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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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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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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桐嶺往事》

桐嶺旧事

听起来,或是保深,或是保森。一个有水,一个有木。为什么这么说呢?山里生了娃儿,必定会请高人来取名儿。告了生辰,看他掐指,金木水火土,五行有缺,就添上去。休咎不明。八字先生吃了鸡蛋面,喝着包谷烧,云里雾里说罢,起身就走了,飘些吉谶踅进耳里,是不曾明确何时到期的支票。将来也许是可以兑现的,留置些欢喜。

其实是保生。那年头没有B超,全凭大姑婆一双手,临时来了,如果摸到的是头,助力也就顺当下来了,如果是半边小脚丫,冷汗就淌下来。她见过不少,毛着胆子伸手去探,扯出来就保住一个,扯不出来,大出血后就蹬腿了。手是工具,抹帕也是,还有一样,是一把剪刀,有点锈斑,油灯上一烤,就算消毒了。剪刀当然不能剖腹,姑婆没那能耐,要开肠破肚,也没那胆量。寨子里的大肚子,躺小屋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总会令人心惊胆战。这个名字不是八字先生取的,估计上面那个姐姐出世,把他娘折腾得够呛,他爹心有余悸。

取其名,大概是还想继续。不曾想到此截止。未尽爹意,略憾。可承绪香火,总归慰怀。

得宠。几乎不曾下地,是在各位姐姐背上长大的。还好爹是个明白人,晓得不能这样下去。十三岁那年,送到场上,入李记铺子当了学徒。

李记是油铺。此地盛产桐棬,以此榨油。栽桑种桐,子孙不穷。上等人家用它做漆,灌了家具坐椅,亮光生生,大门中柱,气派非凡;小户倒罐里,灯草汲饱了,夜间照明;或含一口,噗噗喷皮纸上,皮纸蒙斗笠,有油就不浸水,当地叫斗篷。像外地披肩的,却是用棕丝扎结,成蓑衣。榨油剩下的油巴,又洒回地里,是上等肥料。桐壳烧了碱巴,可以点米豆腐,可以和麦面压面条。不中看,黑,中吃。棬子外面的白皮油可以制烛,也可以做蜡巴,女子纳鞋底,揞麻线进去,裹一层蜡,抽针就出来了,结实,泡水也不易断。也可入药,细娃儿打蛔虫,吃多积食不消,熬点水喝下去就好了。可解毒,虫咬了,抠起红疙瘩,或有癣、疥疮,通鬼神的巫医来了,随手抓几把根叶,和草药煎了汤,或烧两捧灰,抹抹擦擦,敷上去。隔见天也就好了。大有用处,满山满岭都是,多,就往山外拉。

李掌柜是个能人。

那年头,坡上坎脚,田梗垄沟到处都是树。冻桐子花了,满岭白头,花中间泛红,值寒食,天气骤降,待清明踏青思人,或羁旅异乡为客,看它雪里白中丝如血,不免生出些伤青情怀。这些与农人无关,只抱臂说天气。等到挂果时,雨水渐多,结实圆滚如锤,一个个油光水滑。待到天色放晴,此时山头却好看起来,棘枝芾丛蔽阴,短针阔叶穿搭,闹蝉起伏,不只是野花,与漫天飞舞的巴茅,连瘠地岩砢边也有了景致。单是那棬子叶,嫩尖尖儿时粉色,长着长着就黄绿了,绿透时,满枝白花黄蕊,入秋后,却一身红,并不妖冶,与密密的枫林有别,散立在坎上坎下,村里的花姑娘一样,娇羞得清谧,风如浪荡子,挑逗之下,那红就簌簌往地下掉。正如经不起诱惑的村姑,绯红着脸,与浪荡的风媒合之后,过些日子,便显怀了。果子炸开,一树白玉珠子。

这时油铺就忙开了。李掌柜坐太师椅,下巴一扬,干活的人就自觉动起来。

有时也派人去寨子,下来的人叼着烟杆,有时去地里,更多是站堂屋门口,看一下堆作一垚的裂壳干油桐子,寒暄几句,然后坐上火铺。保生爹也要坐上去,一起裹毛烟,烟杆伸火闹里,吧嗒吧嗒吸着。茶汤开了,保生娘自然要先递给来客。

桌上有算盘,说着拿着账簿便拨珠,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爹精瘦,两只眼睛滴溜溜,山民素质厚朴,在他脸上混杂些精明。只粗识得几字,簿子上就有些圈圈勾勾,是写不出的字,只有画图示意,若非说明,别人看不懂。

隔几岭就有一个保生爹一样的角色,别人喊桐子客,冇本钱,其实只是个跑腿的。到季节了,忙完自家地头的事,竳碗抹嘴便取油亮梗,翻山越岭赶夜路,去周边村子里过称,杠子从大称上穿过去,两头放肩上,腰一挺离地来回拨称砣,尾上翘着,定旺相不动了,唱过记下,换下一家。没钱付也不怕他赖账,麻袋是李记铺子专用的,李掌柜是有钱人。这头记下斤头,便系了口,堆堂屋角,也不怕他做手脚,那时山里人实在,讲究信誉,落个不好的名声,黑了路,去哪儿哪儿白眼,比死了还难受。

过称的桐子棬子堆成山了,背到榨油坊,抽样过称,斤头对得上,便去账房领钱。对不上,就得差人去喊保生爹,这事少之又少,也不是没有,真是故意做手脚,那好,二次你就莫来了。更多是麻袋被老鼠子咂了个口,或者过称时看花眼,要不是那日累乏,油灯下迷糊了,手一抖落错笔了。账房先生板脸,道声对不住,一是一二是二,谁经手的扣谁工钱。

当然不想扣工钱,火铺上,左手手指头揞簿子,往下逐一点着,眼不打跳,右手抠算盘珠儿。

不能用酸菜待客。娘洒一把蒜段进锅,翻炒时,保生闻着朒朒香,从门外跑进屋来。

头上绾了两个小纠纠,脖子上挂了一串玉珠儿——线穿了棬子米,两耳上也吊着珠珠儿,翡翠色,——苕叶梗去一半皮留一半皮,抈得一节一节的。最显眼的是两腮绯红,红纸浸水贴了揭去留下的印子。姐姐们常这样装扮他,爱怜里更多是捉狭,正如逗小猫小狗咬自个尾巴转圈圈儿。

客人说:细妹儿好乖。

保生随锅铲转的眼珠定了,向上翻,丢个白眼:我是儿子崽崽。转身去水缸,搲一瓢水喝两口,又跑出门外。院坝里的笑声从窗子格漏进来。

客人笑,说:清秀,看错了。

生人见了都会夸这细娃长得好。

少在日头下,晒得少。一白遮三丑。也随大人上坡,肩不挑背不磨,娘说,还小。地里干活儿,任他满山跑,见他弄泥巴,就喊,巴巴脏。看他在桐子树下,就说当心叶子上有八角丁。顶多叫他捡点干柴,打把猪草,这些是姐姐的强项,由得他偷懒,他悄悄从大背篓里往小背篼里装,也假装看不见。只跑远时,就大声叫他莫往树笼里钻,山林中尽老树古木,不怕他迷路,就怕突然闯出豹子老虎。小岗坪有个崽崽叫灰二,上坡望牛,天擦黑牵牛去河脚吃水,一群豺狗过路,一张脸啃去一半,幸好救得及时,否则命都保不住。不过,那样活着有哪样意思?长大后,半边扯疤眼儿,鼻子没了,一个黑洞,牙齿歪天倒地露外面,没了嘴巴皮,比鬼还吓人,莫说晚上,大白天过路,大人看着心里也瘆,细娃儿见了他,哇一声,边哭边往门后躲。

爹问:铺子差人不?

