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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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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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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压向上

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周航负责的最后一个项目。

妻子梁晓琴给周航下了最后通牒,她不是打的电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微信视频,而是“叮铃”一声,直截了当地扔了几行字过来:

我们离婚吧,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不想宇宇的爸爸名存实亡,我也不想守活寡。

周航翻来覆去把微信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把瘦小的椅子也被他翻来覆去地蹂躏着,吱吱呀呀地发出抗议。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内容了,退了微信再次打开,那条信息依然横亘在聊天框里。后来,他干脆摘掉眼镜,将脸贴在手机屏幕上,依然看到大段的文字发散着惨白的光芒。那光芒有些刺眼,他将手机按了息屏,重新把身体坐直。

梁晓琴发送这段文字的时选在了周航的休息时间。周航刚刚做完了当天的工作总结和第二天的工作计划,还顺带修正了一张锚固方案,他觉得采用传统的锚固方法会降低工作效率,增加成本;他思来想去觉得采用保底搭配完工修正的方案最合适——先将基础锚固系统做完,再在气膜建筑成型之后,将剩余部分修正锚固,这样既可以保证工程如期完成,还可以节省人力,降低成本。他暗自为自己想到的方案高兴。端在手上的杯茶飘着清香的茶气,嘴里不由哼着小调儿。可是,仅仅过了一分钟,他就在手机里看到梁晓琴发来的那段触目惊心的话。

那惨白的光直接戳进他的心底,让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梁晓琴说得一点没错,对于她和宇宇,周航确实做得远远不够。他和她认识没多久,他便到了深圳这家公司上班,他应聘的岗位是项目经理,需要常年驻外。工作很忙,能回家的时间有限,他和她谈恋爱,及至结婚以后,交流的方式都是微信视频电话。这是他们的固定模式,每天晚上九点钟,不见不散。

刚开始,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张家长、李家短,就连太原新修的高架桥跨过了几条街,少了多少红绿灯都是他们热聊的话题。那种煲视频粥的感觉一度让周航很受用,虽然梁晓琴远隔千里,但是能在视频里看着她裂开的笑容以及撅起的小嘴、嘴巴里露出来的两颗小虎牙,周航就觉得自己再苦再累都值得。那段时间,确实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做;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他干。

所以,在整个公司,他创造了入职三个月便升职为项目经理的记录。

可是,有些事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好像就是从升为项目经理开始的。他负责的第一个项目在新疆的边界,工期很紧,工作强度很大,加之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便导致他和梁晓琴的视频粥出现了稀疏的情况,刚开始是时间的减少,之前一个半小时,现在半个小时不到;后来是频次的减少,之前是每天,现在是隔天一次,甚至三四天一次;而且视频粥的质量也出现了下降趋势。有一次视频中,梁晓琴说得正高兴的时候,周航打起了瞌睡,他张着大嘴,脑袋一盹一盹地,眼看着就要磕在桌子上。梁晓琴生气地挂了电话,周航直接睡了过去。半夜被冻醒的时候,周航才觉出自己的不妥,心下懊悔不已,想要跟梁晓琴道歉。可是后来工作一忙,他便将这事儿忘到脑后。

不过说到梁晓琴,周航还是有一些懵懂,他理解不了梁晓琴阴晴变化的性格,也弄不懂梁晓琴飘忽不定的情绪。这一刻还欢声笑语,下一刻就梨花带雨。梁晓琴其实什么都好,就是话多,爱发牢骚,还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爱翻旧账。每次到了不高兴的时候,梁晓琴就会把一些事情挂在嘴上,比如他们结婚前一天周航还在上班,婚后第五天就回了工地;比如一年回家两次,被窝还没有焐热,人就不见了;再比如生宇宇那天都不见周航的踪影,弄得医生都嫌弃孩子的父亲不在身边等等。这些话总是会被梁晓琴一遍又一遍地挂在嘴边,周航烦得要命。但是烦归烦,他还是非常爱梁晓琴和孩子的。他基本上保持每周都会买一些东西寄回去,这些东西包括化妆品、衣服、宝宝用品,还有一些当地特产,包括米面油。这些东西的物流信息只要到了当地,周航就会第一时间给快递小哥打电话,催促送货上门,他每次都要给快递小哥说很多好话,渐渐地每一个快递小哥和他都很熟悉,有他家的快递,他们都会第一时间送货上门。

