪同市政协主席刘焕年在县里调研后,就传出他要调到市里工作的消息。刘文伟知道对这些风言风语是辩解不得的,越描越黑,只能冷处理。而且,他内心还存着一点侥幸心和虚荣感,暗暗希望大家相信这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尤其是刘主席也姓刘,刘姓是有字牌的,若按照“安、邦、承、大、道,治、国、焕、文、章”的字牌论辈分,刘焕年要长一辈,是叔叔级别的。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据此臆测这种姓氏文化背后的沾亲带故,联想他与市里特别是市委常委有某种特殊的关联。小县城里的人往往忌惮有后台的人。

中午,一家人到岳父家吃七十寿宴,小舅子靳小虎也从市里回来为老头祝寿。席间,小虎就把刘文伟要调到市委的消息说给大家听。刘文伟的岳父靳志远退休前是县委统战部部长,听了这个消息很高兴,他一向瞧不上这位说话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形如太监一样的女婿。这次破例端起酒杯来敬他,刘文伟一时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眼神直往妻子靳燕那儿瞟。靳燕很不耐烦,说:“老爷子敬你酒,就喝呗,怂货!”

“怂货”是靳燕骂他的口头禅,刘文伟早已习惯。但是,靳燕当着一家人骂他“怂”,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刘文伟一仰脖喝下酒,闷头吃菜,自此不发一言。

靳志远见了,瞪了靳燕一眼。靳燕看出了丈夫的不快,便夹了一块鸡肉放进他碗里。刘文伟怔了怔,伸出筷子将鸡肉拨在鼓碟里。靳燕一下窜了火,夺过刘文伟的碗,倒扣在桌上,怒骂:“不吃是吧,那就都别吃了!”

刘文伟血气上涌却不能发作,愣了一小会儿,缓缓放下筷子,抬起屁股扬长而去。

刘文伟负气出门,冷风一激就清醒了,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裤口袋,手机忘在饭桌上了。刘文伟拍了一下脑门,觉得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刘文伟参加饭局,不管是吃请还是请吃,从不会把手机置于饭桌之上,一来免去现场偷偷录音录像之嫌,二来临时有事联系出出进进方便,最重要的是不会散场落下手机惹出麻烦。他记起是刚接听了电话,恰好岳父敬酒,慌乱之中顺手扣在桌上了。对职场的人来说,手机太重要了,手机几乎囊括生活的一切要素,以至于没有手机,就等于社死而寸步难行。

刘文伟想回去取,又抹不开面子,就倚在门前的树旁,等待有人追出来寻他。不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出门,刘文伟余光一扫,知是小虎追出来了,便假装弯腰呕吐。小虎见状拍着他的背说:“看来姐夫真沾不了酒,没喝多少就这样了,这要是去了市里怎么应酬?”刘文伟被拍得咳嗽了起来,摆摆手说:“酒精过敏……过敏反应。”

重入宴席,刘文伟看到反扣的饭碗已然撤去,靳燕见他回转,也不再“怂货”他。有惊无险,寿宴也就心照不宣地顺利度过。

回到自己的小家,靳燕叮叮当当收拾屋子,稀里哗啦洗漱完毕,上床躺下刷手机。刘文伟等她安静了,凑过去想说说寿宴上的事,还没开口,靳燕抢白道:“你不要狗屎不臭挑起来臭!有本事你就调到市里去,什么都依着你。没本事就窝在县城里,有气就憋着。”

刘文伟噎得说不出话,就到客厅打开电视,胡乱选台,点燃一支烟了无趣味地吸着。

刘文伟靳燕本也是两情相悦、美满幸福的一对夫妻,可结婚三年仍没能生子,两口子性情就变了,眼见着同学同事儿女绕膝,二人求子心切,庙里求神佛,民间寻偏方,恨不能往久不隆起的肚子里塞进一个肉团。有年春天,刘文伟重金寻得一个偏方,郎中告之以石榴、蜈蚣、丁香、茺蔚子、菟丝子等入药,取石榴百籽、蜈蚣百足、丁香百头之神秘用意,助孕有神效。结果,靳燕服药之后,全身浮肿,不仅肚子隆起,脑袋也肿如红球,幸亏紧急送医,别说怀孕,再晚个半天连小命也保不齐丢掉了。历经数次希望和失望,两口子渐渐认了命,以至于刘文伟谈性色变,竟然阳痿了。如今结婚已届十年,两个人基本属于无性婚姻。因为这不可为外人道的短处,加上刘文伟唯唯诺诺的做派,靳燕骂他“怂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寿宴上的小小风波和靳燕的讥讽,如在平时也就罢了,想起坊间传言上调的事,刘文伟的心头又掀起狂澜。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混出个人样来。