也不知差不差,总之是把人带来了。

李掌柜瞥了一眼,说,慢慢看嘛。

说十三,其实是虚岁,掐去在娘胎那段,其实才十二岁半,还是绒毛,没长成器,显得儾弱,和铺子里的小伙子排一起,看不过眼。他爹做事还算得力,不好拂他意,勉强就留下了。慢慢看嘛,意思是先住下,有合适的,再作安排。

爹放心走了。只盼他学好手艺,不日晒雨淋。桐油家家得用,刷木料板壁,不比清漆只当时油亮,是完全吃进去,经久耐用,多年过去,就算外面显旧,你找不出蛀孔。莫说灌漆,就是天黑了,哪家油灯里不要它?菜籽也榨油,人吃都不够,往灯壶里倒,舍不得。爹又想,学制烛也好,弄璋弄瓦之喜要点满月烛,中举进士做官要点报喜烛,男婚女嫁去女方家要点接亲烛,拜天地堂屋要点龙凤烛,老人满十要点寿烛,就连服满了,白事场合也少不得。爹这样想着,独独没想他去河边的辗房搬油巴,那活累人。

都没安排,或许嫌他羸弱,或许掌柜忘了,他老人家事多。

来之前,爹囋咐,得有眼力劲儿,勤快点。

便自觉扫地抹桌,劈柴爨火。跑来跑去,人喊就脆生生答应,很是讨喜。

一日,春官跑来,喊他:保生保生。保生正取了扫箒,准备扫院坝,风吹来些落叶,焦黄焦黄的,东一张西一片。他把扫箒放下,看着他,愣愣地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应。如何称呼呢?当地大人见了别家细娃儿,会赞一声“好乖”,久了,以此称呼小崽崽,带了儿化音,尒乖儿尒乖儿听起来成了尒倌儿,如院子中谁见了少爷都喊春乖儿,以示亲热。入保生耳,就是春倌儿。他张了张口,还是没喊出来。少爷比他高,这么喊似乎是不恰当的。少爷唤他,让他把扫箒扔了。来来来,来们斗鸡。本地说话,只俩人,会省去一我字儿,都听得明白。保生却愣着。少爷以为他没听清:斗鸡,不会吗?盘腿一角撞来。保生登登后退两步,激起天性,撒手撂扫箒,呸呸往手心吐两口,提起裤管就迎上去。只几个回合,高下立判。保生虽少上坡下地,那也只是少,对面却是个不字儿。何况保生少上坡下地,打谷场满晒坝细娃,藏猫斗鸡是晴日黄昏后少不了的耍事。少爷一身白肉,看起手长脚长,并无几分气力,单腿噔噔蹦了几下,脸就发红,再蹦几下就喘着发白。不比体力,只说技术,保生不必后退步,借着冲力跃起全身压下去,只施个巧劲儿,两犄角相互抵着,保生左手往前放,右脚背拐住对方小腿弯子,斜着一铲,一个搞脚对方就仰面倒下,“啪嗒”,接着又“哎哟”一声,保生这才省得,脸色一变,放手丢了裤管,急扑上前。正待察看是否受伤,地上翻滚起来,说:不算,重来。

缠斗一阵,待少爷学会了这招,俩人成了好友。才知少爷本名春宇。少爷执了细棍在地上画,认得不?扔了木棍,手向上环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是很么很么大,天那么大。

春,先生说了,五行属金。少爷说。

保生想:少爷缺金吗?

不可能,这么大的房子。正开三间,大门进去便左拐右转,影壁游廊穿过,跨了几道门,便不知身处何处了。那院子也不小,天井边一棵老槐,幸得这棵老槐,以后保生才分得清东西厢房。一口二日三目,虽只两进,从保生眼里看来,大有皇宫的气派。他不敢乱跑,怕走错了。正屋厢房不敢去,吩咐过了,莫乱跑,他只在灶房周边打转,就不会走错。唯这大坝子没少来,这座四合院有点不同,耳房边又挑梁出去,于墙外撑木搸板圈了半边,日字边上多出一个凵来。那是用来堆货的。中间一大块空地,青石板平铺,晴日里总有伙计将山货撮出去翻晒,怕霉了。秋收时,也会空出一半来,晒粮食。

少爷叫保生一起进里屋,说:给你好东西。保生摇头。少爷说:好吃的。保生仍摇头。少爷伸手拉,他钉住足不动,少爷瞪大眼,佯作生气。犟他不过,怯怯跟身后,踩着青石板,从坝子绕到后门。

沿廊走马到转角,听得两声轻咳,未辨来自楼上还是厢房,少爷停了脚步,回首竖指唇边,嘘,眨眼示意。保生学他踮脚蹑步。

进了他屋,尚未仔细打量,一捧酥食就推过来。毕竟年幼,哪里经得起美食诱惑,不作推辞,探手抓进嘴里。嚼着间,方才看见这些入口即散的饴饵形状各异,或圆或方,福禄夀囍浮于皮面,又精致得花枝招展,蝶栩如生,更有鱼身猴脸,活了一般。不忍下口,真想藏它两个下细把玩,当了主人面,做它不出来。剥了颗糖,却把那糖纸揉作一团,捏掌心好大一会儿,趁少爷说话别头之际,慌忙塞腰间。

正吃着,听见人在外喊,忙又跑出来,到了屋外,才想起少说了个谢字。

晚上,取出糖纸,伸舌头舔过,翻来覆去看,弯来拐去曲蟮一样的洋码字认不得,“增產節約”只识中间那个“產”,上面有个什么果店出品,橘子鲜果糖那个橘字也认不得它,只记得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想着清口水便冒出来,咂着嘴,不知几时睡着了。

保生囫囵认得几个字,是寨子不远处有户老陈家,祖上有得几分薄田,稀饭够吃了,听人说黄金屋颜如玉,生出些多余的念头,不事稼穑,也操童子业,要从书斋中发迹。府试后却再翻不过坳,逾半世而久不售,人称白衣秀才。不是他形容倜傥,如此称呼,同水浒中那个王伦一样,是笑他屡试不第。日渐窘穷,便在堡上置几桌凳,设个蒙馆。大山里人户疏散,村寨间跨涧隔嶺,没几个童子,除去上坡吆猪放牛的,进来稀少。一年收不进几文,得些地财抵了资费,勉强度日,每天诵讲几句三百千,做出个舌耕笔耘的架式。保生爹田野农事之外,也走村游寨,时也籍笔会计,想这世业相承,不图他有什么大出息,认得几个字在肚皮里,总无坏处。挑了半撮箕谷子,把儿子送到了堡上。

两年便散了。学子无几,每月拎来些土产,时多时少,或有或无,鲜见油荤,饿得眼眶深凹。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汃搭搭往外迸,有气无力,偏又还抱紧经书死不放。只落得句笑话:“只见鼎罐煮䐽䐽,哪有鼎罐煮文章?”