但是,这些事情做的再多也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其实周航也知道,梁晓琴想要的并不是锦上添花,她想要的是繁花似锦,温柔似锦,她想要的是他时时刻刻在身边。现在好了,宇宇一眨眼也三岁了,要上幼儿园了,她下了最后通牒。梁晓琴平时玩笑归玩笑,却从未这么认真过,看来这次她动了真格。

周航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悲戚,眼下工程吃紧,正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能掉链子。但是家里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真是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水漫金山,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愁得一夜未眠。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作出答复,干脆关上手机,盯着天花板到凌晨。

夜凉如水,他觉得有些冷,漠北这个地方气温太低了,他将枕在脑后的手臂放进被子,温暖渐渐来袭,他终于睡了过去。

一早,周航被手机闹钟惊醒,他的思维并不是十分清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他伸出手掐了闹钟再次睡了过去。这种睡眠或许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逃避,他害怕面对现实的选择。他平常就有选择困难症,上或者下,左还是右,都会让他犹豫不决,无法做出判断。所以在遇到选择题的时候,他的方法就是按部就班,原来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如果没有参照物,他就会去寻找参照物。在生活中,梁晓琴是他最好的参照物,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梁晓琴为他备好的,什么季节该穿什么,哪件上衣搭配哪件裤子,梁晓琴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照着做,总不会出错。周航给李东讲这些的时候,李东曾问他,那是不是嫂子不给你准备衣服的时候,你一年四季就穿一套衣服吗?周航不假思索地点着头,引得李东一阵哄笑。在工作中,周航的选择困难症相对容易解决,他完全按照施工图纸来,图纸上说高一厘米,他绝对不会高两厘米,图纸上说接线31.5米,他绝对不会接31.4米。因为这个问题,他还和李东大吵过一次,李东说他生活中死板没问题,但是工作中死板就是缺心眼,何必那么认真,你松一点,大家都好过。可是周航就是不认,他反倒觉得生活中可以迁就,工作中绝对不能迁就,因为它关系重大,弄不好损害公司利益不说,可能还会出现安全事故。

周航极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香甜的睡眠突然被轰然的敲门声打断时,他竟然有些不知所以,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来去开门。李东火烧火燎地冲进屋子,气儿都没有喘匀就说,周哥,不好了,出事了。

周航已经将裤子套在了腿上,蹦跳着将脚伸出去,边扣裤带边说,出啥事了?

他把袜子穿好都没有等到李东的回答,着急地问道,快说,咋了?

老刘,掉下来了,今天风太大了,李东哭丧着脸说道。

他没有系安全带吗?周航已经将衣服全部穿好,正推开门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李东追了两步,说道,还没来得及,刚登上去梯子,就被风卷下来了,谁想到今天的风那么大。

可能是外面气温有点低,李东连连吸着冷气,声音都有些哆嗦。

周航知道此刻他不能慌,他语气镇定地问,伤得重吗?

他就喊着腿疼,不太好说。

周航听到这话,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加沉稳,他不想让李东看出他的焦急,脚步落在地上发出“咄咄”的声响,漠北的地面坚硬如铁,从高空中摔下来,怕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周航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他本来就一米八几的高个,一步出去一米多,李东哪里能撵得上。三五步之后,李东被丢在了拐角处。

等周航到达施工现场,工人们已经将老刘抬在了一块平地上,老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周航看到大家手忙脚乱地围着老刘,有的人手里端着杯子递给老刘喝,有的人在老刘身边驱寒温暖地安抚他,还有的人拉着老刘的手默不作声。这样的场面让周航好受了一些,心里便责怪起老刘来——这老刘也真是,那么大的年龄也不小心,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周航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如何向公司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

周航边想边跑到老刘身旁,蹲下来,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语气和缓地说,老刘,哪里不舒服?

