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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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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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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都是好日子

这里是大楼的三十三层,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天台。

楼顶天台上的风很大,施月的头发被高高地掀起,扑向天空,又飘然坠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然后以这样的姿势纵身一跃会不会让自己死得更像秋天的落叶般静美,对,她喜欢泰戈尔的《生如夏花》。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曾经温柔地说过。

“是吗?”话从她麻木的双唇穿过,然后窃窃地害羞了起来。“我是挺爱笑的。”

“所以,你得多笑笑。”他仍然带着微笑说,“多笑笑,日子才会更好!”

当时,就是穿着这件风衣说这话的吧!她觉得,往后都会是好日子。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指一下子触摸到了绿色的按键!

她用力一按——至今她也没明白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按了接听,难道是对死神最后的一通无力之举吗?

之后又倏地将手缩了回来,就像摸着一个装满恶蛇的篮子!她向后退了几步,心跳不止!

半个小时后,晚秋终章,晚风微凉。

施月从车里的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位置上的男人像一滩死肉,还是以肥肉居多,大半身子歪在座椅上,两条腿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不断在变化着它们舒适的角度。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大拇指在随意抠着鼻屎。

那一次的第一拳打中她左脸的一刹那,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疑惑,疼痛比疑惑晚了几秒才击中她。然后就是第二拳,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

第二拳比第一拳更狠,她的后脑重重地撞在了水泥地板上,有血从她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为什么?”她的疑惑比疼痛更甚。他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拳头。他的手是不是也破了,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可顺着额头流下来的血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了。只看得清这身肥肉。

他还在咆哮着,嘴里一直骂着醉话。他也许是打累了,喘着粗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抬起来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她感觉她的大脑终于在这暴风骤雨间逮住了一秒钟,发出了一个指令,终,终于有眼泪流出来了。

那滴眼泪也许再次惹怒了他,他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白炽灯下,他挥舞过来的手还是那么修长。那只手,曾经是施月多么迷恋的手啊。

记得早上出门时,那只手还在为她烧好早餐。她坐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嘱咐她多吃点。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仿佛自己是件易碎的珍宝。出门的时候,也是这双手替她打开车门。

“别忘了系安全带。”施月听见他说,然后他又用这双手替她寄上安全带,那时,他的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水味。

她盯着他为自己服务的手幸福上扬,然后又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的笑容很好看,她想看,却又怕看到。她觉得如果他再那样多看自己几眼,自己一定会当场化成一股烟,比香烟还让人上瘾。

此时,车子后排的男人醉死之前正不停地打着酒嗝,浓重的酒味混着胃里溢出的酸臭味,塞满了狭小的车厢。不行,她讨厌这种味道,施月双手紧了紧握着方向盘,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狠狠吸上几口,浑浊的气体直往嗓子里冲,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酸水反噬后,化作几声干呕才能在空气中以毒攻毒。

离市区越来越远了,经过施月同一个方向的车就越来越少了。随着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施月越来越觉得当初学了开车是理智之举。

公路的左边没了树林,施月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哦,原来是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在月下发着光亮,多看几眼就会发觉外面好像有一个个又黑又小的东西蜷伏在一个墓碑边盯着她的车。

施月倒羡慕这些早早倒在墓地里的人,要是让她或是那个他消失在高高的草丛中该多好,施月知道自己太累了,确实是累垮了。她开始想象自己躺在病床上,嘴上罩着氧气罩,已无法把握自己的生命,整个世界开始在她眼前摇晃打转,接着就天翻地覆。就这样一下失去了感觉,她觉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才行。

车子置身于郊外的树林中。此时,感到浑身无力,双脚像被粘住似的无法踩到油门。随着白昼的耗尽,半蓝半黄的天变得暗淡了。

她想伸手去摇车窗的按键,让新鲜的空气进来,但手臂似乎没了力气。用一只手的指甲抠进手背上的肉里。真是好笑,手臂肌肉没力,而手指却无法松弛,方向盘抓得紧紧的。

墓地靠公路的另一边有道矮石墙,有两道车辙穿过石墙成了个缺口。

月亮的余影仍悬在黑暗的眼前,正变成可怕的一束光。

“怎么停了?”他突然睁开眼睛问道,半带着关切的声音却让施月感到悚然。

“没事,车子检查一下,马上就好。”施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所抠的痛感此时真实而强烈,车里不只是那个男人嘴里发出来的酸臭味还有空气清新剂和化学药品的气味。药?施月想到了他最近在吃消炎药,如果此时他刚好口渴又喂药的话,那么,事情是不是是不是简单多了。

