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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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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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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深处

冬深处

李 敏

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从家到医院,从医院到家,我们几家人不仅仅是用脚步和车轮丈量一段距离,更是用心思丈量着你的身体和疾病的距离,你的心情和疾病的距离。

三个月时间,我们没有哪一天不谈论到你的病情。

你的病,来得实在是太意外太惊险了。而你自己,关于得病和治疗,满心的怀疑和纠结,甚至沮丧,让我们无奈而焦灼。

像每个住进医院躺在病床的患者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你是煎熬的,我们又何尝不是?

即便是这样,看着你慢慢在好转,我们还是深感欣慰且满怀感恩的。感恩命运之神在那一刻伸手挽救了你。我们也不止一次假设:

如果当时你关了车门准备开车而晕倒在车内,那后果?如果车已经开动而你晕过去,那后果?如果你晕倒在地而周围无人,那后果?如果你不是在医院门口晕倒而是在更远处,那后果?

后怕。心有余悸。

镜头回放。

雪路湿滑,我正赶往一个会场。手机响起来,电话那端的小姨有些气急:你姐人呢?电话咋打不通?你姐夫晕倒了!你在哪里?赶紧到医院来,赶紧!没轮到我说话,就挂断了。回拨过去,只有“嘟嘟”的忙音。

我一边往医院赶,一边忙着拨电话,给领导请假后,又着急联系我姐。电话接通,姐带着哭腔说她已经知道了,正在去医院路上。

我安慰姐说我也往去赶呢,让她别太急,还有小姨在。某些时候,即便是无力的说辞,说出来总归是比沉默让人稍获安慰,更何况小姨还在那家医院上班,那样的关键时刻有她在,会让人感到踏实许多。

医院急诊室过道处,光线昏暗,人声嘈杂。目光掠过人影,瞅见小姨,我加紧脚步走过去。小姨看见我,没说话,努嘴示意。我看到医用床上的你,平躺着,闭着眼,面色蜡黄。羽绒服、牛仔裤上一坨一坨的水渍,运动鞋上沾着泥巴。除了小姨,床边还站着医院的两个保安。几分钟后,姐也急匆匆赶来了,她一看见你,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哽咽着说:你咋了吗?早上出门时都好好的?听见姐说话,你慢慢睁开了眼,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小姨压低声音:人那会儿已经醒过来了!你们先别急着说话了,让他安静着,待会儿要做检查。这时候,急诊室的医生喊你名字,让家属推进去。

小姨和姐陪着你进去了。

我等候在门外。

大致想象:听诊器,血压器,体温表,CT机,那些冰冷的器械与你的身体亲密接触。它们,被操作,被指令,要探测出你身体内的异常。

紧张而繁琐的检查,最终定格为医生落笔病历上那行歪斜的字:脑干出血!出血量4毫升!医生说:够险的!幸亏及时!

百度搜索相关词条显示:脑干出血是最危险的脑出血,若是患者出血量超过5毫升,就有可能导致患者长期昏迷;患者出血量超过10毫升,死亡率高达99%,就算生存下来,醒过来的几率也非常小,因为脑干部位神经密集,没有更有效的救治办法。

而小姨出来转述的来自医生的陈述,比这更让人惶恐!

谢天谢地,只是4毫升啊!

那一夜,你留在急诊室,身体被各种监测仪检测。

第二天下午,监测仪器数据显示,你身体的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医生建议到住院部入住,进行下一步治疗。

10楼,11号病房暂成为你的栖息地,更多时间,你待在3号病床上。消毒液的气味,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青黄的肤色,倦怠的神情,愈加明晰地告诉我们:你病了。每天大量的药液流入你身体,还要口服那些名目繁杂的药片:白色的圆形药片,黄色的椭圆形药片,一片片,身负重任,你皱着眉吞咽……

躺在病床上的你,不止一次诉说,那天你走出门诊楼,走到医院大门口的经过,感受以及那一瞬间的惊慌和坚强。我知道,那一刻的你,处于意念中要站起来和放大的惶恐绝望之间!而之后,你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述当时的表情和心情。你后来的描述,只是努力想还原之前的那一个你,那一个只是感觉胃部不适而无其他病症的你。说到最后,你叹息一声,陷入沉默。

是啊,你这个身材单薄,心性却强硬有加的男人,说一千道一万讲,怎么也不会想到晕倒是因为脑溢血;而脑溢血,怎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呢?