周经理,我腿疼。老刘伸出手指了指膝关节下面的小腿。

周航叫人去拿来剪子,把裤子剪开,老刘的小腿已经肿得跟大腿一般粗细了。周航本想摸一下那泛着青紫的皮肤,刚伸出手便放弃了。他不知道自己摸了以后会怎么样,如果遇到选择题他又会犯难。他抬起头看到李东大汗淋漓地跑过来。

打120了吗?他朝着李东问道。

还没有打。李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喘着气说。

赶紧打。周航分明有些生气,他朝着李东吼道,这么大的安全事故,不叫救护车,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你傻缺吗李东?

他的这声呼喊让在场的人们瞬间觉得愧疚,大家都纷纷动作起来,有的人跑回宿舍拿东西,有的人去找可以固定腿部的材料,还有的人直接从库房抬了一块木板出来。这时候,120的电话已经打通,李东连着说了几遍情况都没有说清楚,周航一把将手机夺过来,按了免提对着话筒说,我这里有人受伤了,从高空摔了下来……人现在尚好,就是小腿肿得厉害,皮肤有些发青。

120的接线员说,除了小腿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患者意识清楚吗?

周航说,目前没有发现其他地方受伤,老刘,你和医生说说情况?

他把手机凑近老刘,让老刘说话。

120问,你是伤者吗?

我是。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就是腿疼,其他都好。

有没有憋气胸闷的现象,或者呼吸吃力的现象?

没有。

那就好,如果出现气紧胸闷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身边的人。你把电话给其他人。

周航听着赶忙说,现在需要怎么处理?

这样,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到了工地附近,你们去接一下。患者现在怀疑是小腿骨折,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目前患者的小腿需要东西固定,最好有个长的木板,把腿用绷带或者绳子固定住,尽量不要移动患者,等待我们上门。

挂掉电话以后,周航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他从工人手里接过水杯,慢慢扶起老刘的身体,喂他喝了几口水。

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来,反倒让刚刚变轻松的现场再次紧绷起来,大家自觉地散出一条通道,让救护车径直开到现场。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绿色,不用猜都知道穿白色的是医生,穿绿色的是护士,他们走到老刘身边,询问情况,老刘哼哼着,满头冒着热汗,小腿的肿胀没有变化,皮肤略微有些发紫,医生就做出了判断——应该是骨头出了问题,至于是骨折还是断裂需要仪器检查。说着,他招呼大家帮忙将老刘抬到担架上,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

周航未加思索便决定让李东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看着救护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缓缓离去,周航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打开微信给李东转了五千块钱,并且叮嘱李东,该花钱的地方不要吝啬,不够用随时吭气。

李东就问,哥,这钱你自己出啊?

先管人吧,看病要紧。

这也不能怨你呀?老天要刮风,谁也拦不住。

李东你这话说得就不对,我作为项目经理,工地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有关系。再说,我相信公司不会坐视不管的,我相信公司,这钱我只是暂时垫上,回头找公司报销。

周航看着李东发来的信息有些生气,李东跟着他时间不短,说上进吧,人是挺上进的,就是思想境界不高,总是处在小市民阶段。周航教育过他好几次,你不能凡事都往坏处想,如果啥事都是小市民思想,还怎么接大工程,老板讲过好几次,大局观,大境界,大胸怀,才能干大事。周航每次这么说,李东都鸡吃米地点头,当下应承得挺好,过后依旧如故。

