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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烟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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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影

一进腊月,大顺哥的电话就接二连三地打过来。眼看着春节临近,村里不少人见了他就问:“顺子,‘请影’的事今年咱办还是不办哩?你支楞起耳朵听听,这过年的鞭炮都响起来了,你还不急不燥的!”大顺哥招架不住,便急火火地找我商议。

“请影”是梨园村许氏家族春节期间祭祀祖先的习俗。梨园村,与相邻的郭家庄、李家庄比起来,这名字蛮有“文化味”的。早些年村南头有一片梨园,村里人还有逢年过节搭台唱戏的传统,我想,这或许就是村名的由来吧。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弄不明白“影”指的是什么,直到后来看《红楼梦》,读到宁国府众人在祠堂前祭祀的章节,才知道“影”就是祖先的画像。过去没有照相机、摄像机,后人想要留下先人的模样,只能请能工巧匠把祖先的相貌画下来。 梨园村自然比不得宁国府,宁国府自腊月二十三日之后就挂“影”直至正月十七才收“影”,期间的繁文缛节自不待言。梨园村的祭祀仪式则简单得多:大年三十把祖先请回来,大年初一再送回天上。但即便是短短两天,操持起来也是件兴师动众的麻烦事。

梨园村有三千多人,许姓占了一大半。人多嘴杂,凡事便很难有个统一意见。所以以往年份,“请影”也是断断续续、时办时不办的。当然,办不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办“公事”是要耗些银两的,若是赶上收成不好的年景,大伙儿口袋瘪瘪的,也就没有闲钱凑份子、没有心思凑热闹了。这几年乡亲们种蔬菜大棚,手里有了积蓄,家家户户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请影”自然成了老少爷们想着盼着的事情。再说,春节期间人齐整,大家凑在一起,也正好借机拉拉呱。

“请影”在村民心中是件很神圣的大事,别人是没有资格挑头办的,只有族长才有这权力。当年我爷爷是族长,爷爷过世后,是我四爷接任。四爷去世后,又轮到我父亲。父亲在外面当了近三十年兵,或许正因如此,他对家乡有着异乎寻常的眷恋。退休之后,他不顾儿女的反对,找人把老屋简单修葺了一下就搬了回去。只是这几年身体不好,我才硬把他接回了城里。父亲接任了族长,老家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常常念叨着再回去住,似乎他这个位置比村委主任还重要。算起来,大顺哥是父亲差不多要出“五服”的侄子,也是我家在村里最近的亲人。父亲常常打电话给大顺哥,打听村里的大事小情——谁的病好了没,谁的妮嫁了没,谁的娃考上了没……只是他耳背得厉害,常常是那头大顺哥喊得嗓子快冒烟了,这头他也听得颠三倒四。所以现在只要老家有事,大顺哥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之所以没把请“影”的事应承下来,实在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

听了“交通员”大顺哥传来的消息,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跟我说:“我要不回村子,请‘影’的事谁办?要是不‘请’了,乡亲们这年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按照老辈的规矩,小年以后就要着手准备供品了。过去老百姓手头紧巴,再加上市场上商品匮乏,供品要赶好几个集才能买得齐全、买得便宜。现在集市上、超市里要啥有啥,路也好走,所以乡亲们都沉得住气。年三十的上午,大家聚在一起扎拱门、贴对联、挂灯笼、敲锣鼓、插红旗,办货人开着车或者骑着电动三轮出去,一溜烟的功夫就全置办齐了。

梨园村的“影”很大,三四米见方。家庙没了以后,寻个挂“影”的地方也成了难事。前几年还好说,农村房子不吊顶,抬头便可看见房梁和檩条,敞敞亮亮的,谁家里都挂得开。可现在年轻人盖房子也像城里人一样讲究装修,讲究“功能分区”,把原先宽绰的厅堂整得七零八碎。老房子越来越少,后生们都搬进了楼里,这往后“影”进谁家呢?

“影”的最上方是“报本溯源”四个大字,第一排是始祖及老夫人的画像,下面依次是后世子嗣,最下方是一群老老少少身着华服相互拜年的场景,透着人丁兴旺、喜庆祥和的美好寓意。于“影”下凝视片刻,即有问候声、爆竹声、小儿嬉戏打闹声传来,马车、轿子、“影”上的人也动起来,一股暖意也从岁月深处涌进了心里。

村里现在挂的“影”已经是第三幅了。最早的那幅据说已二百多年,由于年代久远,多处破烂,无法再用。二十多年前,村里有人带着老“影”去北京,请一位在故宫博物院做装裱师傅的老乡仿制了一幅,可惜因为保管不善,也未用多久。现在挂着的,是几年前请县里一位姓崔的画家临摹的。