住院第三天,你七十多岁的母亲熬了鸡汤来看你。一进病房就泣不成声,其实她在路上时就一直抹眼泪。你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没有人比她更爱你疼你。你似乎害怕对视母亲,目光匆匆掠过那张无比熟稔的面孔,又移向别处。而她落在你身上的眼神,复杂到令人心酸。

你父亲卧床已久,你得病住院的事家人没告诉他。你比谁都清楚,这个全身患有多种疾病的老人,脆弱不堪一击。而你母亲,和你父亲同龄身体却相对好得多。多年了,她是家里的主心骨。但凡大小事,只要母亲说话拿主意,就可以办好或得以解决。这次,她依然表现出了坚强和乐观,是强有力的后盾。一日三餐甚至更多,她不厌其烦,遵照医生的要求,把一样样食物做得色香味俱全,让病友艳羡不已。这个时候,你就骄傲起来了,把母亲的厨艺宣讲了一遍又一遍。

即便仅仅是4毫升出血量,但脑干出血的后遗症:运动障碍、感觉障碍等在你身上还是有所体现。你走路有些失衡,左嘴角轻微抽斜,右眼视力模糊。

半个月过去了,按医生分析,你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但家人总是着急,总说好起来咋就这么慢。而你,心理阴影更是驱散不开,不论是自己调节,还是借外之力,心情一直难以调整过来。而这样的状态,对你身体的恢复其实是最大的障碍。

某天下午,你要求去医院餐厅吃饭,我和姐姐推着你去了。我们要了汆面,刚准备吃,邻桌一对夫妻突然打骂起来。听了几句,大致明白男人吃饭前是要注射胰岛素的,而为他注射的女人没小心弄疼了他的身体,男人就随口大骂起来,一串粗话脏话,女人忍无可忍,也回应:你毛病多很,谁能伺候好谁伺候去,我还真是不愿受着了。女人站起来要离开时,男人一把扯住了女人的衣服,两个人缠在一起。等我和姐姐过去劝说之后,才发现男人还是瘸着腿的。女人坐下来开始哭诉:男人遭遇车祸,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起来走路,本来就有糖尿病,再加上伤腿,自己简直就是拼了命伺候,也换不来一句话的好,天天发脾气闹腾。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女人也顾及不了餐厅人多,索性将头伏到桌上放声悲哭。男人拧着脖子,不理不睬。周围又有几个人过来,试图劝说。但看着那局面,并不知说什么合适,慢慢散去。我和姐转回座位,看见你呆坐着,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们都没说话,再拿起筷子,碗里的面热气全无,面片也被泡得肿胀,胡乱拨拉几口,回了病房。你坐在床沿,低头沉默不语。姐倒了水,拿了药递过去,你接住,抬了脸看着姐说:“刚才那个男人也不对,那女人也不容易。”姐没搭话,转身提了盆子去水房。

在医院陪护的那些日子,面对你的疼痛不安,看着姐姐的坚强和隐忍,关于你的生活,很多过往飘忽不定,却又萦绕不散。

你读书不算努力,初中毕业,勉强上了所中专学校。但你内心羡慕那些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有一段时间,你也找来一些书,准备充实一下自己,可也没坚持多久就放弃。理想很丰满,但生活有那么多需要应付的事,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才是最紧要的,读书的事被搁浅。时隔多年,当我们在一起聊及过往,谈论曾经的梦想,你又一次说自己遗憾的就是读书太少。

十八年前,你三十刚出头,携家带口从老家搬到城里,凭借苦力,换取最基本的家用开支。换过好多工种,都做不长久。后来,有个在外地做生意且已有相当家业的发小喊你去,你欣然前往。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寄回家里一千,剩下五百元,维持你一个月的花销。我没详细问过你在那边的情况,但从每月寄给姐姐的从没超过一千块钱的情况推测,境况并不好。一年后,当初要出去闯荡一番的雄心壮志荡然无存,你打道回府。这在你,也是一次暗伤。

