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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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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 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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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身后

生前身后

杨风军

凝视着父亲艰难地咽了那口气后,我对生与死有了新的认识。人们常说的“人活一口气”原来如此的简单。可是,这口气在与生命相伴中却怎么又是那样的艰难呢?

父亲落草后,母亲嘱附我:“给你大把路钱子多剪些,关桥渡口气死霸王呢!”我悲痛地点头,心就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曾经以为那圆圆的好似麻钱子一样的东西只是人死后发葬时的一种用物,与生命没多大关系,因此,每每在行走的路上看见这种东西时,就像看到了一则发布的又有人死了的消息。这会儿便向同伴打听死者是哪个庄子的谁?如果死者与我没啥关系,我还会从路上一枚一枚拣起那圆圆的纸钱,待有数枚后再一扬手把拣起的纸钱抛向空中,看那如蝶般的纸钱翻飞飘荡,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我玩纸钱的事很快就传入父母的耳中,不用说我会受到父母的严历训斥:“那东西是你玩的吗?你就不怕把你的手烂了?”我感到这东西不寻常,无论是谁家撒的,都不是随便就能拣的,更不是能玩的。之后再看见它,我不敢再碰。

稍省世事后,每当我在某个早晨再看到那随风飘荡的路钱子,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我对和死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圆圆的路钱子有了全新的感知:它是一个人从阳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标。我为年幼无知时戏耍路钱子感到内疚,因为我的过失,可能给那些回家的灵魂造成麻烦,甚至将他们引向歧途。

感知归感知,没想到的是我成人还没几年,在母亲地嘱附下亲手为父亲剪裁这种东西。我手中的这把剪刀原本是母亲的陪嫁品,自我记事时起,我看到的是母亲用这把剪刀把爷爷、父亲或哥哥、姐姐穿旧穿破的衣服裁剪,再做成适合我们穿的。裁剪下来的那些五彩花色的碎布片母亲舍不得丢弃,于是在劳动之余的夜晚,借着昏黄的油灯光再次裁剪后一针一针拼缝成尺寸合适的门帘或枕头顶。我明白母亲的话,为生前清贫的父亲多一些路钱子,但愿这些路钱子能为父亲的远行减少坎坷。剪着剪着,我对剪裁出与亡灵相关的它心生这样的意向:我忽然觉得,路钱子原来是一个人被岁月打磨成的最后留在世间的生命碎片。那碎片曾如参天大树枝头上的叶子,在岁月的阳光雨露下撑起生命之绿。亦或是灵魂归途中所需的盘缠。

天很冷,而且从父亲合口闭眼的那一刻开始,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父亲离世的噩耗风雪无阻,仅仅几小时内就传入远远近近的庄间、邻里和亲朋好友的耳中。很快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

一切都按先祖留下的礼仪行事。

一切都在请来的总管安排下进行。

围灵、承孝、敬香、焚纸……“守孝不离方寸地”。

在守望亡灵的分分秒秒中,我开始为父亲灵魂的归途制做圆圆的路钱子。我相信母亲的话。我用大张白纸剪裁着一枚枚圆圆的路钱子。在剪裁中,我强烈的感受到那一枚枚薄薄的纸钱重如磐石压在我的心头。

父亲灵前的香炷吐着一缕淡蓝色的烟,袅袅地从窗户的缝隙间溜出。不时有风挤进房间,灵纸哗哗作响,蜡烛的火苗被风掀得忽闪闪地,宛如一个打趔趄的人。于是,我就想到了肩挑重担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的父亲。

父亲一生向善、刚毅、守信。信奉“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趟不过的河”这一人生信条。这就注定他要强,不相信命运的性格。

为父亲前来敬香的人披一身雪。我很受感动。我想,这也许是上苍为父亲的离世而散发海孝。不然为啥这雪迟不下早不下,正好在父亲咽了那口气时它才下?在为父亲拨亮头前的长明油灯时,我的血管中流淌着一种灼灼的痛。我感到一堵为我遮挡风雨的墙倒塌了,一股冬日的冷风灌进领口,直入我生命深处。

我精心剪裁着路钱子。看见的入都说够了。可我还是将几大张卷起的纸展开折平,然后细心地折叠剪裁,我担心路钱子少了,那阴间诸多关口的把守真会难为父亲。就像父亲生前为我们出门时多给一些钱一样。他总担心出门在外的我们钱不够花,遭人白眼。