刘文伟在妻子眼里是“怂货”,但“怂”并不是蠢笨,否则也不可能在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干下去。当然,舒心不舒心是另一回事。

刘文伟大学毕业时没想到能到县政府工作,刚到大学工商管理系就读时,他对自己的前程设想是像他六叔一样穿上灰色制服搞工商管理。那时,他认为官拜西码头镇工商所所长的六叔实在是威风,一条街的饭馆老板、服装店主,乃至临时摆摊商贩一见六叔打开票据夹就低下脑袋夹紧尾巴装出一副穷酸相,好像天下最穷苦的人都集中在他们家里。刘文伟的父母对他所学的专业也很满意,总是叮嘱他学好知识,将来像他六叔一样活得人模人样的。假期一回家,他父亲便领着刘文伟挨家挨户串门,神气得仿佛读工商大学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逢人便说:“文伟学的是工商,你想想你想想,现在哪个工厂企业景气?哪个在工商部门工作的不景气?”惹得一村的人说好话,让文伟到时候多少看在乡亲的份上照顾照顾,这让刘文伟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刘文伟由此是铁了心进工商部门。毕业分配的时候,他不像其他同学要么雪花片一样到处寄简历,要么一个劲儿地跑人才市场。他打听到系主任老伴的闺蜜在市人事局工作,便让他父亲把家里珍藏多年的地道山货邮来,趁着夜色送到系主任家里。刘文伟不说毕业分配的事情,只是十分虔诚地感谢系主任对自己的培养。刘文伟甚至还流了泪,说过些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再来看望恩师就不容易了,希望恩师爱惜自己的身体。系主任的退休命令两个月前就到了,只是学校领导没有找他谈话,刘文伟一番表白,弄得他原本落寞的心暖和和的,眼眶也湿润起来。系主任便主动说起分配的事情,刘文伟马上表态绝对无条件地服从分配,同时又含含糊糊地说出自己的理想。系主任就笑了,直来直去地说:像你这样的优秀学生,不但要留下,而且要进工商系统,即使进不了市局,区县工商局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系主任的话让刘文伟觉得那套灰色制服又近了许多,便私下里把市属工商部门的地理位置熟悉了个遍,甚至还和学校附近的雨林酒家老板接上了头,允诺以后给予关照。可分配方案一下来,刘文伟就傻眼了:全班没有一个去工商部门的,几乎全部分配到天南海北的工厂企业。据进一步的了解,工商部门票子、房子现在是人见人爱,加上又是垂直领导,没有钢丝网一样结实的关系想在计划外塞进个把人,不仅门没有,连窗户洞都没有。刘文伟就大骂自己蠢得做猪叫,还以为工商系统是菜园子谁想进就能进的?太天真了,天真得没有谱了。

不过,系主任倒是没有亏待那些土特产,想办法把刘文伟推荐到县政府,具体工作是和一个老同志搭档负责妇联那一块。刘文伟十分失落,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要去做妇联工作,早知道这样,何苦一门心思啃狗屁工商书本?还不如像其他同学一样谈他几次恋爱,成不成的另说,也算是提前熟悉业务了。这话让刘文伟的同学听起来很气愤,觉得他是得了便宜卖乖,毕业晚会上就编了好几个关于妇联工作的黄段子戏谑他,让他的自尊心大大地受到伤害,更加后悔没有在大学时代找上一个情趣高雅的女朋友。刘文伟的父亲得知他没有戴上大盖帽,而是搞妇联工作,简直失望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一个劲儿地后悔清明节没有到祖坟地里多上点香火。村里老少爷们向他贺喜文伟在县城当了国家干部时,他只是摇头叹息,说什么干部不干部,一个搞妇女工作的,和咱村妇联主任一样的,整天结扎上环儿、家长里短儿的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刘文伟的母亲富有远见,母亲说:“文伟上大学比别人晚,都二十六七了也没谈过恋爱,这下搞妇女工作,娶个城里媳妇是不用愁了。”