挂“影”之前,要先摆上供品,点上香烛。供品的摆放极有讲究:八仙桌的最前面,一只酒壶、三只酒杯居中,左右各以一笼黄澄澄的年糕为底座,上面码放着三层又白又胖的馒头,后面两侧是吹得鼓鼓胀胀、看上去依旧威风凛凛的大公鸡,还有被红纸蒙住了眼睛的大鲤鱼。中间依次摆着猪头、猪前腿、猪里脊、猪后座、猪蹄、猪尾巴,象征着一只整猪。最后面的案几上,则是西瓜、葡萄、香蕉等新鲜水果。

咚咚锵锵的锣鼓像招人的号令,乡亲们越聚越多。眼看着时辰已到,父亲就领着族中的男丁、排成长长的队伍来到村口,遥对祖坟高呼:“众子孙恭请本家先人回家过年!”返回的路上,父亲举着三柱香,走得很慢,仿佛小心翼翼地搀着祖先的魂灵。

年三十的晚上,得有人陪“影”。一整宿,香不能灭,人也不能离。前半夜,门是关不住的,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响着,屋里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谈兴也浓。不时有族人来行叩拜之礼,还有带着小娃娃来“瞧新鲜”的,几个年轻人架起手机玩起了直播……建柱家的闺女在国外读研究生没回来,他一边晃着手机视频一边感慨:“妮呀,你看看!你看看!咱家里过年多热闹啊!这甭管多远,想看啥咱都能看得清,这不和回家过年一个样嘛!” 这期间,村里的外姓人也由长辈领着前来拜祭。三五个人,行礼、寒暄、道别,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是当晚必不可少的环节。多姓同村,相互帮衬,这是礼数,也是面子,缺不得。

等到下半夜,屋里冷清了许多。别人可以随时来随时走,但身为族长的父亲是要一直守在那里的。屋门留着缝,呛人的烟雾没散出去多少,冷嗖嗖的风却想拼命挤进来取暖。昏黄的灯火下,父亲的脸冻得有些发红,他陷在破旧的沙发里,双目微瞑,似乎在咀嚼着这一晚上乡亲们谈论的每一句话……

“请影”仪式中,最热闹的要数大年初一的“辞影”。先人要回天上去了,临走之前串串门儿,向大家道个别。挨门挨户都去肯定是忙不开的,通常都是选上七、八处许氏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作为代表。

一大早,两个小伙子打着“许氏家族欢度春节”的横幅出发了,一辆“双排座”紧随其后,上面拉着敲锣打鼓的乡亲,再后面,是举着唢呐的“吹手”。“吹手”可是需要掌握高深的技术,村里没人耍得灵,都是从外村雇来的。大年初一,人家孤零零跑出来干活,价钱自然是平时的好几倍。

远远地看到“辞影”的队伍,附近等候多时的乡亲们就迫不及待地点着了礼花和鞭炮。顿时,天上地下“电闪雷鸣”。过去“双排座”临出门前,都要拉上几张崭新的、结实的小桌子,还要拉上专门修理小桌子的师傅。因为每到一地,大家都会用大炮仗去炸小桌子,直到把它炸翻、炸烂、炸上天才肯罢手。师傅的任务就是赶紧把已经炸坏的小桌子修补好,以便到了另一处让乡亲们继续开炸。这几年,考虑到放大炮仗太危险,村里想禁放,又担心大家不接受,影响大家过年的心气。没想到跟大家一说,乡亲们都很支持。看来,农村人的思想观念也与时俱进了。

“花开万朵同此树,水灌千潭是一源”。临近中午的时候,许氏家族的老少爷们就来到“影”前,举行“拜影”仪式,这是“请影”过程中最具仪式感的一幕: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按照辈份大小,一排排依次站好,父亲当然是站在第一排的。先是大家对着“影”集体跪拜。集体跪拜结束后,第一辈转过身去,第二辈及以下晚辈再给第一辈行礼,礼毕,第二辈又转过身去,第三辈及以下晚辈又给第二辈行礼……一直到最后的第九辈。第九辈的人们给那么多前辈行了礼,累得腰酸腿疼,等他们转过身去,眼前却空空如也,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赫赫吾祖,世泽绵延,追念光德,永矢弗谖……”。“拜影”之后,父亲就领着乡亲们去村头为先人送行,这是仪式的最后一项。直到这时,父亲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也跟着松了口气。其实离家多年,父亲对乡俗已不是特别了解。整个过程,他不是指挥官,甚至被人摆布得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不急,不恼,他知道,需要他的时候,自会有人来请他。他在,秩序就在。

(首发于《散文百家》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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