保生去馆返家,照旧嬉耍,更加开心,不觉有何不好。识得的那几个字,耍落一半,还记得一些。进了李记铺子,正事没干,却陪了太子读书。

读什么书呢?此时困笔砚间,无异虚误光阴。事情原委,得话说早年,国耻之后,朝廷新政,便有科举挺废之争,先是两广总督陶模请以减额渐停改革,开办学堂,后来袁世凯拟了《请废科举折》,与张之洞岑春煊几个大臣递呈上去,皇帝准奏,颁诏《谕令停科举以广学校》,次年,这千多年沿袭下来的察举开科取士的祖制说没就没了。到现在,皇帝也退了,换了个大总统。

这些都是大事。骤起风云,雷电交加,天都翻了。哗拉拉下雨了,外面世界里,所有人沿街慌乱奔跑,忙不迭地收衣撑伞。消息随舟车流转,又附骡蹄马背,跟脚伕哥进了山里,也风吹草动,山里人举手搭眉间站阶沿望了望,该上坡还上坡,该下地还下地。除了剪辫子这事,火铺上头烧烟烧茶,日子照旧。

城里原有个学堂,革命党成了事,改了个名仍旧办下去。安生几年后大总统又要退回去称帝,引发护国运动,也有籍此抢地盘,也有真心要复兴中华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搞不懂换来换去是哪一派,总之秩序大乱。走一茬来一茬,均要勒索民财,躲不开。不敢躲,邻县德盛富,有名的油号,不从捐派,大兵抢银元,抢花纱,抢布匹,洗劫一空,只得关张。噩讯传来,李掌柜冷汗直淌,也不知自家能撑到几时?土匪是流寇,还好打发,最怕那种口里喊着以天下为己任,披着为国为民外衣只抢地盘的,假笑着,笃下屁股就狮子大张口。若有忤意,变脸即烧杀抢掠。如此乱世,做爹妈的,哪里放心孩儿出门?

学生不来,学校停办了。

少爷困家中,静坐不住,没事就跑出来,站门槛上,举手合喇叭大声喊叫。

保生听见了,只得放下手,哎哎跑来。彼此主仆有别,嬉戏时,也知收敛性子,事事让他,相比起来温静一些。追跑打闹过后,取下蒙学小书也能挑一小段轻声念出来,难得来个伙伴解闷,少爷揪住他不放手。

耍虽耍,又不能上街。兵荒马乱,惟求平安。为管住他脚板,掌柜请来个先生,非为学业,免得他乱跑。

先生姓冉,名崇举。与那个姓陈的老童生不同,冉崇举是个真秀才,院试案首。都说皇帝要是不倒,他只怕是要取得大功名,要做官的。可惜!

冉秀才书读得好,惜家底不厚,以前岁考,取了一等,每月能领些廪米,如今科考一废,家无恒产,欲图它途谋生,则又无业可托。拟籍塾度岁,因人心涣散,俱不欲子弟作读书想,皆纷纷失馆。正独坐发愁,此时李掌柜登门相邀,无异雪中抱薪,秀才喜出望外。

不知掌柜真意,是磨肠子养骨头,只盼他把顽童看住了,不出学馆,不生意外就好。感激下,窃揆他以国士遇臣,臣当国士报之。安顿下来,起心要把一肚子倾囊相授。

授课前问了,新学上学堂,开蒙也用旧文,只是顺应时局多出些内容,提倡文明友爱,如“屠羲时曰:凡盥面,必以巾遮护衣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必使光整,勿令散乱”;或“徐湛之出行,与弟同车。车轮忽折,路人来救。湛之令先抱弟,然后自下”。又说“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闻此言,先生思今日境况,黯然吁嗟,强作精神,说了些幼学,或朱子家训、增广贤文。得几日,便从周文始,继战国至汉,而六朝又唐宋,逐卷讲授。拟打基础,再按以前科目,贴经杂文策论等,把四书五经,并大学衍义、古文渊鉴都作细传。

如此月余,掌柜来过两次,不问学习,只查足迹,随即明白,不禁哂笑,科考已除,学这些做什么呢?略通些算学经济,西学也已进来多年,一并讲解。又不应试,从此大开大阖,任笔发墨,想到哪说到哪,偶尔带出些山野趣闻。再不要求记诵,两童子反而增添兴趣,得些知识。

先生讲周礼,说“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课后保生扮鬼脸,指着少爷鼻头,笑道:原来你是要做尚书的。此话由来,是先生说,大宗伯相当于礼部尚书,掌春官府。春官听起来正是春倌儿,和院子他人亲昵叫嘑一样。二人同年,叙齿下来,保生小两月。长幼有序,何况尊卑有别,他若喊少爷尒乖儿,是大不敬。底下这样取笑,人前是不敢的。少爷不以为然,皇帝要是还在,做个尚书真正也是不错的。少爷不晓得,在乡下,年初,有一些带着春帖的人登门,唱:请财神送财神,财神来了请开门。哪有把财神爷拒门外的呢?请他进来,受用些平安送福的吉利话,接过春帖,把些铜板银角子打发了,他又赶二家。少爷哪知保生喊他春官,心想的却是上门的讨谷子。随他叫,也笑着应。

自此人前喊少爷,人后叫他春官,心里其实是春倌儿。

课余最爱去坝子。坝子宽敞,从这头起,抡身十个鹞子翻叉也到不了边,当然是没晒山货时,如果晒有,至日薄西山,收干净,扫干净了,自然是又可以随性撒野的。此时只山头树梢挂了几抹红霞。天快黑了,饭菜送进去,就有人跑来喊春乖儿——少爷不可能和伙计们一起吃饭。如果耍性正酣,得唤好几遍他才悻悻进屋。

俩汉子将四方桌从门柱侧角抬到坝子,其实一个人也搬得动,总会有另一个上前搭把手,其他人拎条凳,或揪了草墩放桌边,剩下的自觉去伙房抬菜、拿碗、端饭,围了一圈,闹闹热热吃着。

正好山外来人接货了,要把仓库里的桐子核儿和棬子米儿送到码头,从水路运出去,桌子上就竳了一陶罐苕酒,那就更闹热了。背脚老二送盐来是有啥吃啥,但背老二一般腰上都别个小葫芦,山海经下酒,也闹热。喝到高兴时伸手出去,兄弟好呀好弟兄,俩手搭上去一分开,十个指头变幻猜拳,欢声鼎沸。

少爷是一定要撂下筷子跑出来的。

吃得差不多了,有人喊“耍匠”,保生就上前。他们喊耍匠,不屑中是揶揄他一天不做正事,玩笑中还含点儿嫉妒,往往要添一句:个尒崽崽。语音含糊,其实是骂,“个屄崽崽”,嘴皮轻抬,从唇边滑溜出来,不易辨别。就算听清了,也不忤恨,顶多心里吷一句:你才是。保生手脚利索地帮忙把桌上的碗筷收了,取了板壁上挂着的老丝瓜瓤,沾水抹了桌面,跑去伙房又帮着洗碗,完了抱一摞小碗回来。

桌上多了一茶壶,冲小碗里,一圈递手上,保生跑回坐自己草墩上。

那些喝茶的客人,尤其是背脚老二,他们都有一肚皮古话。有个叫柴根儿的,说话卷舌头,不是本地人,不知是走过西口还是去过关外,保生没弄明白,只觉得他唱得好听,好听日鬼了。柴根儿摆龙门阵,总与路边的白脸脸有关,女子叫摇三摆,走路扭屁股。说到兴涨处,柴根儿总要开腔吼两声,保生还不太懂他说的那些花花事儿,他只觉得柴根儿唱歌才叫好听,声音又高又亮,拐几个弯了轻松收回来,好听日鬼了。少爷也点头,学他:好听日鬼了。这些粗鲁汉子摆龙门阵,口水滴答说那个书生,安逸,安逸日鬼了。那鬼好,长得姣,又温柔又体贴,神通广大,能帮他打架,又还帮他考状元,安逸!安逸日鬼了!唾沫星子乱滮中,俩童子不懂何为日鬼,想来就是好上了。保生想人和鬼,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怎么个相好呢?少爷说他在学堂看过《鬼狐传》,宁采臣娶的就是鬼妻。保生听他说完,就笑:你等会回屋聂小倩就来找你了。少爷说她不找我,各是要来找你。保生摇头:我又不是书生。保生这样说时,眼含艳羡,那些花妖狐魅有情有义,龙门阵里,主人公多是书生,他也陪少爷听先生授课,但清楚自己只是个添头,是赝品。