这个念头出来时,施月把自己的舌头粘在了上腭里发抖。

好吧,先下车!她得想个不让警察怀疑的计策下手。

她先是打开停车灯,然后又打开前灯。灯光很刺眼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甚至对迎面开来的大货车发出的耀眼的强光也不在意。身体从车上下来,透个气先。鞋蹭着沙石路肩的尘土,倾听着黑夜里的天籁:远处的犬吠,稍近点猫撕咬叫声,簌簌的风声,是起风的迹象,抬头一看,此时已经看不到月亮本身,也许路边的树林高大苍郁,一时遮住了整个月亮。

呕不出什么东西,胃是空的。烟还叼在嘴上,手隔着风衣在胃的位置揉了揉,恶心的感觉缓缓被压了回去。

把烟塞进嘴里,最后吸了一大口。

她是最近这半年才有的烟瘾,因为要熬大夜,得靠尼古丁续着精气神。之前,她是白天靠咖啡提神,晚上喝红牛加班的,可后来某一次机会发现,这两种都没有香烟得劲!她的工作是老板的生活助理,说白了,就是全职保姆。老板招各种工作上的助理的要求各不相同,但生活助理不仅是处理生活起居以及老板的形象打扮外当驾驶员等等,总之,服务要好,施月没没有五险一金,更没有正常的作息,上班下班时间全看老板心情。

有时,老板也会让她帮忙收拾客户的生活残局,面对超出工作范畴的任务,她也不会反抗,能吃苦的性子也为她攒得了老板的“画饼回报:好好干,不会亏待你”。

她不想吸二手烟,所以,从最初躲不开到劝不动后,打不过自然就决定加入了!所以,很多场合也会碰见拆了包的烟,若没有主人认领,她就顺手装进兜里。有人问,拿出来,没人问,她就成了烟的新主人。

施月不挑牌子,什么烟都抽,眼下这根就是她叫不出什么名的烟。

在秋风飒飒的夜里,突然一盏桔黄的灯火在她车前的面前闪烁。

那盏灯忽隐忽现,现在变成了好几盏灯。这让施月又想起那些日子来。情绪的付出本身也是一种劳动,可是她无法打破传统性别分工,揭开失衡的情绪劳动真相。下班后,她无法跟丈夫说清,为什么家务如此让人疲累,也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帮不上忙时,她会如此生气,最后失望。只要她不在时家里有多乱,就能明白这个男人对服务行业有多苛责,家里牙膏、卫生纸快用完了,阳台的衣服早就干了,只有她注意到了,只有她去完成,在公司开会时负责倒水,洽谈时微笑迎合,也是她的工作本职;老板早就说了,招个女助理,才有服务意识嘛!

施月觉得把自己当工具,这看似是一种赋权,实质是一种异化,作为女性,她一旦高度认同了这个陷阱,就可能把不合理的工作环境和状态合理化,甚至内化。就是常说的“卷出了真情实感”,一边受系统压迫一边为它辩护。比如有人真的认同“996”是福报,这其实就是在认同以忍受剥削作为手段去实现所谓成功目标的合理性。

当她终于忍无可忍,发火时还要纠结会不会被离职,被离婚!

黄色的烟身越来越短,她又吸了一口,尼古丁短暂地麻醉了情绪。

这些天生就是女性的事吗?为什么她做这些就是“应该”,男性做却是“帮忙”?为什么她要一遍又一遍提醒,家里冰箱冷冻室的霜还是厚厚一层,职场上仍旧得轻声细语保持耐心,还有人嫌她唠叨?这些劳心费神的情绪劳动不但无处不在、没完没了,而且不被看见、无法转移。

车窗落下缝隙,风倒灌进车里,带着点点橙光的烟屁股,从她的指尖飘了进去,在浓墨里打了几个旋,可车里的男人似乎又睡死过去了。一支烟的一生,就到了尽头。可是,她往后的日子,到底怎么办?