烛光摇曳。寒冷的冬夜里,仍有贺岁的爆竹声忽隐忽现。我想起去年的年三十儿。

父亲捎话带信,叫我们回老家过年。老人不图儿女为他们做多大贡献,一辈子只求个团团圆圆。见我们都回来了,他的脸上漾着自豪。他换上新衣,手背搭子着在院子中逗孙子孙女们。夕阳好似一枚铜锣,给年关散溢着喜气。父亲坐在门台子上,老猫一样哼着心曲儿,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地,逗得孙儿孙女“咯咯咯”的笑。他督催我们早早贴好对联,印好纸钱。俨然一位老爷的派头。然而,他一生何曾做过一回老爷?

吃过年夜饭,父亲净了手,亲自在堂桌前上了香,焚了裱。父亲说:“不觉意一年又完了,这年好过,月可不好过!开春,我准备把坪上的地整一整,好种瓜,你们看行不行。”

我们哥几个只顾了玩牌,带理不理地说:“就不下那个苦了吧!”

“看你们说的,庄稼汉不下苦还有好日子过吗?”

“那就少种上点,够吃就行了。”我们一边玩一边很随便地说。坐在炕头的母亲也帮我们说话:“都有一把年纪了,还那么要强!依我看还是不种的好。”

父亲窝了一眼母亲。母亲赶忙收住话,去灶房捞肉去了。

我们知道父亲的秉性,想要做什么,谁也别想拦住他。因此,他想往坪上种瓜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母亲从灶房大锅中将散溢着浓香的肉捞出盛入瓦盆端来,招呼了一声:“啃骨头了。”

我们围坐在炕桌周围,伸手抓起盘子中冒着香气的肉块,各自吃得津津有味。父亲手里拿着一块脊椎骨,将上面的瘦肉撕下来,挨个给孙子孙女们一蛋儿一蛋儿地喂进口中。看着雏鸟一样的他们依此张口吞食,我想起了每年春天房廊檐下的巢中那一只只燕儿。想起我们小时候。真没想到,如此祥和的年夜竟然是我们和父亲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

夜很冷,几位年长的乡老合衣斜三顺四地躺在炕上。一炷炷香在父亲的灵前化为灰烟。年关的爆竹声时远时近的炸响。我将精心剪裁好的路钱子一枚一枚的往棍子上串,仿佛在串父亲一生的脚印。恍惚间,圆圆的路钱子化成父亲那慈祥的面容,又将我带入了曾经的岁月。

“小虎和你哥哥都把书包放下,背土垫后圈。”

我们很不情愿地背起背斗。那时,农村常用的运输工具就是背斗和笼子。一把光阴全靠背和担。我还没站稳,父亲铲起的一铁锨土就进了我身后的背斗,我一个坐蹲子,惹得哥哥大笑,还用手在脸上比划着羞我。父亲把我提起,叫我站稳,然后,又给我身后的背斗里添了一土。有时农活太多,我们干累了便偷偷的小声咒骂:“每天只知道叫我们干活,昨不快死了去?”咒骂归咒骂,可决不许他人骂。就连同伴叫一声父亲的名子都感到是骂父亲,为此,我和哥哥时常联合起来对付喊父亲名子的孩子。有几个挨打的有时会被父母领着找到我家,追问打的原因。我和哥哥就会异口同声地说:“谁叫你们的娃娃喊我大的名子呢?”在父母面前,这不是理由,只要我们兄弟姊妹有过错,父母是绝不迁就的,更何况我们打了人。也为此,我和哥哥没少挨父亲的打。

看着双目紧闭的父亲,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他将水远离开我们。此刻,我是多么想听见他喊我乳名的声音啊!

去年他还计划往坪上种瓜呢,可瓜没种成,他却把灵魂的家选在了这块黄土地里。

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后方感悔恨。这是我们做儿女的通病。嘴上哼着“常回家看看。”可一年半载又能回去几次?

守在父亲的脚底下,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父亲,再看一眼。人生仿佛一场梦。

可此时,我是不会相信父亲会永远离开我们远去的。在我视野中的父亲,分明是犁地犁乏了,躺在地上歇缓呢!他说过,还要往坪上的那块地里种瓜呢。他怎么会轻易的走了呢?