就着劣酒粗茶的龙门阵,天来高,海来宽,无章法地从古到今,从阴到阳地穿绕。

初夏,有些热,冉先生吃过饭,也到坝子歇凉。他若出现,保生就跑上前,放好竹椅,又去倒茶。

邮传来得迟,得从远处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进山里。新闻每每成了旧闻,就像西洋影戏中女明星的发型着装,后来随海报流行进山里,其实早就过气,不是时髦了。来源芜杂,大概是从书客那得来的皱巴巴旧报纸、赶场的途说道听、保甲下来催皇粮国税坐的火铺头、出远门晋谒某府打转回的路遇,多处拼凑,在院坝上合起来才得个大体。

到现在,成了民国,对于山里人来说,没了皇帝,几千年来头一遭,这是个新鲜事儿,没了皇帝又是怎么样呢?是不是国家就无首了?从一些莫名而来的主张,一些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仿佛又不是,成天抢来抢去,总还是要争个出头。懵懵懂懂想,似乎明白点什么,不能肯定,也许不是罢?细想又什么也不明白,各人倒成了无头的苍蝇,脑子嗡嗡一团麻。但是,皇帝没了,这是个新鲜事儿,恰如早上一觉醒来,浊气下沉,清气上升,就忍不住想崩两个屁。完了莫名地高兴,皇帝没了,好啊,神气起来,想跳,想叫,想嚎一盘山歌……。跳着叫着,笑着跑着,还没开唱,怎么又打起来了?湖南人汤子模招募了一些土匪,在此地当了支队司令,说要护国,打战是要死人的,于是关好门,插好门闩。扒门缝看,消停些了,清静些了,晚上就出来,三三两两坐院坝,还是该喝茶喝茶,该烧烟烧烟。龙门阵继续。

某日,又来人,说着却换了神秘容状,丫手说拢共八十三天。一算,时间都都过去六七个月了,岂只八十三天?客人摇头,说现在是副总统扶正了,黎元洪,湖北黄陂的。几个哈哈,说,有玉玺才可传国,否则如东晋诸帝,都是白版天子,戏台上的董卓曹操,都是些大白脸,哪里是正统嘛?又说他下台后,进宫的扳倒龙椅,看到里面塞满稻草。哦,原来如此。听的恍然大悟,原怪不得,草包皇帝,假龙椅。也有将信将疑,塞稻草?可能吗?谁知那是假龙椅,哪个见过真龙椅?你见过?当然没有,连本地老爷衙署的门槛都没跨进去过。有咬卵匠,反问你怎知不是?也成了一桩无头千古悬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争得面红耳赤,犟不出头绪了,自有打圆场的,宝銮殿也好,背脚下力也好,都是命,是定数。没听过老梆子说古?那个秦王子婴,在位还短些,四十六天。这是和稀泥。客说东汉刘家,几代都才几个月,殇帝少帝冲帝,都没超出一年。同行的说这几个不算,都是打嫩巅儿的,殇帝是史上最小的皇帝,死时才两岁,还没长成人,没入房,那滋味儿都没尝过,不算。客说,少帝十五了,后宫三千佳丽,不看春宫图,那事也早有人教他的。同行说董卓勤王,将他废黜时,他才十四岁。客说,十四岁也懂了,莫说他是住宫中,就是在村里,这时也可圆房了。比如这个小老弟,快了。保生正听得专心,早把不快丢脑后。贸然手指过来,有些发懵:什么快了?离保生近的,是油铺一年青伙计,歪过身子看他,浮起怪笑,问保生你长毛没?保生大约知他不是好话,红脸不应。那家伙使坏,要扯他裤带,保生慌地站起来,捉紧裤头跑开。

一坝子笑声把少爷引出来,跑来问甚么事?保生羞红脸,不说什么。年青伙计已离凳,要擒住他了好生捉弄一番的,少爷出来,他俩是一党,不敢放肆,退回复坐下。

客一声老贼,据说他对读书人厌恶之极,称之豢豚,所以奏折请废科举。估计这人原是有志博一功名的,却做了个贩子,终日在途,说着,就骂个老草包,可把我们害苦了。另一人却说恨不过的是老狗告密,害了那谭公子。戊戌年那事闹得大,对“我自横刀向天笑”的那汉子都表佩服,纷纷翘大拇指,说道仓皇逃跑出海那个,呸一口痰吐地上。

惋叹六君子,不想说那个沽名钓誉的,揩唾沫。

客说好笑是他大儿子想当太子想疯了,造假报纸哄他老子,满版都是支持称帝,老贼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忙着要黄袍加身。真相大白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代枭雄就这样坏火在他儿子手里,据说临死都没解气,骂他儿欺父误国。

边上转眼珠:当了太子就可以当皇帝。谁处那一角儿,只怕也是一门心思搊他老子快点爬上龙椅,然后再一门心思盼他快点去死。哦,对了,那叫驾崩。

那袁克定,后来又怎样呢?

“噗”,一口茶喷出来,笑,挖空心思,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老子死后,打开金匮石匣,并无一字与他儿子有关。

哈哈,老子儿子,全都白忙。这么做,到底为个哪样呢?

先生,你怎么看?

坝子上端茶冲壳子,秀才很少插话,听到好笑的,也抿嘴。粗野处,某寡妇半夜开门,山林茅草里谁谁苟合,他就起身,摇蒲扇踱步到另一边去,且观夜色;要么闭目养神,仿佛充耳不闻。其实也听,只是面无表情,旁人看不出来。一伙计,就是大伙儿喊木脑壳那个,打赌他就是听见了,还听得下细。问他啷个晓得,秀才未必给你讲过?木脑壳说他在木椅上动都不动,他是相公又不是佛,他尖起耳朵听得专心得很。这是无法求证的,怂恿他去问秀才,他嘿嘿嘿,日弄我,当我是傻的么?

此时,冉先生靠小竹椅上,半闭目,确实听得专心,蒲扇都忘记摇了。

看茶碗空了,保生跑过去。先生摇头,说不要了。

秀才是取得功名的,老爷面前都站得起来,不必下跪的,他读书识字,总该有些见识。先生,你怎么看?

说的新事物,秀才识字,报纸上有新闻,但报纸本身就是新事物,山里没得报纸。就算有,看见时,皱巴巴新闻已成旧闻了。事实上,改年号洪宪只是在内部流传,袁世凯至死都未正式登基,平民只知他是民国大总统。今天人来,才晓得死了,总统又换了。脸红脖子粗喊得青筋直冒,他们是扮的哪样灯儿呢?

襄举新政,倡办实业。这些过往,或者正进行的,从沟谷视角看去,俱有所闻无所见,不过,从他们传来的消息,报纸上正针砭时弊,天天骂总统,换作以前,你敢骂皇帝么?这是要掉脑壳,株连九族的。冉先生读经,看到“维民所止”就慌忙跳过去,生怕天上落铡刀下来。

你能说什么呢?时贪酷之弊,已处积重难返之势,县乡以下多为流氓地痞把持,而上官或为帮凶,或作护伞,眼底各种乱相:司长狭邪行同无赖;知事贪赃形似劫盗;其上卖官鬻爵、盘踞优缺,其下职权盘剥婪索、控案枉法不结,事发则一个遁地术,沕流远洋,逃之夭夭。冉先生支吾,不是没说的,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这个。

想起前年,设了平政院,告倒了刘鼎锡、王治馨,可不是一般人,处京畿首善之地,一个霸县知事,一个顺天府尹,况王本小站旧属。一时舆论哗然,欢呼之下,又恐生开脱之机,最终两声枪响,都敲了砂罐——大快人心!民告官,有法可依,且可行,自此开端。也有人恐其只杀鸡儆猴,为一时表记,而非按例依法之常典。之后广东苏汝森、陕西张益谦、湖南刘锡珍等,或毙或捕,相继服法。始信其整饬吏治之决心,斩钉截铁,并非作秀。