刘文伟报到后,就渐渐体会到机关的妙处:首先是工作不累,比较自由;其次是待遇不错,容易存钱。最开心的是赶上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九十八平方米的房子装修了一下总共没有花到两万元钱。而且,国家当年取消了大学生分配政策,再想由学校分配进机关就难上加难了。文伟就觉得十分满足,觉得日子越过越滋润。

这年春节,县委统战部和妇联共同组织欢迎归乡华侨活动,统战部部长靳志远看中了刘文伟的老实本分,就让妇联主任撮合刘文伟和女儿靳燕结成了连理。靳志远又运用自己的影响,让刘文伟到乡镇挂职锻炼,为他今后的仕途发展做些铺垫。只是刘文伟一身学生官的稚气到底摩擦不过本土干部的匪气,受了两年夹板气,仅有的一点棱角磨得光光的,本就生性懦弱的他,变得更加卑怯,是个人都可以拿捏他一下。靳志远眼见他难成大器,趁自己退休前活动了一下,安排他到政府办任了个副职。办公室的工作主要是服务保障,倒也适合他的性情。

第二天上班,刘文伟故意晚到了几分钟。这些年,无论上班、开会或参加活动,他至少提前半小时到场。早到可以熟悉环境、进入情况、发现并弥补工作环节上的疏漏,关键是可以迎候领导。有一次,刘文伟在会场随手查看县领导桌前的讲话稿,碰巧就发现缺了一页,他赶紧掏出包里的稿件仔细核对后换下来。回头才发现时任县长曾怀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看着。刘文伟解释了一句就走了。自此之后,曾县长对刘文伟就有了印象,认为他是一个敬业、细心、负责任的干部,外出活动点名让他陪同。只是曾怀志很快提升到临市任副市长,否则,刘文伟未必不会得到晋升的机会。

刚进办公楼,黄秘书就急匆匆地冲过来,嘴里一个劲儿嘟囔:“出事了出事儿了。”黄秘书的急切表情,让刘文伟也紧张起来。

原来,县里文旅项目出现了问题。正在施工的欧阳修文化园跨湖大桥坍塌,有两名工人受伤送医,方县长已赶往现场处置。刘文伟赶紧驱车赶往出事地。路过水果店的时候,他买了两个果篮放进后备厢。

事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一个工人钻进塔吊瞎摆弄,吊钩甩进了脚手架底部,电机转动收紧,又拉扯住一个孔洞,结果靠近湖南岸的桥面坍了小半边,好在早上出工的人不多,两名赶来阻止的工人被压在散落的龙骨架下。

事故不大,影响不小。欧阳修文化园是市重点建设项目,计划重阳节那天举办隆重的开园仪式,省市领导及海内外来宾届时将应邀出席,对此“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重点文化工程,上上下下都很关注,容不得出半点差池。县里由方县长亲自挂帅,前前后后忙活了两年。

刘文伟赶过来时,方县长正对着一帮人发火:“都是干什么吃的,出这个洋相……都说说,接下来怎么收场。”

大家都不吱声。刘文伟见状,把县长拉到一边,提了四条建议:一、向社会说明情况。二、责令项目办抓紧整改,及早复工。三、紧急召开安全生产会议,全县排查在建项目。四、去医院看望受伤工人。

刘文伟见方县长沉吟,便加重语气说:“事故是小事故,关键是现在自媒体都很敏锐,事故消息很快就会铺天盖地,与其让他们胡编乱造博眼球,还不如主动表明态度,而且越早行动越主动。”

方县长何其聪慧之人,当即安排下去,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明确责任分工后,又让刘文伟陪他一同去医院看望伤员。

果然不出所料,医院已有一批人举着手机迎候。方县长下车,正想着该带点水果之类的来,却见刘文伟从后备厢吃力地拎出果篮。

县安全生产会议正在召开时,秘书耳语说市委孙书记打来电话,询问文化园事故的事。方县长面色凝重地出去了。等他接完电话重回会场时,已是如沐春风。方县长传达孙书记的几点指示,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就像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一样。