我看见他扶着犁,吆喝着那对黄牛在光阴的土地上耕耘背影,看见他弯腰挥镰收割小麦的利落。

就是在今年的夏天,他还教我犁地呢。

听说父亲病了,我回家去看他。母亲说:“你大天没亮就套牛到坪上的地去了。”

“他有病咋还套牛呢?”我惊异地问。

“一点小病,他是闲不住的人……”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坪上看父亲。

无风,日头很毒。缺少雨水的黄土梁峁上,这儿一丛蒿草,那儿一簇骆驼篷,却依然撑起令人感动的生命之绿。已是正午,氤氲似水哗哗闪动,山野静静的被火一样的阳光炙烤着,散发出呛人的土腥。

爬上山梁,我一眼就看见父亲那黝黑的背影。他佝偻着身躯,扶着犁杖,跟在黄牛的屁股后不紧不慢的走着。新翻的土地梳理过的长发一样松软。地头边的笼子里几块干裂的牛粪上爬着几只嬉戏的绿苍蝇,插在地埂子旁边的铁锹如一竿标尺,那影子几乎缩成一个黑点。

我走近父亲,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察,他十分投入的注视犁沟,亲昵地骂着牛,催它们用力。父亲的脊背正对着太阳,白花花的汗碱敷在衣衫上,卷起的袖管和裤腿高低错落地掩饰着父亲青筋暴露的四肢。我的鼻子挨了拳击似的一阵酸。

“大,都晌午了,你咋还不卸牛?”

父亲起头,吆喝了一声停住牛。“剩不多的一点了,我想一便手犁完”。

“今天犁不完,还有明天呢吗。”

“看这娃娃说的,一天有一天的事呢。”

我无话可说,掏出一支烟给父亲点燃。父亲蹲到地埂上,深深地吸了口,蓝色的烟雾蛇一样从他的鼻孔钻出。

“大,你歇缓着,我来犁剩下的这点。”

父亲深情地打量了我一眼,帮我把牛调回头。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鞭子和犁炳,扬鞭催牛。目视犁铧翻起的土浪,我感到眩晕,一趟地还没犁出头,汗水就浸透了我的衣衫。

在犁父亲没有犁完的那点地时,我思绪杂陈,我不明白,父亲为啥舍弃吃“皇粮”的差事,选择这份土里创食的活干呢?

从小就听村子里和父亲年龄相当的人都说,父亲原来是有一份工作的。我问过父亲,他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不识字,干那份工作比犁地还苦。

犁完最后一垄地,阳光又将人与物的影子拉长。父亲把笼子挑在铁锹上一边走一边还留心路上的粪便柴草,晃荡的笼子在父亲的手里渐渐就沉重了。我猛然觉得那笼中装的不是拣抬到的粪便柴草,而是致富的经典。

吃过午饭,我说服父亲去看医生。

父亲换上那身出远门和浪亲戚时才穿的衣服。走出豁口,深深的巷道荫凉处歇缓着一群群羊。一只犄角弯曲紧贴耳边的雄壮羝胡,目中无人地仰起头分辨着母羊发情的气息。巷道里飘散着羊尿的腥膻。父亲夸赞着如雪堆一样的羊群,夸赞着能精心牧羊的人。

父亲说:“羊可是庄稼汉的宝,养上几只手头也就活泛了。缺钱了卖上一只,不求人。年头节下宰一个两个,大人娃娃吃个欢。”

我从父亲的话音里听出他还想养羊的想法。两年前,我家有一群羊,父亲为了给我们拉扯媳妇,相继变卖了。

我和父亲一路拉着家常,不经意就到了高楼耸立的长街。长街两旁店铺林立,如潮的人流喧嚣出一派繁荣昌盛。

来到镇中心医院门口,父亲说啥也不进去。他像是有一种“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慌恐。

“你忙你的去吧,我去姚大夫那儿看,一点小病,不妨事。”