回来后,你跟着农网改造工程的施工队干活,每天上山下沟,运杆拉线。你头脑灵活,干活又卖力,很快深得工头喜欢,一度还被选为队长带工。后来,通过在供电系统工作的亲戚,你承包到一个小工程,呼朋唤友组建起一个施工队。经验逐渐积累,你的工程队规模渐起,干得有声有色。你是热心人,有哥们义气,再加上姐姐的包容善良,老家进城打工的邻里乡亲,几乎都在你的工队干活。这些年,那些离开土地走南闯北干活的弟兄们,他们当中也有人遭遇下了苦却得不到工钱的经历,在你这里,你尽自己所能,让弟兄们不在工钱方面吃亏。在他们那里以及乡亲们心中,你树立了良好的口碑。你还有雄心,立志带领哥儿弟兄们脱贫致富,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那些可以预料但却无以避免的事故一次次消减着你的雄心。

和众多进城讨生活的农家兄弟姐妹一样,你也是理想化的。被现实一次又一次击打之后,你成熟了,强大了,学会了很多,明白了更多。当然,在外人看来,你是成功的,你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家庭和睦,衣食无忧,有房有车。

作为女婿,在妻娘家这边,你口碑极好,赢得家族老老小小的好评。谁家婚丧嫁娶之事,你总是亲临并尽心尽力,交给你的事不用担心。我八十多岁的四奶奶眼花耳聋,但只要比划着说起你,总是翘起大拇指,那么多的侄女婿孙女婿里面,她只记得你的名字。

在医院,新生和死亡交替而行,耳闻目睹之种种,总让人感慨万端。

同病区的一位病人,刚五十岁,晚上睡觉前还好好的,早上醒来就翻不了身,起不了床,说不出话。在重症监护室半个月后,没有丝毫好转迹象。拉回家第二天,竟然奇迹般有了动静,手指头微微抖动。家人着急,拉到医院,医生建议开颅手术,家人满怀着希望,他那口气却没能坚持到手术台上下来……谁家孕妇肚子疼生孩子,医生说不到时间不给生,孕妇去卫生间,结果孩子就生到马桶了,家属正和医院闹事……

邻床病人的儿子津津乐道,而我们是尽量避免有人在病房里谈论这些的,我们制止的眼神,并不起作用,他每次出去吃饭或买东西,总会获取更多消息。你听到这些,表情总是复杂的。

住院整整一个月,开始一周,每天大量输液,吃药,辅助烤电,扎针治疗。主治医生似乎对自己的治疗方案充满信心。你的病情也一天比一天有缓解,朝着我们所希望的进展。

周末,阴郁的午后,病房里,消毒液的气味在暖气的蒸发下,刺鼻有加,曾经很挑剔的你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正处于深睡状态,表情平和,呼吸均匀。姐姐瞅瞅你,长吁一口气,斜靠在床头,很快也响起轻微的鼾声。这段时间,她可是太累了。

我盯着那一滴一滴的药液,同时滴落的,是时间,是心绪,是叹息,是回忆——

四年前,父亲患病,整整一年时间,我们在医院度过。面对不治之症,我们心力憔悴,几近坚持不下去。是你,在那段灰暗的日子,以特别的心境调动起内在的能量与智慧,安抚了父亲作为癌症病患者的无助绝望的心,安抚了我们惶惑压抑的心。父亲,还有我们,都依赖着你。哥嫂和我们夫妻,因为都干着公差,只能轮流请假陪护,你基本长期留守在医院。你的细心,耐心,周到,机智,我们都比之不及。父亲,从生病初期钢铁硬汉般的乐观坚强,经历手术、化疗,到最后病灶扩散,一天天衰竭,无以施救而离去,他输给病魔,输给时间。重病的父亲,某些时候,完全像初生的婴儿般,由着我们,而他投射的眼神,对你的信任更多,这是我仔细观察所得。病到最后,父亲那涣散的目光,除了在母亲脸上停留之外,总在追寻着你。

后来,我常常暗自思忖:或许正是因为身边有了你这样一个人,我们才更容易表现出脆弱来?病中的父亲,用心为你拟写了一首诗:偶染微恙幸有君,榻前随侍近一春。凤城幸识周海宁,唐都求得岐黄术。几番污衣换洗净,一日素膳变样新。从来患难见高义,半子之劳信为真。后来,当看到你把它装裱挂置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最后追寻你的那缕眼神,以及你们之间那份特殊的情愫。

