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空的人（组诗）

仰望天空的人（组诗）

王国良

1.徒手挖开田垄的女人

收获后的花生地

沙土里像掺上了阳光和红糖

松软温润，有不错的手感

一拨拨女人从城里赶来

弯下腰，或蹲在垄沟

把手伸进田垄，抠开褐色的晚秋

偶尔，有被遗落的花生

被挖出来，与惊喜一起扔进大呼小叫

大地留下的脚印，款式不一

如一枚枚“拾穗”的图章

她们大多已退休，且生于乡村

挖的不止是花生，也许还有乡间往事

时间久了，就站起来直直腰

像站起一座丰腴的都市

每个人的收获并不多，半袋、半桶

剩下的就装上西沉的落日

当她们离去，大地重归寂静

蚂蚱和蟋蟀又奏响了月亮的歌谣

2.采山人

还没等霜染红叶，山沟里的

乡亲就成群结队，沉入林海

他们背着雨衣绳子干粮火柴

树洞，石头缝和星空就是房子

一堆野草一根倒木一块树皮就是床

他们都是山里通，知道哪座山长满了

松籽蘑菇，哪面坡熟透了榛子核桃

树枝的撕扯，忙碌的剐蹭

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只有被山泉水

洗过的脸，清澈得只剩下了皱纹

当夜幕吞噬了高山密林，吞噬了

一天的跌跌撞撞，他们就点起篝火

烘烤汗湿的快乐和劳累，喝酒抽烟

或用树叶围巾拦住蚊虫的叮咬

只露出两只眼睛，透过夜雾

和猫头鹰的啼叫，看一眼爬上树梢的月亮

之后，披着星光入梦

3.拉过大山的人

喊过高一声低一声的“顺山倒”号子

一片片大树就会砰然倒下

砸起一阵阵滔天的雪浪

之后，砍去枝杈，截成原木

拴上一根绳子，再一路小跑拉出山谷

风雪中，有人过中年的父亲

十九岁的我，一群山一样的关东汉子

从天不亮，到夕阳跌落西山

我们一直往返于雪山上下

累了，就躺进一堆蒿草

啃几口冻硬的玉米饼子，再吃一捧雪

养国和家，也养一个雪青色的梦

在别人发呆的时候，悄悄翻几页书

在桦树皮上写几行小诗

走出大山，也遇到过长短不一的原木

有的在纸上，有的在看不见的山顶

而对于一个拉过大山的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4.晒太阳的老人

每到中午，小区的红亭子

都会抖开阳光，为趴在石桌上的

老人，披上一件蜀锦斗篷

起初她们还唠着嗑，看着报

眯缝着眼睛，凝望红叶燃烧的远方

渐渐地，她们趴在鹅绒垫子上

如趴进了一个柔软的梦

阳光源源不断赶来，渗入霜鬓

穿透外套，灌溉等待发芽的鼾声

打开的报刊，摊晒在手边

像在蒸发文字里的水分，或为某篇诗文补钙

头上都顶着一片雪，越晒越白

越晒越弯，像挂起来的白大褂

或白笔黑板之间飘落的岁月

更像一条条雪后的采油小路

每次从她们身边路过，都会轻拿轻放

生怕惊扰了琥珀色的幽静

只有一群麻雀围着她们飞来飞去

像找到了一片熟透的谷子地

5.扛着扫帚的女人

大雪下了两天一夜

终于盖住了想要盖住的一切

让世界宛若初始

一位女人扛着扫帚走进小区

把冬天踩得咯吱作响，从这条路

扫到那条路，把午夜扫成了黎明

浓重的雾气从口罩上喷出来

霜花挂满刘海儿，睫毛，眼神

时而回过头去，看一眼堆成山的雪

也会悄悄哼唱一首雪歌

哼出塞北的美，又怕惊动了小区的梦

就把歌声掖进扫帚，压成沙哑的低音

也会站成一棵路边的白桦树

让早行的石油红大步流星地通过

再把大头鞋脚印扫进白茫茫的雪

当城市再次发动新一天的引擎

她又扛起扫帚远去，就像扛走了一场雪

6.玩石头的人

娴静的玛瑙在温润的掌心

像一泓琥珀色的水滴

揉出时间的涛音

对着阳光遥望，草原小路蜿蜒远去

像一缕缕沾满落霞的鸟鸣

在马头琴颤抖的哽咽里

目送夕阳的背影

用眼睛说话，不去惊动

那只定格远古的蝴蝶

孵出蛋壳的小鸡

相约雨季再次出发，等待翻江

倒海之后，迎接又一批朋友上岸

或摆进城市的小摊

打上一层层路过的指纹

泡一壶古韵，与遐思对坐

读一本无字的书，翻开一座山

一段传奇，一个散落民间的自己

7.丢了故乡的人

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故乡

是风把他吹到了百湖之城，吹到了

仙螺岛，吹成了海边的一棵橡子树

每天他都把清晨装进塑料袋

拎成老家的茄子辣椒和苦瓜

切成块，插成丝，在怀想中翻炒

总觉得大海是别人的，海上的明月

是别人的，从海里捞上来的星星也别人的

还是土豆白菜更适合粗瓷大碗的口味

人在海角天涯，依旧不改老屯子的

土性子，草脾气，看到向日葵

就像见到了江东父老胡子拉碴的脸

夜深人静，就用灯光把自己

印在刮过大白的墙上，再从酷似父亲的

影子里，把一个驼背的故乡搀出来

8.仰望天空的人

广场很大，站着铁人雕像

和他身后的时代

后来又栽下了桦树枫树和榉树

低头看手机的人

坐在长椅上，看到的多半

都是美过颜的事物

唯有一位老人仰望天空

久久不动，仿佛是一尊雕像

顺着他的目光，有人看到了鸽子

鸿雁，有人看到了飞机风筝

一个写生的少女

飞快地把老人留在了画面

卷起来，也卷起了一片蓝天

当老人走开，一个孩子

也仰起了被春风吹红的脸蛋

像看到了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风景

9.镜中人

大庆湖多，走湖的人也多

一个人走一座湖是散步，一百个人

走一百座湖就形成了一种文化

走湖的人都把湖当成一面镜子

站在湖边，端详镜中的自己

也把湖中的蓝天、白云和钻塔收入心底

偶尔会和一只翱翔的鹰同框

飘逸的眼神和飞翔的心，像找到了

知音，健步如飞又奔向下一个驿站

或寻找铁人和石油会战的遗迹

或回访曾跋涉过的荒原

找回喊着号子，一身清澈的当年

每座湖都像一只历史的眼睛

你看她，她也在看你，看城市的走向

你照的是镜子，她透视的却是你的内心

有些人走了，镜中人却已融入湖水

和春草一起返青，与荷花一同绽放

有些人还会再来，而湖还在端着镜子等你

10.看放风筝的老人

广场很大，足够放飞

几百个风筝

和几千双看风筝的眼神

每个放风筝的人

身边总会围着几个看风筝的人

有男有女，多半已年过花甲

每天都不约而同

来到各自喜欢的风筝下

仰起脖子，用阳光挪动着影子

仿佛放风筝的是自己

仿佛一根隐形的风筝线

正被自己一只无形的手拽来扯去

当放风筝的人已经离去

有的人依旧站在那里

用眼神扯动着空荡荡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