我知道他想找借口不去看医生的原由:他是怕进去后,那些只会开药,不会医病的庸医想方设法乱说一顿,然后兜售价格昂贵的特效药。

我曾在一家国营大医院门诊口听到许多患者的感慨:现在到底是咋搞的,是人的病多难治了,还是药不好了,原来头疼发烧,医生开几片阿司匹林一吃就好。现在开上一大包药吃了啥事都不顶。钱花了个刷刷刷,病还没看到点子上。是啊,曾几何时,人们的病患已经无药可施了。他们的言谈中透出无奈。

或许父亲此时就是这种心理。无论我咋说,父亲是坚决不去医院看医生。

姚大夫是一个江湖郎中。听人说医术不错。方圆几十里地的许多患者经常找他看病。他开的诊所里每天都挤满前来看病买药的人。我知道父亲也是一个只相信人,不相信科学的患者。只好由他去了。

夜风蛇一样从门槛下边的缝隙钻进房子,悬挂的灵纸微微地晃动了一下。我手中的路钱子无言地诉说着一个关于人生的话题。

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女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其生命在繁行中都会被无情的岁月打磨。成长历程中那红红的方方正正的禧帖是生命路上的一道风景,它点燃了生命延续的洞房花烛后,又经历风霜雪雨地浸蚀,渐渐消磨了棱角和鲜艳的色彩,在某个时段悄无声息地从生命中消失;那洁白的圆圆的路钱子是生命路上的又一道风景,它揭示了生命的最终去向,好似人生前行的路标。

我不知道迎亲的禧帖和送葬的路钱子之间到底有没有必然联系?但我从一桩桩婚丧嫁娶的世事中,明白了这两种东西的内涵。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医院。

深秋的天气凉风习习,随风凋零的树叶蝙蝠一样乱飞。接到哥哥的电话,我赶往医院。

父亲蜷缩在病床上,病痛使他如一个俯首请罪的臣子。深陷的双眼中依然射出那种震慑人心的骨气。

正如父亲所担心的那样,这家名声远扬的医院也不过如此。那一个个被白大褂遮掩起来的贪,只有患者和他们的亲人才能体味到内在的冷。一台台收费电脑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食钞兽,患者的病还没有诊断清,上千元的钱已被它吞入腹中。

他们把父亲当作一个试验工具,经过几乎所有的现代医疗器械的诊断,病症依然无法确定。

我那总为儿女着想的父亲在和病魔搏斗中,无法抗拒“铜臭”的无情。病一天比一天重,形销骨立。

“娃娃,咱们回家吧,这地方不是人蹴的!”

我强忍住泪。我知道父亲是想家了。那个山村的农家小院才是他能感到温馨的地方。就在那个小院里的上房炕上,他给我们讲过他是怎样迎娶母亲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

我看见穿一身青色绸面棉衣,胸前戴一朵大红礼花,顶着一顶瓜皮帽的英俊男子,牵一头脖子上悬挂着铜铃铛的毛驴,沿着一路红禧帖的缠绵,在铜铃铛“叮铃、叮铃”的响声中,将一个被红盖头遮掩的女子娶进那间茅草屋。从此,一个用责任围起来的天地里有了他们的影子。那便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那确实是一个叫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回家。

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我们离开了那个灵魂和良心靡烂的地方。这是冬日的正午,我们回到那个属于我们的农家小院。刚一进门,父亲就转头看见那对歇晌的老牛卧在槽边,睁着饱经风霜的眼睛,在红彤彤的阳光下,表达着不可捉摸的思情。卸下笼头的嘴不停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味现实。看见父亲,两头牛“突”地站起来,像似久别的朋友相逢,思想自两唇间进出,压缩成两声深情地问候:“哞————

那一刻,我的父亲抚模着它们橘红色的身躯,泪如雨下……

我为父亲精心剪制了24920枚圆圆的路钱子。它是父亲一生中积攒下的每一天生活的结晶,是父亲留在身后的一串串脚印。是父亲为70年的时光画下的句号。

我参加工作后有了跟上层人士认识的机会,在一些节点上约他们小聚,一来二去我们上升到朋友关系,于是,也就有了查阅父亲档案的牵线者,曾经找朋友从县档案馆查看了父亲的档案。档家中记载着父亲生平事迹。生于193110月,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羊。14岁被马匪抓去充丁,开拔途中被人民军队营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名出色的重机枪手。转业后,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率领百万民众修公路、筑堤坝,被建设指挥部授予“施工能手”称号……

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狗吠,我的心里蔓延着一种说不清的疼痛。我从本书上知道,狗是夜的眼睛,是乡村的耳朵。此时,它是听见了父亲在寒夜里的脚步声吗?