众口铄金,一次事故不仅没有成为故事,反而被自媒体风评为勤政爱民的美谈,方县长对刘文伟的认识自然深了一层。联想到他一贯的做人做事,方县长越发觉得他胸有大局、只做不说,是个既踏实肯干,又能拿主意的干部,即便工作不够泼辣,那也是优点多于缺点。政府办主任年届退休,他心中已把刘文伟列为继任的不二人选。

酝酿干部的时候,组织部长与方县长沟通,方县长便推荐了刘文伟。组织部长没想到方县长提名刘文伟,便犹犹豫豫地说有举报信说刘文伟乱拉天线、搞裙带关系,譬如他是靳部长的女婿……

方县长冷笑道:“一个退休的县委统战部部长就是裙带关系?他靳部长要有这个能耐,刘文伟怕是早就提拔了!”

组织部长说:“统战部部长是不大,但有人反映刘文伟和市政协刘主席沾亲带故……”

方县长不说话了。这些天,县政府的风言风语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这种情况,大多数人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组织部长还要说什么,方县长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说:“党管干部,按书记的意见办,我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也是一种意见。县委书记听了组织部门反馈的情况,知道方县长心里有疙瘩,亲自找他个别酝酿。县委书记是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下来的,善于协调各方面关系。他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想法:欧阳修文化园工程事关全县的经济文化发展,工作千头万绪,除了基建,上下左右,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协调,办公室主任自然要配强一些,为你当好助手。比如县应急管理局副局长龚方、发展改革委副主任何婷婷、城市管理局副局长熊勇……当然,刘文伟也不错,再有就是市委这次有没有下派交流的人选还正在沟通。

这几个人一提出来,方县长就明白其中的缘由,他们都是与省市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能人”,但书记不说破,自己就不能点破,否则就破坏了默契,失去了团结和谐的氛围。方县长就不再坚持。县委书记到底是一把手,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缸,一锤定音地说:“我看这样吧,磨盘子推得再大一些。政府办主任龚方继任,刘文伟到生态环境局任局长。老方,你看怎么样?”

县级局是正科级,虽然比不上政府办主任这个正科的“天花板”,但局长是主官兼党委书记,而且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主战场在各类生产型企业,有一票否决的执法权,妥妥的提拔了。书记这样既坚持自己意见又顾及对方面子的结果,很是出乎方县长的意外,他立刻表态:“听书记的!”

组织人事工作往往秘而不宣,最忌讳跑风漏气。但是,为了测试一下各方面反应,有时也会故意放出些风来,以免进入任免程序尤其到正式公示环节,突然出现意外情况造成工作被动。只过了一个周末,人事调整的基本盘就私下传开了。虽然各有差异,但主要人选还是集中的。

周一交班会后,龚方找到刘文伟,说:“老刘,可不是我占你的位置,我不来,别人会不会就不知道了。”

刘文伟笑:“位置是县里的,哪里就是我的?!”

龚方盯着刘文伟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把门关上。龚方压低嗓音说:“老刘你是个老实人,我给你交个实底。这个政府办主任的岗位我根本没看上。与其在这儿当老妈子,还不如年底接局长。”

刘文伟听了有些懵。

龚方叹了口气,说:“我的意思你不懂?我不会接这个主任,你赶紧跑动跑动,你不是认识刘主席吗?不管刘主席是不是你亲戚,你多跑几次就亲了。”

龚方还要说什么,有人敲门。龚方大声说给敲门人听:“防灾减灾救灾工作是大事,我们都有预案……”

刘文伟的心嗵嗵跳。龚方的话是有道理的,关键是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话,而且这么直接?当然,龚方和自己是有些交往的,一起吃过饭局、几家结伴一同郊游,但这些往来还不至于到促膝而谈、敞开心扉的地步,毕竟是同事。

晚上回家,气氛与往常相比就不对了。靳燕笑脸相迎,桌上摆好了饭菜,还打开了一瓶红酒。靳燕说:“到处传你要当主任、局长什么的,咋没听你说起过呢?是真的吗?”