秀才摇头。一步错,步步错。杨度严复者,俱名噪一时,鼓动称帝,无不为私心所驱,无它,皆慕权柄,并荣华富贵尔。

这么一想去,一坝子谑言笑声都成了空白,整个思想飘飘缈缈,无依无着,烟一样散开,又被神秘力量裹挟,如漩涡般旋向一无底洞而去。

夜渐浓,起风了。忽生寒意。

秀才站起来,说:

尧及于舜,而又及禹,自启而废,如今又续,是大襟怀。

放下茶碗,在目光中转身,兀自离开,昏暗的灯光投在背影上,点点消失在这黑夜中。

少爷是从学堂回来的,秀才想与自己入县学一样,得立言制艺了。第二天开课便命题下去,午时交卷上来,凑数似的荒瓜葫芦不连一根藤地胡诌一通。看得气极生笑,若非要端持斯文,真想一声狗屁不通,执鞭打下去。唤至案前,欲斥责几句,他却问几时再开武科?要先生教他舞刀掇石。把个秀才弄得哑口无言,怔了一会儿,说现兵事重枪炮火器,武举早废,再不考了。少爷大失所望,不说什么,怏怏回座,摆弄他的竹刀木枪。这情形勾起秀才心事,又暗自叹气。这些日子,看出东家真意,并不寄望成材成名,便投其所好,找来一二武经,孙子吴子,大略翻阅后,挑出生字讲了,读一遍交予他,由他自去理会。秉持他不跑出门去即为已任,自顾喝茶看书,久而久之,心安理得。保生陪伴少爷,嬉耍之余,反倒认真诵记,先生见他有点悟性,也过细教他两段。

如今衣食有着,都是东家给予,虽知少爷不喜章句,不管如何,尽心便是了。

下午,秀才测了珠算,笔算讲了捷法后,试着讲三角算法,说了古法句股测量,听得两童睉瞌睡,干脆罢手打发出去。耍了一通,召回来摊书说隐公元年。正经之后,先左氏,再公羊。完了令默写,兼习书法。

保生一笔一画,到腊月,祭伯来了,公子益师死了,“卒”字一竖收笔,歪着身子让少爷抄了。却想起袁克文他妈妈来。

保生想,袁克定他妈是原配,想他爹当皇帝,是因为他是要做太子的。这大概就是“不以贤”了。假如朝鲜不灭,或者袁克文他妈是日本皇上的女儿呢?是不是就“桓以母贵”?

先生讲经,干瘪瘪几段话,叫记下。别说保生年少,便是成人,帝王将相的世界也太远了,遥不可及。两童子没精打彩,到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人物故事有始有终,听进去了。再公羊传,一会儿立适以长不以贤,一会儿立子以贵不以长,保生听又是王室两兄弟,想起坝子上的龙门阵:

昨晚先生站起来,一句话说了,不看人就走了。坝子上面面相觑。客问怎么就得罪了?管仓的冉老二摆手说,莫管,就那脾气。

说了袁克定,又说袁克文。日怪,他不想当皇帝么?

凡日鬼日怪的,都不是正经,这样开场,叫日白,叫吹牛。雨天打细娃,晴夜坐院坝,闲着也是闲着。

还有人不想当皇帝?不可能。当皇帝的好,茶馆说书,打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不说远了,比如现在,湖南的兵,贵州的兵,四川的兵,走了又来,来了又换,争的个啥子嘛。齐王李元吉放箭,李世民就杀了他和李建成,不就为的那把椅子?这是看的刻本。听书的摇头,说本是殷齐二王使坏,着太医放巴豆药了众将,程咬金夹棍之下,英盖史痛不过招了,奸计暴露,秦王埋伏兵马,尉迟恭一箭,程咬金一斧,殷王成了两截,秦琼又双锏下去打死了齐王,李世民才即位显德殿,做了有名的唐太宗。两种说法,争了好一阵,还是听书的人多些,占了上锋。秀才看史经,他若在,不定另有说法,秀才走了,他开口就是子曰,很少摆龙门阵。龙门阵嘛,反正就是打发时间,不了了之,说唐结束。今晚若非来人说新闻,顺下来,大概是要说岳的。想起李建成正是太子,袁克文使激将法,叫他妹去揭发大哥,许是一样的。一联想,八十三天短命皇帝,说不定就是下了药。

你们想多了,客笑,摇头,病死的,腰子坏了。

又说,那袁克文本就是个异人。

他琴棋诗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妙。作诗“绝怜高处有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讽谏他老子莫称帝,被幽禁北海。为了避祸,他跑到了上海,现在入了青帮,还开堂收徒,天天钻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个啥子点堡?就是风月场,青楼。哦,是说他爱逛窑子。明白了。

公子王孙,吃喝嫖赌抽,少了一样才是怪事。说:莫怪他有此爱好,他妈就是妓院出来的。满坝子眼瞪圆了:妓院?这有什么,徽宗皇帝还打地洞会李师师呢。说下去,原来是家有根骨,事关他爹的一桩风流:老袁混迹烟花巷,姓沈的妓女颇有情义,自赎身了等他。后来老袁发达,不食其诺,接入府中。沈氏善交际,酬对得体,很得宠,惜无生育。又是一坝鼓眼:泥泞识马,落难识人,是个奇女子。啧啧。猜这就是袁克文他妈了。无生育?咦,稀奇了,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袁克文的生母是三姨太,是老袁从朝鲜带回来的,沈氏无后,就过继在她名下。哦,原来是恁个回事。

妈屄的,腰子不得病才怪了。

两爷子妻妾成群,尤其是袁二,据说情人多达数十。入光棍木脑壳耳,忿然咒那袁克文要和他爹一样,精尽人亡。众人哈哈大笑,劝他莫怄气,他要真做了皇帝,那就不是十几几十了,后宫三千,夜夜换牌,十年都换不完的。木脑壳一拍大腿,叫一声倒得好。一直觉得那皇帝倒不倒,关我屁事,现在看来,并非卵不相干,还是相干的。妈的,那么多,用不完你匀点出来也好啊。想他用不完也要死霸占着不放,气得喷鼻血,恨不能从棺材板里一把薅他出来,补上一拳两脚。一坝子又笑了:有你哪窝苕儿哟,皇帝不是倒了么,没得皇帝,也冇见你得口汤儿喝。这话说的,木脑壳气一汃,软搭搭干瞪眼儿,不吭了。

因袁二的亲妈,说朝鲜这前朝属国,区区岛夷也配称帝,几年就被小日本吃了。这事论起来,就避不开说甲午,顿时泄气。

先生本意,是要说孝悌之义,为行仁之本,颖考叔爱其母,施及庄公。一坝子龙门阵,说到皇家兄弟,与那孝悌仁义似乎并无关系,保生懵懵懂懂,想……,没想出什么。先生讲得口水泡子,又说隐公即位,正是为了桓公将来即位,保生跑马从龙门阵里回来,将心思收缰,想:是真的么,进孔的蛇,拖得出来?