我清清楚楚的知道,父亲是不愿在这年关的夜里出门远行的。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向我们道别的那一幕。

那是正月初五凌晨,我那放弃了生的念头的父亲把我们唤到他的头前,睁大眼睛深情地打量了每一个人后,向围在他头前的老伴和儿女交代:“我不行了。活着时也没少拖累你们,这回住院花了很多钱,我琢磨着老大、老二的光阴好一点,这些钱你两个替大出了。老三的光阴不太好,老四的媳妇还没娶上,我走后还得你们操心。”父亲很吃力地叮咛着。浑浊的双眼中溢出清亮亮的亲情。

父亲缓了缓,鼓足力气接着说:“还有老三结婚时借了你们舅舅的钱没还,卖上一头牛给人家还清,我死后就埋到坪上,别忘了给……

倾听着父亲放弃生的念头后的嘱咐,我们泪流满面。一生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向善、刚直、奋斗”的人生理念传给我们。父亲气若游丝,他扯心着我们,很难跨出这一步。他明白这是生与死的一步,虽然只是一口气,但这口气不咽,就能证明人还活着,就能沉浮起一个生命的个体,在父亲这个个体意念中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做的事。他答应给村里的牛娃说媒呢,他还计划买几只羊放,让好转的光阴在殷实点,他说过年就翻修房子……他怎么能轻易地跨出这一步呢?

又传来几声狗吠,漆黑的夜慢吞吞地睁开眼睛。院子里响起脚踩积雪的“咯吱”声。

前来父亲灵前祭莫的人络绎不绝,一炷接一炷的香被点燃。来人都说父亲是好人。生前接济过很多生活困难的人。三年困难时期,就是父亲让他们穿上大鞋去队里的粮仓装上缴的公粮,出粮仓被其他干部搜了浑身上下口袋后赶忙回家脱鞋倒出鞋壳里的粮食,然后和草根树皮充饥。他们还说父亲给队里放羊的那年月,山里狼多,其他羊把式放牧的羊屡屡被狼袭击,惟有父亲的羊群没有损伤。他为了羊只曾和两狼搏斗,把其中一条狼腿打断……我像是听一个个传奇故事。这故事如此惊心动魄,如此沁人心脾,这样的故事在保护生产队的财产中呈现出父亲怎样的德行?这样的故事像一缕缕阳光、一滴滴雨露,我们就在这种阳光雨露下渐次长大。

我将自己精心为父亲剪裁的路钱子一枚一枚串在一根细棍上,忽然,我的视野里就长出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一棵生长在贫瘠的黄土地上的树,是一棵历经风霜坚守正道的树,是一棵曾经为儿女子孙撑起希望的树。它的枝头挂满圆圆的叶片,无论春夏与秋冬,都向世人展示生命的意义。

在我为人之父之后,我才真切的感到,我那如树的父亲一生的艰难都是为了儿女,他用心血和大爱浇灌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却忽视了他生命的许多细节。

我的心里蔓延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和内疚。但愿这24920枚圆圆的路钱子能使我饱尝苦难的父亲的灵魂在归途中免遭其难!

我将串好的路钱子放在父亲的灵前,无比沉痛地移到父亲的头前双膝跪地,在长明油灯的光亮中,审视没有气息的父亲,白色洁净的苫脸纸下,那副失去血色略显蜡黄的面容却依然彰显着刚直不阿的气象,此时此刻,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天下父亲。

天下父亲,大凡一如我的父亲一样普通,在生命的繁衍生息过程中实现人生价值,他们的人生价值一般不会彪炳史册,但其言行会像小雨一样滋润儿女的心田。

房外传来脚踩积雪的声音,我明白苍天在为父亲立言,在茫茫白色中我看到父亲不畏五斗米折腰的男子汉骨气氤氲般波动,看见父亲向远的伟岸背影。

父亲把自己的归宿选在山野,选在他生前带病翻晒的那块地里。父亲说今年在这块地里种瓜,可瓜还没种,他却化作一颗种子埋进土里。他想用瓜的甜美给我们留下苦难生活中的念想,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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