李东说,好的,哥,你放心吧,老刘我来安排。

周航说,辛苦你了,工作这边你不用操心了,我安排吧,你照顾好老刘,检查完以后给老刘家去个电话,免得家里担心。

好的,哥。顺带发了个举拳的表情。

周航看着聊天记录摇了摇头。把手机装进口袋,伸手召集了所有人开会。这是他做项目经理以来第一次安全事故,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出人命,不过这也为他敲响了警钟。以前他总觉得事无巨细地按照公司的规定来,一定不会出错,从这次事故来看,还得随机应变,这就面临选择的问题了,这是他最犯难的事。他现在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要让大家一起出主意。这是近年来周航总结出来的经验,他有选择困难症,就把问题抛给大家,让大家出主意,然后多数服从少数,达成方案,试验几次,形成决意,上报公司,做成制度下发所有项目。这套方法,周航屡试不爽,用得得心应手。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这事还得看天气预报,气象部门的信息咱不能不信,作为参考总归没错,一有预警,就有宁可信其有,做好应对。

——登高之前一定要把安全带和头盔检查好,细节绝对不能忽略。

——应该两人搭档,组成行动小组,互相帮衬,互相提醒。

所有方案中,周航觉得这三条最有效,可以结合起来使用。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得到了一致认可,于是他就让人记了下来,打算做成制度并入每日的安全早课中。

这一切做完之后,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漠北的阳光正高悬在头顶,热辣辣地照晒着他们。站在周航面前是一群面目可亲的队伍,他们身高不等、胖瘦有别,但是每个人眼里都透着坚定的目光。周航本来还打算大谈特谈一番,却听到了有人的肚子咕咕响着,便宣布散工大家果然都直奔食堂而去了。

端着饭盒回到办公室,周航才看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打开查看,李东一个,梁晓琴三个,老板五个,其他几个陌生号码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一些广告推销电话。上次回家,他想给梁晓琴买一台车,便去4S店转了半天,最后看上了一台比亚迪汉DM,车子很漂亮,巧克力配色,大气时尚,而且还是智能控制系统,这些都让周航很喜欢,他觉得梁晓琴也一定喜欢。宇宇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梁晓琴接送宇宇有个车方便,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可是最后看了看价格,他还是咂舌,刚装修了新家,银行卡里的钱目前还不够首付,于是决定等等再买,做完这个项目,拿到的提成就可以满足这个愿望了。

想到汽车,他就想到了梁晓琴,想到梁晓琴就想到了梁晓琴昨晚发来的信息,这时他的心情又开始焦躁起来。他拿着手机颠来倒去,不知道该不该给梁晓琴回电话。最终,他还是选择先缓一缓,拨通了李东的电话。

李东说老刘拍了片子,结果要等四个小时才能出来,现在已经安排了住院,老刘的儿子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切都安排妥当。

接着周航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也没说啥,问了周航的工程进度,叮嘱他既要注意安全,又要保证工程进度,这个项目很重要,关系着公司能不能接下另一个项目,也关系着公司在整个业内的地位。

本来周航想要跟老板汇报老刘的事情,可是又想到老刘的片子还没有出来,如果老板问到老刘最终的定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再说现在是工程的关键时期,即将竣工,他也不想让老板太担心。

他把工程情况向老板详细汇报了之后,便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拿起放在手边的盒饭,扒拉了两口,冷却的饭粒有些硌牙,他干脆丢在一边,打开电脑,又把图纸调出来查看。这台笔记本电脑已经用了五六年,打开图纸的时候卡得厉害,他又心急如焚,硬盘转动发出呲呲的声响搅动着他的内心,屏幕上载入界面完全卡顿,他忍无可忍地拍了键盘,气急败坏地把电脑往前一推,放在桌上的水杯随即翻倒,瞬间泗水横流。周航惊愕万分,想要做出挽救,为时已晚,插线板闪着火花,“哄”一下冒起了火焰,没几秒便引燃了铺满纸张的桌面。周航登时傻了眼,愣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要不是凌志伟进来喝水,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作为工程质量员的凌志伟也是周航一直带在身边的人,一个工程的质量能否达到高质量高标准,凌志伟的作用非常重要。他也是和周航交流最频繁的人。但是,从安顿了老刘的事、给大家分配了盒饭之后,凌志伟一直不见周航的身影,他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没有出现在工地上,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凌志伟觉得有些反常,恰好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便寻着项目部而来。却不想,他刚推开门,一股纸张和熟料袋烧焦味二扑鼻而来。