有些糊涂。

少爷偏着头,歪一横倒一撇抄完了。

保生脑中疑问不消:郑伯克段,使居京、使厚、使之骄横,是放长线钓大鱼,故意祸害他弟弟的吧?欲问,抬头看见黑罐在窗边。

少爷笔一甩,拉保生,到门口,冲先生说:我们做完了,出朅耍会儿。

不待应允,人就到了门外。

黑罐蹿面前。

少爷问:带来了没?黑罐点头,带来了?手心朝上摊开。

光生生一物,青皮去了,玉得发亮,少爷抓过手,倒来倒去瞅。黑罐问:如何?少爷点头:行。构皮带没?黑罐抓出一把,蛇壳子样盘一卷,皮鲜汁饱。从腰后抽出鞭杆,递过来。

少爷绾几圈,完了扬鞭一抛,陀螺飞出一道弧线,在地上车了半圆后定了根。一根轴似的定了好一阵,渐渐散了形,摇出几线圆,待那圆变大,与地面接近晃得叉来叉去乱了,终于倒了。少爷满意地笑了,捡起来。看黑罐,还有没?给保生一个。一个不好耍,再有一个就可以碰架。

黑罐脸色有些不自在,支吾着。少爷往身一搜。兜里掏出个旧的。

旧得好看。口袋里磨蹭,鞭抽得久,一眼看就是旧的,但是比新的更瓷亮。体侧有几圈墨迹,上方中心一红点,转起来像浮在几道波浪上,煞是好看。黑罐巴巴望着少爷把旧陀螺扔给保生,脸上有些不舍,还有些担心。

到坝子,两个陀螺比谁定根更久,新陀螺是用心做的,并不比旧的差。少爷满意了,说:来来来,碰架。一鞭抽去,撞得旧的弹出去多远。保生跑去一鞭抽回来。你一鞭去,我一鞭来,啪啪抽得俩陀螺疯转,这才是童子的正宗课业,开心追来逐去,占上锋了就蹦起来,得意哈哈大笑。

碰了一阵,黑罐担心的一幕最终发生了。少爷兴罢,捡起两个陀螺,手上比了,将新的抛给保生,把旧的放进自己袋里。看黑罐鼻泷哭兮的样,不屑地吷:个铁屁眼儿,你家又不是差棒棒。黑罐不曾读过子曰,只是时而跑来爬窗子朝里望,秀才倒是说过“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因黑罐不曾听见,拿不出这么有用的言子儿来,只是蹙起不吭声。少爷噘嘴示意保生,说:五十二号。保生跑进去,桌下翻着了,一会儿又跑出来。递两颗过去。五十二号是“蜜桂香”糖果店的地址,印在糖皮上的。黑罐接过水果糖,脸色缓下来,仍有不甘,攥掌心实在忍不住,剥一颗噙着,待口水泡得水果糖化了,吧嗒吮咂得带声响,甜味满口。咽口水,此时美了。少爷说,再做一个。黑罐点头,带了二人往家走。

到了却站定了。为什么呢?里面阴森森,有点怯。黑罐当然不怵,一头向里撞。不能叫门,作坊是敞开的,几驾木马各站有人,执斧的,拿墨斗的。一人着对襟短衫,倒叩烟杆,“吱”地吐口水,立身起来,一抖,木屑子就簌簌下掉。他咧口笑:二少爷。春官“哎”,应了,转眼珠四处乱瞅。他要找一段上好的脚料。

这是个棺材铺。怯的人是保生。棺材给他的印象就是死人白皮躺里面,一大垚人围着哭天挖地号啕,外面一圈人丫脚舞手的跳,弄些鬼神之事。山里常以鬼嫁婆来吓娃儿,不免留下些后遗。木马上是新料,看着没什么,向里暗沉沉并着些黑棺,不远就有一口开了盖的,偏偏里面漆得死红,外面黢黑寒凛,像无表情的无常,或恶煞,张着血腥腥的大口。

春官推保生:走噻。

不想露怯,硬着头皮往里迈步。

抽旱烟那人礼节地叫一声二少爷,不管他答不答,收眼将烟锅巴磕出来,烟杆别腰里,提起斧,呸地吐一泡口水在掌心,乒乒砰砰劈料。

上等人家用楠木,普通人户用杉,甚至也有用柏的。柏树硬扎且不好推刨,处山地尽岩坡,执绋上山时耗费劳力,能用杉绝不用柏。杉做棺木好,却不宜做陀螺。楠木不多,改成了板子。三人绕木马寻了一周,不见合意的,黑罐说青棡棒硬扎,茶树也硬。春官说那找去呀。黑罐跑灶房壁捞一根跑来。

老烟杆是黑罐他爹,沾木屑的围布下面是长衫,一边绾起掖进腰,干着活儿,有些不伦不类,却是身份,——这铺子是他的。枋子团好了要上漆,这地方的人相信轮回,觉得死了在阴间也是要过日子的,把这枋子看得重,漆是不能差了的,不只是脸面,漆得好,枋子不浸水,里面的日子肯定好过些。好漆自然出自李记。常往来。对李家少爷高看一眼。掉头朝春官:凿子利,小心点哦。黑罐说:爹,我们晓得。他爹睖他一眼,欲吷他一句未开口,又虚眼斜着依墨线下斧,木皮飞起,终还是脱出口:狗日的。声轻。旁人不曾听见,听见也不当事,总不至于反问谁日的?

黑罐不懂子曰,是他爹说“读过古华佗,不如见症多”。看得见的世道,那些秀才们都在饿肚皮,有钱就是男子汉,无钱就是汉子难。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以前或许是有的,不过,现在嘛,用得着多说么,科举都废了。从这话看来,爹应在馆里呆过几天的,不定也会子曰几句。偏不让黑罐进学堂,让他学艺,祖传的生计,薅口饭吃没什么问题。这几年死的不少,惜多是些游魂野鬼,大兵什么都抢,棺材是不抢的,颇有点祸兮福之所倚的意思。

推刨凿子是看家本领,除头去尾,黑罐几下劈出个锥形出来。保生和少爷看了一会儿,跍得有些脚麻,起来找了几片木屑,一个拉钻一个舞钻,钻眼儿打孔,涨起兴致。

生就木头造就船,砍的没得车的圆,有家什伙就是不一样。又一个亮光生生的陀螺成了。

仨玩童跑到坝子,鞭杆抽得尘飞土扬,陀螺转得天昏地黑。

春官去棺材铺,李掌柜忙中不在意,不说什么,夫人若知,是要寻个借口阻止的,心里想的是得忌三房。新房产房灵房。棺材铺和灵房没有甚么分别,阴气太重,呆久了,怕把阳气吸走了。尤其是大少爷,远远就得绕着走。大少爷有齁疾,体质虚,黄昏时才会出来走几步,保生来就没打过几回照面。进后院,偶尔听见楼上咳几声。

黑罐他爹也少让他出来,赶活儿时,黑罐能顶大半个得用的劳力。毕竟年少,好耍是天性,逮住空隙就会跑出来。

玩耍中,若有人提议去雁子家,是没人反对的。

雁子爹手巧,雁子娘也手巧。雁子爹做花烛,烛芯外裹灯草,浸油,就是棬子米压的,和上白蜡制坯。外缠龙头龙身,片片鳞甲托于云彩间,或凤凰振翅,穿行牡丹花丛,绿叶衬底,一阴一阳,龙凤呈祥。龙头凤尾成形不易,先用模型,再用纸糊,慢慢吹干,得花几天工夫,这一对花烛要两斗米钱。雁子娘是做细活儿的,用石蜡或棬油铸成花,再一朵朵粘上去。她的手巧,不只是制烛,飨得手好菜。又好客,来了人就张罗,端茶送水。便是小细娃儿,也从不使脸色。