才是晚秋的夜,怎么会有刺骨的混沌,车灯的光从眼前扒拉出一块微弱的可见度。风与尘,在她的视线前方肆意纷飞。

这都什么鬼天气,她在心里头骂了一句重新回到车上。

车里,确实暖些,施月还是穿着这件风衣,之前因为闷热,拉链敞着。但颈窝、腋下的汗却是凉的,一直凉到指尖,不知是不是出了冷汗,她知道自己免疫力很差。

调整好视线,目视前方,继续将车往那个指定的方向开,前面总会想出好法子来解决的。

她一直在等后排的男人说话,通常他喝了酒会口渴的,到时只要自己不及时阻止,他通常也会吃药,如果,可惜迟迟没有如果发生。

借着车里仪表盘发出的光,她看见他的脸好像变得腊白,似乎像,像是一张在殡仪馆中未化妆的死尸的脸。他何时还戴了一个帽子,施月没注意到,可能是为了遮住头顶的“地中海”外形吧,不过,此时那反戴的那顶帽里的东西更可怕,她想知道里面装的除了掉发的脑袋外还有什么。施月曾看到这样的消息:殡仪人员把死尸的头骨顶部锯掉,掏出脑物质,塞入经化学处理过的棉团以防止死尸的脸部可能凹陷下去。

懒得再看了,她得另想个计策出来才好。

为了寻找新思路,她打开了车载收音机,午夜的声波,总是擦着情色的边。失恋的电台歌曲,纠葛的情感,荒唐的家务事,声泪俱下的讲述者,声音似抚慰剂的主持人,一起演绎着暗夜里荒诞的精彩,换成另一个电台的时候,有AI合成的女声是没有情绪的讲着,可那上扬的腔调,仿佛句句都有所指向。

原来,世间的荒唐事跟她一样多啊。她又想起那些黑狗的生活来。

这座繁华的城市里,秋天却都是干冷的。施月无数次盯着自己破旧小区里的一棵枯树,每次下班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时就面无表情地在这树下抽着烟,那些结束了一场从夜里一直蔓延到凌晨的工作,她整个人熬得有些发虚,等一支烟快要耗尽的时候,支离破碎的精气神才缓缓恢复了一些。

想着那个只会伸手向她要钱的男人,情绪恶化出汹涌起伏的波段。施月吐了口烟圈,弹落烟灰,视线落在夹烟的手上。手指又粗又肿,起了很多皱皮,涂再多的护手霜都救不回来。她把手靠近枯树,和树皮比了比,一样的粗糙。

有时,天亮得晚,浓墨的色泽还是被稀释了,变淡了日子,而这座大城市人欲横流,多得是早起奔波像她这样讨生活的人。

小区里尽是枯枝败叶,萧条一片,最有生机的,竟是从她起皮、裂着小口的唇里吐出的烟。一个送孩子早读的母亲从她身边走过,脚步明显加快了。中年女人的声音,随着凌冽的风吹进她的耳朵,“别跟她学,坏女人才抽烟,好女孩不能抽烟。”

施月察觉自己的嘴角动了一下,但或许是太冷了,冻得整个人有点僵,一时不知嘴角的弧度是向上还是向下。她吐了口痰,扔了烟头在地上,穿着黑色平跟靴子的脚踩了上去,火光灭了,几片无辜的枯叶粉身碎骨。

是呀,十几年前,她妈妈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女孩子就得有女孩子的样子。

施月苦笑着向着自己租的房子走去,脚步很沉,绑了铅块似的。流年似水,她把几年的光阴散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自认够努力,能吃苦,但日子并没有更好。那间半地下室房子的房租,即将要涨二百。一个月涨二百,一年下来,单房租就会额外多出二千四佰元来。

钱,钱,钱,连呼吸都要钱。

将钥匙插进有些生锈的门锁孔洞,艰难地扭了扭,没反应。施月腿上用了劲,曲着膝盖往前顶,咔哒一声,门开了,她推门而入。

说是房子,却像个垃圾场。一室一厅的房间,三十来平原本就狭小的客厅,硬是被隔出了一个单间,显得更加拥挤。屋子里乱七八糟,衣服、袜子、内裤扔得到处都是,茶几上堆满了油腻的外卖饭盒。