刘文伟便叹气:“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靳燕的兴奋劲有些衰减,轻轻“哦”了一声。

刘文伟见了,有些怜惜,便说:“提拔是有可能的,只是岗位还不知道。去生态环境局的可能性比较大。”

“管他哪儿呢,提拔是硬道理。不过,我爸说最好还是能调到市里,县城小,庙小妖风大,市里庙大发展空间也更大……”

“你爸说?啥时说的?”刘文伟问。

“中午我送药回去时说的。”靳燕不明就里。

刘文伟自言自语,那就真得跑动跑动了。

拿什么跑动呢?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香菇木耳倒是有两箱。刘文伟想起当年看望系主任的事,不禁哑然失笑。

听说要跑动,靳燕来了精神,说:“小虎在市里开了四家连锁超市,礼品让他准备好,你先说事儿,随后以外卖的形式送去。”

刘文伟眼前一亮,又黯淡下去。

“看你怂的,我来说。”靳燕猜出他对弟弟张不开口。

电话里靳小虎满口答应,说:“姐夫终于开窍了!”

傍晚,刘文伟带上两箱香菇木耳赶到市里。他的想法一是不能空手上门,礼轻人意重,空手上门,首先就失了礼数,二是投石问路,如果有戏,随后就让小虎送去厚礼。刘文伟曾送过一次刘主席回家,知道他家在市里梅香坞小区,那是市机关公务员集中住宅区。但是,上次送刘主席车停在五号楼三单元,家在几层就不知道了。当时,刘主席还客气地说过“上去坐坐?”刘文伟连连摆手说“不打搅领导休息”就走了。

刘文伟远远泊好车,一手拎一只纸箱就去了三单元,单元有门禁,进不了,他便在一旁等着,好蹭进出住户的方便。不多会儿,就有人进楼,他紧随其后跟着进门上电梯。住户见他仪态端庄,不像是混进来的闲杂人等,且双手占着,便问他去几楼,刘文伟连忙道谢,说去刘主席家。住户顺手就按了三楼。

刘文伟开始还寻思刘主席家是左门右门,电梯打开,楼层是一梯一户,立刻释怀。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摁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富态骄傲的妇人,刘文伟便叫阿姨,自我介绍是刘主席的部下,来看看老领导。妇人便让他换鞋进屋。刘文伟是汗脚,出门前是换了袜子的,临出门还喷了点靳燕的茉莉花香水,为的就是防止出现换鞋时臭气熏天的尴尬局面。但捂了一路,气味更是复杂,他注意到妇人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刘主席不在家。妇人说她是刘主席爱人,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刘文伟便把现在市县都面临换届调整,有调到市里工作的机会,希望领导举荐举荐。又把自己的工作成绩介绍了一通。妇人开始脸上还有笑意,越听脸色越阴沉,终于下了逐客令,说:“我家老刘最恨跑官要官的人,你找错人了,请回吧!”

刘文伟挂着满脸尴尬的笑,换鞋出门。妇人令他把带来的土特产带回去,刘文伟连连推让,钻进电梯就走。

刘文伟出得楼来,还没来得及点一支烟缓解心情,就听得临空抛下两只纸箱,不偏不倚嗵的一声正好砸在他的面前。刘文伟一看,正是他的两箱香菇木耳。好在捆绑得结实,箱子没有砸散。刘文伟飞快四下瞄了一眼,见没人注意,拎起纸箱落荒而逃,只觉脸上有种让人连抽了二十几个耳光的火辣辣的疼。

刘文伟情绪低落之极,路上差点闯红灯又被交警教育一番,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靳燕给他热了饭菜,问他跑动的情况,刘文伟便讲了事情的经过,后悔跑了这一趟。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老妖婆太过分了!”靳燕恨恨地骂了一句,“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他张屠户还吃不了猪头肉了!”

刘文伟说,打死也不跑了,丢不起这个脸。

“怂货!”靳燕脱口而出,“在场面上混,哪个不是把脸抹下来揣在裤兜里?脸面值几个钱?!”

