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玉米林里的小村（组诗）

种在玉米林里的小村（组诗）

王国良

1.秋分

一到秋分，离中秋节就近了

大地五谷半熟

有人正在翻修粮仓

翠绿的白菜，红皮的萝卜

从脚下排向小村

像一队队远道归来的游子

红脸的高粱，摇铃的大豆

弯腰的谷子，如一幅还没落款的年画

我和她掀开草丛

蘑菇像从地里冒出来的金字塔

神秘，清香，有着湿软的手感

灌完浆的玉米叉着腰

正在接受太阳的摸顶

经历了春旱夏涝，终于等到

丰收在即，静悄悄的九月

还能听到土地的喘息

一些田园的守望者，压低了嗓音

生怕打扰了庄稼渐圆的梦

此刻，一切都来之不易，要轻拿轻放

就像父亲那只祖传的酒杯

2.种在玉米林里的小村

去小村做客，就像去玉米林做客

二百户人家的小村

横看是玉米地，竖看还是玉米地

寸土寸金，恨不得把玉米

种在窗台上，种在屋檐上

种进小花狗的叫声里

半熟的玉米，像捧着奖杯的老村长

等待把沉甸甸的荣誉颁发给

把种子和汗水一起播进春天的人

玉米林高过了烟囱，高过了

九月的拔节声，风吹过来

发出沙沙的耳语，每个路过的人

都能听懂那些镀过金的句子

有人伸出胳膊，丈量玉米穗子的长度

更像在丈量丰收的宽度和厚度

当我们离开小村，玉米林排起长队

一路相送，回过头去，小村踮起脚尖

正在夕阳里挥动着炊烟的白毛巾

3.母亲的秋天

弯下腰，拾起遗落的红小豆

落日恰好坐在她的脊背上

像要在那里歇歇脚

大地被涂满晚霞色

殷红如一片凌霜的枫叶

而她已融入夕阳的绝唱

我只是一个故乡的过客

大客车摇晃着玉米大豆味的秋风

也摇晃着一车扭向拾穗人的眼神

被晚照勾勒出的剪影

再次与童年记忆里的画面重叠

仿佛母亲正提着五十年前的一只篮子

沿着收割后的田垄寻寻觅觅

那时的母亲，只剩半口牙

却能啃动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

用一个个挎回来的黄昏

养大了小院里的一个个黎明

4.徒手挖开田垄的女人

收获后的花生地

沙土里像掺上了阳光和红糖

松软温润，有不错的手感

一拨拨女人从城里赶来

弯下腰，或蹲在垄沟

把手伸进田垄，抠开褐色的晚秋

偶尔，有被遗落的花生

被挖出来，与惊喜一起扔进大呼小叫

大地留下的脚印，款式不一

如一枚枚“拾穗”的图章

她们大多已退休，且生于乡村

挖的不止是花生，也许还有乡间往事

时间久了，就站起来直直腰

像站起一座丰腴的都市

每个人的收获并不多，半袋、半桶

剩下的就装上西沉的落日

5.麦田里的稻草人

穿最破烂的衣服，却守望着

一片长满黄金的土地

翘不翘起鼻子

都是一个丰收的见证者

一步不动，只让麦浪涌动

一声不响，只听蝈蝈的歌唱

不吃不喝不睡

一站就是一辈子

风来，才会笑出声来

雨去，才会擦干幸福的眼泪

有那么多人像你，又不全像你

只有你自己知道

一捆稻草，能站成人样

才是草的最高荣誉

6.白露

刮了一夜大风

秋老虎被刮走了，树上的沙果

也被月亮装进了柳筐

树安静下来，浅睡或沉思

每片叶子都端出一盘露珠

清澈透明，像节气甘冽的眼神

打湿格桑花采油小路抽油机的喘息

铁人雕像杠杠袄的纽扣

生活脚步匆匆

那个背蛇皮袋人的抹了一把汗

像用露水洗了一把脸

晨跑的，扫街的，送报的

下夜班的，卖油条豆浆的

也许还不知道自己正从白露穿过

冷空气转守为攻，不需几日

鸿雁又会踏上归途，怀乡的人

偶尔望向天空，生怕错过一场湛蓝的目送

7.长在砖缝的甜高粱

不知是命运的安排

还在误读了春天

几粒甜高粱把自己播入砖缝

就长成了一个倔强的秋天

个头和我一般高

也有几片肥大的叶子

高粱穗珍珠一样的米粒

像一只只小眼睛，仰望着蓝天白云

被红砖挤扁的根须

紧紧抓住大地，仿佛用手一提

就会提起一个甜蜜多汁的星球

多像我的前半生

在异乡的石头缝把自己种成了

一棵小兴安岭的白桦树

曦辉下，与几株甜高粱并肩而立

我们多像同根并蒂的好兄弟

回望怒放的牵牛花，金盏菊

芨芨草和格桑花，我和它们一样

正昂首漫步在属于自己的秋光里

8.奔跑的故乡

一场大雨，为白桦林进行了

一场秋天的沐浴

站在故乡，我也像一棵白桦树

雨滴渗入发丝，皱纹，游子的根部

脚下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叫卖声沾满松脂和豆角花的清香

在菜市场的茄子辣椒白菜间低徊

每个坐在小摊旁的女人都像一尊佛

什么都想买，仿佛回到了母亲的

小菜园，奶奶的毛葱地，而她们

都已离开耕耘过的土地，把自己

当做种子，播进了松涛涌动的大山

气温降至八度，有人穿上棉衣

戴上了绒帽，而日子却如新出锅的

豆腐，摸一摸，还是那么滚烫

从九头牛雕塑走过，仿佛又听到了

粗重的喘息，翻山越岭的蹄音

故乡还在奔跑，驮起初升的太阳

和装满松塔和蘑菇的大麻袋

9.秋风摘下来的

风，总喜欢伸出手来

把性急的初秋摘下来

码放在大地的果盘

像在为逝去的青春饯行

每至夜深人静，就会从屋后的果园

传来咚咚的闷响

一些果子又完成了平生的夙愿

流星般滑落，留下一道甜蜜的弧线

秋风无处不在，一直在吹

就像我的妹夫，刚过五十

就被一阵风从亲情的枝头吹落下来

成为上苍手里的一枚果子

收获中凭吊，挎在篮子里的阳光

都是汗水和时间的纯金

风还在吹，常把我们当成一棵树

在春花和秋实之间，留下一行湿滑的脚印

10.天色已晚

夕阳坐在草地，像在等

一个人，或一匹走散的马

花生地晚霞如锦，暮归的

脚印，正为黄昏落款

喜鹊停止了歌唱，山鸡忙着归巢

我们扛起一天的收成，离开胡吉吐莫

一个叫杏树圪瘩的地方

离小城尚远，必须赶在天黑之前

走出这片被大风吹翻的沙土地

小汽车喘着粗气，身后土浪滚滚

守护花生堆的吉林女人，要独自

在此过夜，迎接落日升起

要有怎样的勇气，才会令草原的苍狼却步

夜色吞没了玉米林大豆地，只有远处

的牛哞，在吹奏一只潮湿的古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