凌志伟本能地捂住了口鼻,再看周航,正傻愣在椅子上,他面前的桌面小火苗正在变大,浓烟也正向屋顶升腾。凌志伟喊着周经理、周经理,跑到周航身边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扯到一边儿,周航这才清醒过来,脸庞冲到门口去断开电闸,凌志伟也在转眼之间从门外提回了一只灭火器,对准起火点喷去。。

火彻底灭了,但是现场一片狼藉,那些铺在桌面上的文件面目可憎,残缺不全。周航的心极具地颤抖起来。这些资料很多都是重要的工程资料:一些设备的合格证和使用说明书、一部分图纸、一些工程进度表等,这些资料都是需要在竣工以后交付给甲方的,现在它们经历水火的摧残,以一种可怖的姿势瘫倒在周航的心里,它们生出了丑陋的触角抓着周航的大脑,周航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他抱着头蹲在淌满水的地上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倒把凌志伟吓得不轻,凌志伟还以为他哪里受了伤,赶忙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除了脸上抹着一把黑,其他地方看着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凌志伟说,周经理,人没事就好了,人没事就好。

周航也应和着说,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每个人能够承受的压力都有一个限度。在此刻,周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最早是梁晓琴的短信,后来是老刘的事故,现在是办公室的失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原本精神高度紧张的周航濒临崩溃的边缘。也在此刻,他才真正想起来,这些压力的起源是他承接的这个工程。

这个项目没人愿意做,最后是老板亲自拍了桌子,指定给周航的。老板说,既然大家都不表态,那我指定人选吧,论能力,周航可能比一些人差,论经历,周航可能也比一些人少,但是论综合素养和协调能力,周航绝对是NO.1,我认为无出其右,周航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周航可以吗?你值得信任吗?

刚开始周航懵懵懂懂地听着老板在说话,神思却在游离状态,他在脑海里将整个项目平面图进行展开,从入驻布局,到施工规划,再到设备配置,他把整个项目的操控进程在脑子里过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推醒,他恍惚地抬起头看向身旁推他的人。

老板叫你呢?

啊?昂。周航朝着老板的方向转过头去,习惯性答应道。

老板说,周航,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可以吗?

啊?昂。

老板说,周航,你有信心把这个项目做好吗?

啊?昂。

老板很高兴,周航,有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

啊?昂。

老板又说,周航,不要嘴上光应承,要立军令状的。

啊?昂。

周航的嘴一张一合,一会圆形一会方形,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逗笑了。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地应承了老板。会后没多久,整个公司都知道周航成了这项充满挑战的工程的项目经理,有的人为周航捏了把汗,也有的人在笑话周航是个软蛋,被老板压着不敢吭气。

那天会后中午吃饭的时候,李东凑到周航身边问他,哥,咱们要接漠北这个项目了?哥,你真牛逼,你就是我的偶像。李东从入职公司就一直跟在周航的身边干活,周航也认真负责地教授李东各种技能,把他从一个行业小白带成了项目副经理。

周航说,老板让我干。

李东说,听他们说这个项目不好干,干好了没有功劳,干不好就成了麻烦。

周航喝下一口汤,公司食堂的鱿鱼汤很顺滑。他说,我也不知道。

李东惊讶地张大了嘴,哥,你不知道,你就答应了?