刘文伟不吱声了,他心里认为靳燕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果然还是龚方厉害,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很快就有风声传出来,他已排除在政府办公室主任人选之列。刘文伟就觉得自己被扶正的希望增大了几分。他想,去不了市里,当个办公室主任也不错,仕途上的事,谁能说得清结局会是怎样。

不久,任职公示名单正式出炉,政府办主任拟由市政协主席秘书苏旺接任,生态环境局局长拟由何婷婷接任,横竖没有刘文伟的菜。

就书记县长而言,他们举荐的第一人选都没入围,也都没什么话说。可对刘文伟而言,这却是巨大的打击,尤其冷嘲热讽的话一句句钻入耳鼓,更是让他寝食难安。

方县长见他萎靡不振,就叫他去谈了一次话。方县长说:“组织有组织的考虑,个人还是要正确对待。”

刘文伟说,我没什么想不通的,只是一时思想有些转不过弯来。

方县长叹一口气,说:“有什么转不过弯的?你是不是跑刘主席家送礼了?本来就有人匿名举报你拉天线、走裙带关系,刘主席来电话批评有些不正之风捎上了你,让这传言得到证实,要不是只两箱木耳香菇,还不对你诫勉谈话?今后做人办事一定要稳当。”

刘文伟脸红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县长办公室出去的。

刘文伟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却鬼使神差地来到岳父家。

岳父知道刘文伟的情况,就打电话让靳燕过来,顺便买些菜过来,中午一起吃饭。

岳父靳志远听完刘文伟的叙述,说:“很正常。你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说明你本质还是正直善良的。你想过没有?走亲访友的两箱土特产五百块钱都不值,刘主席为什么要给县里提出来?”

岳父一点拨,刘文伟瞬时就明白了。

刘文伟说:“那就是说,刘主席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他只有先断了我的路,秘书苏旺才有出路,对不对?”

岳父说:“关键是他以什么方式提出来的,他批评用人上的不正之风,也断了书记县长的念头,这才是高明的。”

刘文伟说:“看来我的确不适合在场面上混。”

岳父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哪有八字还没一撇,就嚷嚷到满世界都知道呢?”

刘文伟心悦诚服,请教今后该怎么办。靳志远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就是了。

靳燕却不死心。她怂恿刘文伟给临市当市长的老领导曾怀志写封信,因为有风声传言他要去省里任职。刘文伟拧不过,就写了。

苏旺接任主任之后,全面接管欧阳修文化园建设督办协调工作,安排刘文伟负责信息股、法制办等日常工作。苏旺比刘文伟年轻十岁,是全市最年轻的县政府“大管家”,又有市委常委刘焕年这个靠山,很快打开了工作局面,风头甚至盖过了龚方。

经苏旺上下运作,欧阳修文化园工程追加投资一亿五千万元,周边人文景观建设接受社会投资,工地紧张快干,人来人往,着实吸引了社会各界的注意力。方县长虽然觉得摊子铺了大了些,但眼见只剩半年工期,时不我待,骑虎难下,也就听之任之了。

刘文伟写给老领导的信起到了作用,老领导曾怀志还记得这样一个人,他到省里任职分管农村农业工作,就把他调到农业厅下属企业单位任副总,解决了个副处级领导职务,办公地点就在市政协对面。企业拿年薪,工资高出公务员许多倍,还配有奥迪专车,气派一点不比县长书记小。为报知遇之恩,刘文伟工作格外卖力,尤其是总结人生经验,不再急功近利,稳扎稳打,公平处事,赢得了人品官德良好的风评。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文伟阳痿不治而愈,靳燕四十高龄竟得身孕,剖宫产下一子,六斤七两,他岳父靳志远闻讯喜极而泣。

有一天,刘文伟和妻子到靳小虎的超市购物,远远看见营业员和一个老太太在争吵。原来,老太太把油菜帮子一片片扯下来,只留下菜心,服务员发现了阻止。老太太不理会,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说什么,手却没有停止。刘文伟走过去,蓦地认出她是刘焕年的夫人。前些年,欧阳修文化园建设审计出贪腐案,苏旺被判刑,牵扯出市政协主席刘焕年,刘焕年被双开,处十年刑期,没收非法所得。

此时,刘夫人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也是遍布沟壑,甚至腰背也佝偻了,丝毫没有当年颐指气使的骄傲和富态。刘文伟有些莫名的心酸,就上前一同帮着她扯菜帮子,又帮着她到收银台结账,帮着把菜品绑在小拖车上,帮着她把小车抬到马路边,然后看着老太太拉着手车缓缓地沿着人行道远远地走去。老太太始终没有认出刘文伟,但她嘟嘟囔囔说了一连串的词,只有刘文伟能够听清,她在说“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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