这样的爹娘,没人不喜欢雁子。

雁子娘一脸笑,唤春乖儿,喊坐了,扭头叫雁子拿粑粑。雁子脆生生应答,跑进去一捧,跑出来分发。雁子样子好看,嘴白,一声哥哥入耳,声音好听,吃着粑粑,心里想的真有这个妹妹该多好。吃了拍拍手,抢着要编个叫鸡仔,或个小狗娃。屋里尽是雁子爹用竹子制烛剩下的脚料,蔑丝弯曲不易折,天然是做耍耍玩意儿的。编好了,又抢着递给雁子,要雁子权知贡举,主持乡闱。雁子比保生还小一岁,从没跨进过学堂,不明经不明法不明算,于新学旧学都不知,什么帖经墨义,不晓得,诗赋策论更不必说,就算晓得,依雁子的性情,悉底他们都想夸一声好,若是拂逆其意,见他神情沮丧,心又不忍。好在就只三人,则草墩上把身端正了,仿若正处殿下开了恩科,唱名之后,登龙门取状头的顿时嘻脸开了,做了榜眼的,虽略有不甘,因其下还有个垫背的,心安理得。只是最末那个,往往是黑罐,先挠头讪笑,慢慢挂不住,有些落寞。这时雁子把背后的手伸出来,变出一朵烛花,在眼下晃来晃去。春官讲,之前进士放榜后,要凑钱庆贺,要在名园探采名花,而称探花使。墨罐做了探花郎,听他这一说,便略释然。烛花栩栩如真,墨罐接过来,一扫不快,羡煞状元榜眼,到这时,却情愿与他换了。黑罐看二人眼色,瞬际得意。按程序,雁塔题名之前,是要集体到杏园举行宴会的。黑罐搴烛花一个箭步跑去捡瓦片作锅,雁子撮沙土为米,保生与少爷这时拣柴弄菜,折棍作筷,如此儿戏,称之为办锅猫儿,即过家家。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真正快意人生。

编器是雁子家生来本事,什么小猫小狗,或是竹篮提篼,经雁子手成品,精致许多,只觉美,夸它乖,年少不知艺术之源,正是模仿游戏而生,为了讨好雁子,较着劲比着要做出最乖的,往往是保生拔得头筹,偶尔春官。雁子判牍,自以为公正。娘旁观者清,小儿游戏,也不点穿。苦了黑罐,寻不着那登闻鼓,否则也学落第士子徐士廉,控他李仿用情取舍。

最爱风轻云淡近午天,傍花过柳去院坝。风筝是雁子爹给做的,皮纸蒙竹骨。春官要一只鹰,大点凶猛,飞得高。雁子要一只燕,轻巧好看,风小也能飞。问保生,说都好。问黑罐,说依雁子的。好嘛,那就做一只沙燕儿。五根竹条架构,翅膀微弯,剪刀尾巴,糊好了上色,膀窝腰节和尾羽等处描上蝙蝠、牡丹,那叫一个好看。欢喜得春官这时也不要大鹰了,拎着风筝开跑,黑罐和保生赶在后面,急得雁子蹀足,直唤哥哥等等我。

看女儿的背影,雁子娘多了些心思。

制烛用油用蜡,棺材铺用漆,上游都是油铺,李掌柜家大业大自不必说。暇时娘与女儿闲话,说春官好福相,雁子说,那个肥子。娘说黑罐不肥。雁子说,你都说了,好黑哟。娘笑。问保生呢?雁子眨眼,抿嘴不说话。

客说的山外事,经时间证实了。城墙头的大王旗渐而凝稳,不再飑飖,嚣争渐息,散兵稀疏走动。风中雨经屋檐过阶沿,它断流某处,或越壑入江,都是不经心的。只知可以大开门出去了,忙郎拔扃欢呼,撒脚就跑。

榨油房是必去的。隔它半山半嶺也能闻得见谷底飘来的香气,是房里正慢火炒籽。座落此处,依山傍水。后者是少不得的,水车不转,碾盘得用牛拉,就少了个有趣的耍法儿,不能坐在架子上随碾子转圈圈儿。碾籽成粉了就装甑子里,蒸透了捞出来倒稻草上,包好,踩巴实。外面三道圆箍,有余则可取之滚玩。这碾房大,几小子来回追跑,就算有点碍事,能把少东家怎样呢?还得寻两句好话儿竖大拇指夸他,越发快跑起来。油饼进榨槽,木楔进去,袒胸汉子嗨着嗨着使劲儿,油锤撞得地动山摇。油香四溢,漫腾腾弥山。

水车那儿是禁地,如果好奇伸手,搅进去了,谁担得起那责?

你说你的,少爷不耐烦地嗯嗯点头,拉着保生就往河下跑,边跑边解衣,黑罐抱着油巴撵后。保生水性好,先一个沕头,半天从河那边冒出来,噗噗喷水。

翘鸡鸡冲河里一泡,春官捧热尿往胸腹抹两把,逩进水里。两脚咚嗵咚嗵砸水,狗刨凫了两圈回到岸边,大声喊保生回来。

黑罐磕油巴,搁石板上,捞大卵石砸细。

保生回游上岸。和少爷一起,抓油巴渣往河里撒。

黑罐砸完,二人也就撒完,眼望河面,等。

光粼粼在河面,折成几道弧波漾荡,直望得它不再碧绿,眼花起来成了炫彩,揉揉眼,水面如昔。大人用桐棬油渣闹鱼,要在洄水处,油巴作饵抛下去,辅以药草,鱼儿受不过就得翻出水。这儿正是水车引流,巴渣下去就随之潜底远去了。等半天无影,责怪保生下水动静大,惊跑了。无意驳斥少爷他那狗刨式打水,和油锤一样响,保生嘿嘿笑。都没耐心了,晒得心慌,不等了,春官领头又扑进水里。扑腾够了,就去岩凵处摸鱼。哪儿摸得到?黑罐说莫运气不好,捉出条老蛇咬一口就拐火了。一说生怯,不敢往深幽幽的凵里下手了,到边上搬石块,翻螃蟹。

三条光胴峒儿在水里,雁子是羞得不敢靠近的,远远一人在下河蹲着,一把细沙从指缝儿间滑落,看它顺水流去。上面传来欢呼声,随意搬开一块石头,浑水流尽即可见猎物,抠背壳捞出水,扔岸上。一溻横七竖八,四下乱爬。喊:雁子,篓子呢。

雁子跑来,仨小子抱臂跍水中,光屁股在水中折成不透明的白色,雁子不敢多看,捡完了背身又去荫凉处。如果他们兴起,要向上河跑,或者向下河游,去远了,就替他们抱衣物。这时就有些无趣,也觉晒得慌,一个人去山弯水曲处,反正得背了人,把脚放浅水里,想想又慢慢将身子趖下去,两只脚全埋水中,轻轻搓。不敢打湿太多,过一阵,却起来,拧干裤管,去了碾房里,看师傅们干活儿。

耍兴高涨,回程也不见减。一路嘻笑,雁子要春官教学堂歌。启头就是“袁项城,信仰同,投票公举非勉强”,因客来,晚上在院坝摆龙门阵,说了八十三天的闹剧,这时不愿唱它。汤子模的兵唱过“八月十九武昌城,起了革命军,张彪与瑞澂,纷纷出城去逃命……”,头几句过后,记不得了。干脆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兵官拿着指挥刀,小兵放枪炮。龙旗一面飘飘,铜鼓咚咚咚咚敲。”这是都会的,跟唱起来。雁子轻声哼着,看他三个唱着唱着就变吼了,一二一童子军步伐走着,声音荡彻山谷,这曲唱罢换下曲:泱泱哉,吾中华,最大洲中最大国,廿二行省为一家。物产腴沃甲大地,天府雄国言非夸。春官走前,黑罐挑一篓螃蟹随后,战功显赫,挺肚皮甩手走出个英雄凯旋架式来。