周航又说,老板让我干,我就干。

李东见和周航说不成个啥,几口把饭扒拉完离开了食堂。

李东走后,周航吃下最后一口米饭,喝下最后一口汤,看着光洁如镜的饭碗,他满意地笑了。吃饱喝足以后,打着饱嗝的他才将思绪像慢点的挂钟拨回本该在的位置,他突然才意识到老板说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脑袋里一下就嗡嗡起来,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滑过眼镜架,遮住了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并有着生涩的疼,他取了餐巾纸将汗水擦去,可是那汗如雨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干脆站起来,送了餐盘,迎着有光的门外走去。

一出门,浓烈的阳光当头倾下,他的身上也蒸腾起了水汽,还好,往前走了几步后,有轻柔的风吹来,让他的思绪稍稍得到了一些镇定。他想,老板既然下那么大的决心要做这个项目,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老板选择他来做项目经理,那也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他应承了老板,那也一定有他的……不对,他没道理,他有什么道理,他完全是在瞎应承,当时他“啊?昂”,完全是出于本能回应,他脑子里都没有想明白老板让他干啥,反正平时老板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都习惯了这种支配式的应承,那一刻也不例外。

现在好了,他需要面对了,面对艰难,面对不可预料,甚至面对突发情况。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必须全力以赴,不然就像老板说的,不成功,便成仁。

可是,现在呢?周航边流泪边想着这些事情,他觉得老天是如此的不公,为何这些难事儿都要降临在自己头上,梁晓琴的不理解,同事的不担当,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苦?

这是凌志伟第一次看到周航如此颓丧的情况。往日的周经理气宇轩昂,说话很有底气,做事情成竹在胸,仿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没有拿不下来的项目;而此刻,周航的裤子整个浸湿,他的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污渍,他的眼神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晶亮,浑身上下散发着失败且颓丧的气息。

凌志伟已经年过半百,经见的事情自然要比周航多很多。他不轻不淡地将周航拽到太阳底下,让周航能够感受到阳太阳的照射,让他感受阳光的正向力量。他看到周航眯缝着眼,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脸上也渐渐泛出一些光亮。

那一刻,凌志伟知道周航已经得到了短暂的治愈,如果想要彻底扭转局面,他需要继续推波助澜,他可不想周航成为败军之将,这个项目的成败也关系着凌志伟以及所有工人的命运。谁都知道,项目一旦失败,公司有可能面临歇业或者破产。

有关这个项目,项目经理周航自然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他轻轻地拍着周航的肩膀,和缓地说,周经理,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都有回旋的余地,我们还没有到了绝境,你要有信心渡过难关。

周航的脸庞被太阳晒得分外温暖,他很享受此刻的感觉,他甚至想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不用去面对现实,不要去做出选择。但是,他又清晰地知道,他必须去面对,因为有那么多人需要靠他生活,老板,李东,凌志伟以及所有工人,甚至他无法面对的梁晓琴和孩子。是的,梁晓琴,从早上到现在他都没有顾得上梁晓琴,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说的那个到底是不是气话,还是那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但是,此刻,凌志伟在和他说话,他需要回应一下。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老刘的情况还没有确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这些资料,我们一定有补救的时间,一定有办法补救。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周经理,那你还有啥可担心的?大家都在等着你了,我们一切准备就绪,明天早上可以起膜。

他说,……我知道。

周航说完又想到,梁晓琴说不定也是一时气话,他那么爱她,她也那么爱他,她怎么舍得离开他,她怎么舍得让宇宇离开他,再说他妈一直陪在梁晓琴的身边,如果梁晓琴有啥风吹草动,他妈肯定第一时间告知他,既然现在他妈没有给他来任何信息,那么万事安然。他这么想通的时候,心情竟然好了起来。他对凌志伟说,走,我们去现场看看。

