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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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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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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栏空了

牛栏空了。

这个事实,在我这次回老家前的无数次回来,从没有深刻感觉。在得到老家拆迁通知前,从没有像现在铁锤一样冲击心灵。心呈阵痛。其实,牛栏空了有些年头。开始的时间不记得了。大概在父亲骑自行车,扬腿上车被卡在自行车座包上,整个人带车倒向身体对面跌倒在地受伤不久以后的某个日子。父亲要养伤,牛自然没有人养。母亲叫来了牛贩子,商讨了一个价格,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牛。

牛是农家的宝。1981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以家庭为单位,向集体经济组织(主要是村、组)承包土地等生产资料和生产任务。有些农家分到了牛,大部分人家没有牛。农耕无法进行。我家就是没有分到牛的人家。一头牛少说要五六百元,多则上千元。一个普通人家难以承受如此巨额的牛款。开始,我家和几户人家出资购买共用一头牛。后来,牛耕时间安排出现冲突,东家要牛耕,西家同时也要牛耕。冲突久了,父亲打算自家购买一条牛。资金是一个大问题。还好父亲向发生叔学会了“打牛牙”技术。他到牛市上帮人识牛。撮合牛的交易成功。买卖双方各给若干钱给父亲。现代法律名词叫居间。牛几颗牙,主养家善眷,几颗牙,主田亩丰收,几颗牙的,冲主,犯架,口大口小,尾长尾短,各主祸福等等。说道很多。父亲凭着这一技术,于1983年春耕前选得一头母牛。听父亲说,这头母牛旺主兴业,是一头好牛。更令人激动的是,牛的旧主还答应赊欠一部分牛款,最迟可以等到来年冬耕结束年关前分期结清。这真是当年我家的一门大喜事。其时我十二岁,亲历了这一家门幸事。我随同父亲到过牛市。当父亲和牛的旧主谈妥条件,父亲双手紧紧地握住对方大伯的双手,使劲地摇晃了很久。说了很多感激的话。然后俯身,脸凑近牛的脸,用手摸了牛的耳朵,再次掰开牛嘴,确认了牛牙数量和形状。手从牛耳上滑下,往牛身的后部走去,从牛肚子上滑过,来到臀部,撅起牛尾看看又放下。可惜我没有继承父亲打牛牙的技术。但我知道,父亲那纯熟的手法,手手都触及识牛的关键部位,反映着牛好牛坏的要点。当父亲摸完了牛,再次握住了牛主的双手,发出了几声爽朗的笑声。偌大的牛市,都听见了他的笑声。

从此我家多了一个成员。为了安顿它,父亲专门在房前菜地里,辟出一块空地,搭建了一间牛栏。牛栏十五平米有余。一尺高的石砌墙基,基上再垒砌夯打的泥砖墙,盖上青色烧制瓦,安装了单扇木门。墙上开了一孔小轩窗。地上铺上了干稻草。牛栏四周开了排水沟渠。哥哥还在门的左侧种上了一棵苦楝树,想着树苗长大,为牛遮阴挡雨。这就是牛的闺房了。

母牛来到我家的第二年,生下了双胞胎,一公一母。父母喜不自胜。我们兄弟姐姐,也高兴得添了手足一样。等到第三年,双胞胎牛崽长得肥肥大大的。开春下田,父亲牵着母牛在前,我和二姐一人牵一只牛崽紧随其后。母亲背着犁铧殿后。父亲一手拽着牛绳,一手执着竹枝做成的牛鞭,大步流星得催着母牛前行。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在溪水里,隐约可见。由于父亲和母牛走得快,以至于我和二姐不得不急赶着牛崽加大步伐。春风拂面,田野里油油地,湿润润得。燕子在身边上下翩飞,捉着虫子。我们一家人愉快地走在晴朗的天空下,走在新鲜的阡陌上。父亲唱起了山歌:

阿哥掌牛掌到暗,

王荆岭下柳河湾。

不见阿妹来下地,

只闻山歌过排山。

……

山歌悠扬。据母亲说,这是父亲解放前为红色游击队送情报时唱过的山歌。许多年没有唱了。

那些年,我家早出晚归,辛勤耕作承包的土地。我和二姐的课余生活就是放牛割草。趁着牛吃草的当儿,我们割草。等牛吃饱了,草也割满了一担。预备着晚上为它们打夜餐。牛长得骠肥体壮。牛肥了,有力气,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牛粪肥田,是上等的有机肥料。省了许多化肥钱。那些年,粮食年年丰收。后来,牛崽长大,拉到牛市出售,凭着父亲的打牛牙技巧,卖了好价钱。这样一来,我家的日子慢慢从窘迫走向宽松。

有一天早上,我恍恍惚惚中,发现我家的牛不见了。从大罗到小罗,从寨前到寨背,从水东到水西,从渥江到濂江,直到柳河湾,我都找遍了。找啊找,都没有看到牛的踪影。这可怎么好?那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啊!急得我大声哭起来。哭着哭着,我却回到了我的床上,胸前的被子湿了一片。原来是南柯一梦,我被父亲推醒了。父亲慈爱地笑着对我说,该起床放牛了。

村邻里还有很多没有牛的家庭。福清家就是一户。她家男人离家出走,听说上了金盆山做了和尚,谁也没有证实这个说法。福清带着四个孩子,清苦地度日。每到春耕冬种,一筹莫展。当我家买了牛以后,福清来往于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和我父母套近乎。时不时地,她会捎一把红薯干、几个糖果给我和二姐。进而提出农忙时出工帮助我家,以换取我家的牛耕作。年年如此。年数多了,我和二姐就有微词。我们虽未成年,自私早已在骨子里生根。每当我和二姐对借牛给福清说三道四时,父亲就会严肃而不失慈祥地开导我们:人能向你伸手,说明人信任你。这是一个缘分。我们为什么要拒绝缘分呢?缘分,父亲的话,让我们幼小的脑袋里第一次有了缘分的概念。每次,只要福清开口借牛,父亲满口答应,毫不迟疑。每次都是早早起床喂饱牛,亲自将牛送到她家,让福清保持了一个贫寒女人的尊严。

站在牛栏前。栏门不翼而飞。栏内黝黑。看不见栏内的情况。听不见哞哞的牛叫声,闻不见温热的丝丝牛鼻息,牛蹭擦墙壁的嚓嚓声已然消失。走近去,眼幕一片黑色。扶门框的手沾满了灰。站了片刻。一束手电似的光柱从左侧一个小窗进来,横在牛栏一角。白色而执着。突然的光亮,使我一时适应不了。瞬间我闭上了眼睛。眼珠子在黑暗中,极力转动,努力带动思绪逆着时光飞翔。十分费力。思维搜寻到一些东西。有的只是片断。清晰又模糊,模糊又转清晰。等我睁开双眼,一张清晰的蛛网展开在我的面前。蛛丝环环紧扣,丝丝缕缕,连缀有致。一只硕大的蜘蛛,趴在网中心,一动不动。它或者是沉睡在时间里,或者是醒着,静静地等待着什么。除此之外,是几把散落的稻草,漆黑的泥地,裸露的泥墙。都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此情此景,一股落寞的心情悠然进驻了我的胸中。

是的,牛栏空了。我熟悉的牛不见了。

牛栏空了。我的足迹,我的行囊也将空了。这一片旧村即将拆迁。我再也不会回来。但我的心,我的记忆不会空了。不会空了的,还有父亲爽朗的笑声,高大如风的身影,悠扬的山歌,慈祥的面容,诚挚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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