出院后,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有个亲戚建议你可以去中医医院扎针,按摩。我们也觉得有利于恢复,就决定去。刚开始几天,家人陪着。一周之后,你坚持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不需要人再陪着去了。坐公交或打车都方便,公交从家门前过,可以坐到医院门口。你独自去医院那天,姐姐送你上的公交,二十多分钟后,估摸到医院了,姐打电话,你说已经进理疗室了,准备治疗。两个多小时的理疗结束,不到午饭时间,你又坐公交返回家了。一个人坐公交往返医院三天,你看上去心情不错。我们自然高兴。

那天下班去你家,一进门,见姐姐耷拉着脸子,没等到我开口,她带着哭腔说,你早上硬要自己开车去医院,她没劝住,还没到医院,就和出租车撞了。车撞坏不要紧,你受惊吓不小,还生着闷气呢。

姐姐压低声音说话,担心里屋的你听到。我本来想过去安顿一下。但想想算了,让你先平息下来。我劝慰姐姐,幸好只是车擦撞上了,人好着就好。我们内心都明白,你是想通过开车来证明自己。但事实表明,你的身体还不行。我们说着话时,你出来了,眼睛扫了一下我们,没说话,取了帽子戴上,将帽檐向下拉了一下,又拉一下,戴上口罩。神情漠然地出去了。姐姐开始流泪。那些泪水是早就蓄在眼眶内。自你得病以来,这个生性乐观坚强、心地善良、胸襟宽厚的女人,真正是全力以赴,一门心思放在你身上。这下,她泪水肆意。大概是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倾听,那就让她流泪吧……

除了姐姐,在你面前,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及那次撞车之事。事情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你内心的波澜并没有平静。你似乎再一次确证了来自身体的反常,这顽疾,一下子不可能清除。你甚至完全否定了之前的治疗,心境更糟,动不动生气,发火。之前一直坚持的微运动变得可有可无,又开始抽烟,甚至熬夜打麻将。事情有所改观是你儿子回来之后。

你住院时,在外上学的儿子几次打算请假回来看看你,但我们考虑孩子学业繁重,路途遥远,没让回来。这次他执意回来了。餐桌前,你们父子对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旋在你眼眶里的泪花,可你的面色,却有了动人之处。儿子,却很快避开了你的眼神。我又想起了在医院,你游离的眼神和你母亲落在你脸上让人心酸的目光。

细心的儿子用彩色的小卡纸写了几句话,贴在你床头:保持生活规律,心情舒畅。不要饮酒抽烟,不要熬夜。定期检查。防止寒冷刺激。儿子指着纸条提醒你时,你竟然掩面而泣……这之后,你心情好了许多,整个状态也有所好转。

过了冬至,天渐渐黑得迟了。吃过晚饭,天色尚亮。我们一起出去,陪着你走路。那条熟悉的景观水道,道路两边的枯草随晚风摇曳,让冬日的苍茫有了飘逸之美。你变换着走姿,超前走,退着走,背着手走,抡起胳膊走,似乎要用四十多年积攒起的耐心来变换出姿势走路。我和姐忍不住被你逗笑,你也笑了,对着光秃秃的树枝吹出了响亮的口哨。那一刻,我是自言自语,也是说给你听:对着天空诉说,对着飞鸟诉说,对着树木诉说,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样的诉说,是显虚无,却可滋生力量,也许比某些来自人的力量更值得信赖。风声,流云,飞雪,爬行的蜗牛,火车的鸣笛,这些具体而微的事物,深藏着美妙,亲近它们,热爱它们吧,我们是多么需要它们。

一个人的经历,注定会成为故事,而那些自身体至心灵的裂痕,最终都会变成故事的花纹。不是不小心,我是蓄意要讲出你的故事。我深信,你是不会计较我把你的一部分变成轻飘的文字。我特别希望,从病魔中走出来,你一定要树立生活的信心,用你内在的智慧重整生命的秩序。更何况,并不是很糟,你只是被上帝轻咬一口。你该深谢命运之神眷顾!你知道,人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而这些,你曾经无限渴望、靠近甚至拥有。重新拥有,就像你的重生,弥足珍贵。

农历腊月十五夜,大寒之夜,你要乘坐去往远方的列车,在那里进行更好的康复治疗。半夜送你出门,夜空深邃,一地清辉。你长叹一口气,说一年又快结束了。

是啊。最深的冬,已藏匿于时光隧道。又一个轮回将要开启,春光和夏风,会如期而至。

愿一切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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