说完,他径直迈着他那一米二的大步伐往前走,凌志伟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

他说,我们心细一些,把所有的突发情况都考虑到,确保万无一失。

凌志伟说,好。

突然之间,周航发现自己可以做出选择了,曾经的选择恐惧症突然不见了。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部到位,而且工程进度很顺畅,大家在下班前就将当天所有的工作内容全部做完,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对,万事俱备只欠起膜,可不能来东风。这种气膜建筑最怕大风大雪了,现在是秋季不用考虑雪的因素,但是风……周航仍然心有余悸。他掏出手机再次查看了天气预报,毫无疑问,手机上赫然写着:

9月7日,气温10~25℃,晴,无风。

9月8日,气温12~26℃,晴,无风。

9月9日,气温11~25℃,晴,无风。

换句话说,未来三日,天气非常好,对于起膜来说再好不过了。起膜作为气膜建筑工程的最关键一道工序,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时地利都有了,人和差一些,他需要等,需要等待李东从医院传来消息,需要和老板进行沟通,更需要与梁晓琴进行深度交谈。他觉得一切皆在掌握,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于是,他决定主动出击。还未等他给李东拨通电话,李东正好打了进来,他急匆匆地说,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不要卖关子,快说。

哥,你看你,真无趣。那我还是先说坏消息吧,老刘确实是骨头受伤了。

啊?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哥,你不要着急,我这不是正要说了,好消息是,老刘只是轻微骨折,其他地方都很好,没有脑震荡,也没有内出血,医生说了,明天就可以出院,在家养着就行了。

周航一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被激烈地推倒在地,彻底散架。周航也顾不上理会破损的椅子,心情激动地握着手机,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错过任何信息。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在心里念了一遍阿弥陀佛,笑着对李东说,那你安顿好老刘,等他儿子到了以后,为人家买好车票,医院剩下的钱都给老刘拿上,告诉老刘,让他放心,养伤期间,工资照发。

李东也高兴地说,好了哥,我就知道跟着你干活总没错,你不会亏待大家的。

安顿好老刘的事,周航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需要他勇敢面对,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还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才平息了内心,然后他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老板,没打扰你吧?

周航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老板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周航被老板爽朗的笑声感染,也轻松地说,老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周航为自己学习李东的伎俩而窃喜。

从没听过周航说过坏消息,来讲一个让我听听。

周航说,坏消息是工程进度太快了,明天就可以起膜,我马上就可以回公司了。

老板喜悦的声音传来,这可真是“坏消息”,你回来又要吃我的、喝我的,我得准备多少顿大餐啊。

那可不?还不让人吃喝了?

行,大餐随便点,吃肉管饱,喝酒管够,可以了吧?

可以。那我说好消息了啊。

行,我的心脏还可强劲着呢。老板从未听过周航这样说话,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他的语气拖得有些长。

好消息是,我们的大项目出了个小事故,一个工人从高空中掉下来了。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只是小腿骨折了。

老板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周航闯下了什么大祸,做工程,最怕事故。还好周航说的这个,确实算是事故中的好消息,他哈哈一笑,扯着嗓子说,做工程和做人一样,难免出现特殊情况,出事不怕,就怕不能勇敢面对,既然你现在说这是“好消息”,我真是为你高兴,说明你周航又成长了,可以直面挫折了,恭喜你,周航。但是,你要善后,该花钱的地方不要吝啬,别让人家属说我们抠门,别丢了我们公司的脸面。知道了吗?

他说,当然。这个请老板放心,我绝对不会为你节约的,反正不是我出钱。

老板的笑声又提升了几个高度,他爽朗地说,谁说不是你出钱,从你工资里扣啊。

挂了老板的电话,周航终于要面临最后的难题了。这一刻,他的内心其实是充盈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气膜建筑一样,通过内部的正压来抵抗外部环境的特殊情况,正压抵御一切,正压支撑一切。无论什么样的恶劣天气,无论什么样的特殊情况,只要正压充足,都可以坦然面对。

他想到这里,心情愉悦地拨通了梁晓琴的电话。

2023年3月19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2023年7月25日改于太原满洲坟

《正压向上》,首发于《都市》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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