垃圾桶里的垃圾几天没倒,溢了出来,带着灰尘的酸臭味一阵一阵从鼻息飘过。施月蹙了蹙鼻子,若不收拾,这间屋子会一直这么恶心下去,直到腐烂。

屋里开着空调,暖风很热,噪音极大。那个男人半躺在破旧的灰色布沙发上,敞着上衣,露出微微发福、皮肤松弛的上半身。他已经失业了三个月了。

在三个月前,他像长在她生活里的一颗毒瘤。最初,施月寄希望于他能幡然悔悟,于是把姿态放得很低,一次次满足他的无理索取,直到底线被彻底踩进尘埃里。时间和情绪都被冻住了。施月能看到往后的日子,无依无靠,轻飘飘的。

每次回到这个所谓的“家”里,她仿佛置身寒冷的雪夜,僵成死人。屋内,有张桌离窗户很近,百叶窗将光线切割成规律的、深深浅浅的横道。每次醒来她都呆上几分钟,看着它,就像只孤独的黑色背影,包裹在海浪和涌动的脏血中水滴紧贴着脑门流下,犹如透明的血管,在热雾氤氲中呼吸。

一想起往日种种,又是一阵反胃的恶心让她的理智回到了车里,她正掌握着车子的方向,方向?对,她也要掌握命运的方向,此时,就应该在此时去决定方向。

雨刮器拼命地摇摆,前路的能见度越来越低,车轮不断打滑,车身的移动速度缓慢。好在这条路她在夜里开过几十遍,夜也足够漫长。快要到目的地了,施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树林变得模糊漆黑,车前灯在黑暗中狂奔,路面不断地翻滚

车子一路向前开去,目的地虽是他选的,但方向盘此时就在她的手中。

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愈加聒噪,控诉老公出轨的倾诉者声嘶力竭,能把夜色砸出硕大的吃瓜窟窿。施月又回了一次头,倒不是担心吵醒男人,他逞强吹了一瓶啤酒外加别人带过来的白酒,按情况应该要醉一天一夜。

就这么一眼,她此时看到却是后排这个男人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人的一条命,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挺贱的,还不如踩扁的易拉罐还能回收有用。

“现实当然比电视剧可怕呀!”收音机里突然出来这么一句话,让施月又愣了一下。现在电台已经开始了另一档恐怖故事了,这给凌晨开车的司机似乎又添加了一些打破困意的清醒。

不过,对施月是无效的,这些所谓的恐怖还不如自己以前在熄灯后跟同学们讲的鬼故事呢,对了,她的同学,毕业后,个个比自己有出息吧,一想到这,心中一阵心痛。如果,当初没来这座大城市,如果当初不跟着这个男人。

关了收音机,呱噪悲恸的声音彻底被封印。她解开安全带,侧身,拉开放在副驾座位上硕大的帆布包,拿出一顶绑着矿灯的红色安全帽,摁下开关,灯亮了。

将安全帽在头上戴好,用力扯了扯勒在下巴上用来固定的黑色帽带,接着将风衣后面的帽子压上去,帽角的两根黑色绳拉紧。

“一切都结束了。”她对反观镜子里的自己说,语气是肯定的。

调整了前视镜的位置,重新将车启动,依旧是黑夜,但此刻车身两侧的黑与她背道而驰,她知道,天快亮了,会有光照进来,总会有一束光进来的。

施月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静。影视剧里的那些凶手,杀人之后,会惊恐、会惧怕、会后悔,又或是特别癫狂畅快,但这些情绪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她就像剪掉了一块疯长的灰指甲,毫无知觉。

一切都过去了,恶心的脏东西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对生活,她从来就没有太高的期盼、简单,平淡,付出辛劳,换取等价的薪酬,就够了。

“够了,真的够了。”施月把简单的几个字,默诵成经文,“往后,都会是好日子。”

又回了一次头,男人似乎打了个嗝,粗糙的一张脸动了动,她的心狂颤了一下,盯着他看了几秒,直到他再次成为一滩软肉。

她记得当初的有个男人也轻拍着她的背,说:“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喂,我跟你说,这是你的药,你平时放冰箱里吃的那个药过期了。”后排的男人不知何时半清醒着突然挤出一句话,又从边上的包里找着什么。

施月一个急刹车,她突然觉得一切皆可原谅,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可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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