保生和雁子在后走着。到岔路口,大姑婆鬼魅般觇窥了飘来似的,冒出来睃保生几眼,一脸包谷褶皱浮起些笑意,点头说:好,好。说罢僒腰走了,小脚飞快。不明其意,只觉诡怪。

保生张口,没喊出声,大姑婆就飘忽远去了。

大姑婆除了会接生会看相,以前还给人观花,人称老神仙。

大姑婆岔路口现身,从那两声“好”上看,大概不是坏事。不过,到底什么意思呢?这事引来不少猜想。油铺的年青伙计常爱捉弄保生,这下有顾忌了,不再骂他小屄崽子,看不出小子有什么异相,只怕他今后是要富贵发达的。也有怀疑,说当时雁子一起,神仙可能不只说的是一个人,指的是他两个。天作之合,呵呵。半谑半笑。

传到雁子娘耳中,听了一怔。

雁子和保生走后面,学堂歌“新郎乐融融,新娘如春风,握手欢呼,对面三鞠躬”,雁子越唱越低,简直是哼,到鼓瑟齐鸣人好合,没音儿了,“定卜来年,得个小英雄”是不唱出来的。

雁子声音好听。她姨娘就是歌娘。雁子娘后家在河对面,河对面有个出名的歌师,四言八句张口就来。因家贫,歌师半岁就被卖到养家,这家只是没儿,也不富裕,渐渐长大,想起这一斗包谷半串钱的命,不免心重,田无一丘,地无一角,坐山头开口就唱。这山望到那山高,两边山头对歌,一来二去都有了好感,歌师和歌娘私定终生。天上落雨靠铺云,地上起屋靠磉墩,男方请了媒,进屋一说,女方老的晓得他家世,摇头:其它话不多说,这事莫提。再说,你就是害我姑娘。媒人听了慌忙下火铺就往门外走。后来几翻几覆,只得些悲情故事。

只二人时,保生说:雁子,你唱一个。

雁子摇头。我不会。

你姨娘是歌娘。

姨娘是姨娘,又不是我。

你娘唱得好听。

我娘是我娘,又不是我。

唱一个嘛。

开口了,声音还是低:

“我把苦竹破细篾,编成一个歌箩箩,箩箩不装钱和米,装的全部是山歌。”

真好听。再来一个。

“朵朵桐花共树开,蔸蔸麻叶共园栽,噜噜噜儿噜噜儿,对歌对到桂花台”。唱到中间,舌头呜噜噜儿,妹和郎都成了鼻音,嗯嗯有情来嗯有意。

雁子你唱的啥?听不清。

我学老鸦叫。说了噗地掩口笑,放下手,各人又唱:

老鸦要叫尽它叫,风吹草儿尽它摇,嘟噜儿勒儿嗯嗯桥

奈何桥?乌鹊桥?到底是啥子嘛?听不清楚,也没唱完。

就我一个人,不唱了。你唱。

保生照听过的学一段:

“竹子筒筒好舀油,舀油倒进灯里头,哥在上河喊得应,妹在下河跟我走”。

也学着笑。

拐了咯,你乱唱。

雁子捂耳朵。

保生看她脸,那脸慢慢羞红。

爹兴冲冲赶来,要带保生回去看人户。

啷个回事?保生搞不明白。

其实是好事。看人户,在当地指的是两边有意了,然后男方带上礼物去女方家,面条米酒条方少不了的,简单说,就是相亲。

爹有个把兄,一女待字闺中,一日喝高兴了,这边一个儿,那边一个女,喝着喝着就改了口,成了亲家。

酒是个好东西。

猪脑壳不愁送出去,请两头相熟的伐柯代行媒事,笾豆有践,委禽贽礼,一切顺俗进行。

过几日,赶场置办些地财了,去买香烛。

爹跟雁子娘搭白,保生喊了孃孃,雁子闻声跑出来,见保生,眼一亮,问怎么就回去了?保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有些窘,捩身捉裤管,脸微红。

雁子娘问要些什么?爹指花烛,指了线香它物。雁子娘看这情形,猜出些缘由,瞥见雁子正伸手拉保生,眼皮跳了一下,取东西,说:

这样子是要办喜事,姑娘是哪家的?

保生爹哪晓得油铺伙计常以俩细娃儿开玩笑,一脸喜色说了。

说了岭上把兄牛三,接下去又说小菊。说者无心,听者脸上也不表露些什么,道了恭喜。

一句一句说着,一件一件取物,接过来一件一件放背篼中。那边拉了保生坐下,又跑去取了油宵粑粑,硬塞进手中。小姑娘当然猜不到他这趟来做什么,小哥哥仍叫得亲热,问到为何要回去,保生支吾说不出个所以,旋转说春倌儿,问雁子可晓得他么?

摇头。说进师范学堂了。

雁子说你该去读书,你读书读得。这话是拿春官来比。保生一挺脖子,想起除了春官他爹李掌柜,哪个舍得花这个钱哟?看一眼正和雁子娘议价的爹,耷脑下来。

一个油宵没吃完,爹那边已经装好,结账了喊起来走。

挥手作别,雁子娘对父子俩说二天赶场进屋喝茶。雁子拿了一个油宵,跑上去塞手中。保生又红了脸,推辞不开,接了。

雁子站着看离去的背影。雁子娘轻叹一口气,借口要物件,唤女儿进屋去。

良辰吉日,吹吹打打,一切都是老的说了算,把事办了。要说保生不懂,似乎又晓得点,从小说的接花姑娘,除了热闹好耍,还有好吃的。现在做了新郎官,又有身新衣裳,屋子里外人客络驿,皆在渲染着腾涌的欢喜,莫名也兴奋,跑到外面与细娃儿抢哑炮,装了一满兜。过些日子,除渐而褪红风化残缺的贴纸,口角下作了这场事务的唯一证据,也再无别的记忆,却成了往后岁月时而籍以嘲谑的把柄。

女子名小菊,大保生三岁。那年头嫁个两三岁奶细娃的,白日得抱着逗他笑,晚上得搂着诓他睡,名义上是夫妇,其实形同母子。大三岁,正般配,彼此上下年纪,凡事也有个商量,女子知事要早些,一个家总得要个桶索,女大三抱金砖,大概从这里说起。

一起上坡放羊,一起弄柴打猪草,晚上一个床上打滚儿,没发木那个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就算滚来滚去打闹,也只是玩伴,暂时没什么结果。

偶尔翻东西,见布袋里的“五十二号”,糖纸中间的字已看不太清了,看着上面的“成都※輪街”发愣,想起油铺,不由就要往烛摊儿那儿想去。

小菊过了门,再上场,往往是二人同行。远望烛摊就心虚,绕不开就低头,仿佛做错了事,是契交的毁约弃义者,而小菊是铁案。

不知怎的,坡上放羊,躺草地望蓝天白云,某天脑中一下冒出那个人影来。

这念头先像蒙了层油纸,模糊,朦胧,一天天却不同,待个头猛地上窜时,她的影子渐而清晰,在镜水田,在小溪中,在山歌过霁峰时,总在不经意间如绒拭过。

这时情窦已开,怕遇见她,却又希望能看见她。农事忙碌下难得上场去了,又不好意思搭白。再后来,看她已编了大辫子,向着成熟而变的身子倚门,嗑着瓜子,俏丽的笑脸添出妩媚来,与邻人闲暄,眉目间有着似近似远的神情,一颦一笑,气息扑面,恍惚时光如昨。痴立巷陌,日暮钟声,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寒枝。回程孑然,萧萧落木,寂虫鸣夜。

这缠人的心事日积月累,似野棉开花后结下的白絮,成了团,又一点点绽裂,最后蓬散随风。

只能随风,还能如何呢?

至已为人父,自觉已是界分溪石了,泻气遁退。

而后单独处山坡的日子里,因风中的蝉鸣,或远去的浮云,凭添些无从说予的思绪,坐光石岩板上,羊鞭下甩出些寡欢的歌儿,落花流水怨离襟,一春休。

暗地仍关注她的一切。某天赶场,看见门框上贴了红纸,楹联上书“之子于归”,心底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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