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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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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 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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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山:最好的遇见(外一篇)

罗钧贤

我坚信,生命中的每次遇见,都是缘分。

无论相约还是偶遇,无论早还是晚,也无论结局怎样,总会像一道光,让你在闪耀的刹那间无从躲避,哪怕最后又全都被沉沉黑夜辗成齑粉。

而有些遇见,只需一次,就能给你以深深的吸引并彼此默契,然后在你的灵魂深处一截截扎下根来,任凭时光反复冲刷淘洗,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或者泯灭。

譬如万山。

第一次听说万山,是在四十年前。

第一次遇见万山,是在四年前。

父亲师范毕业就去了万山,在大山深处的贵州汞矿四坑子弟学校,一待就是十二年。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极少在身边,一年难得回几次家,即便每年春节也都是来去匆匆。这让我对“父爱”的概念异常模糊,看不见,也摸不着,仿佛远隔万里。那时,同样来自农村的母亲,在举目无亲的沿河县城独自把我和弟弟拉扯大,用羸弱的身板默默扛下所有的艰辛与苦难。从母亲口中,我才隐约知道父亲所在的地方叫做“万山”,像一个神秘的国度,离家很远,要转几次车、颠簸两三天才能到;也才知道父亲是一名老师,那里有很多让他放不下的孩子,孩子们也都喜欢他。

于是,便对万山充满了遐想,脑海里无数次迸出关于父亲与万山的各种念头。

父亲有一次放寒假回来,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四四方方的白色糖果,像雪一样白,很甜。那是之前我从未尝过的味道,舍不得一口嚼完,含在嘴里让它慢慢地化,浸润舌尖上的每个味蕾,再滑向喉咙,一直甜到心里去。

从此便再也忘不掉,心心念念想要去万山。

父亲调回沿河后,家里的状况逐渐开始好转,至少不再那么窘迫。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虽然免不了磕磕绊绊,但更多的是温馨与快乐,这个家总算是完整了。从教育系统改行后,父亲比以往更忙碌更操劳,每天都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经常在家里冲我们发火。偶尔闲下来时,他才发自内心地感叹:“还是教书好啊……”我发现,只有当听到别人叫他“老师”,只有回想起在万山的那些岁月时,父亲的眼里才毫无遮掩地满含深情,难得地泛起温柔的光。

心情好的时候,父亲喜欢给我们讲述他和万山的故事,讲述他教过的那些孩子多么勤奋多么优秀,娓娓道来,激越之情溢于言表。万山曾经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却因汞而生、因汞而兴,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贵州汞矿的兴盛而迅速崛起。在那个最辉煌的时期,来自全国各地的上万名工人汇聚于此,在大山里的十八个坑口日夜不停地采矿炼汞,到处是红红火火的场面。当时,几个大型坑口都有自己的学校、厂房、食堂、商店和宿舍楼,还建起了电影院和图书馆,弹丸小镇每天都是一派繁华景象,令人艳羡不已。

但父亲自豪的不是因为这些,而是他始终挂念着的四坑子校,以及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早已遍布大江南北的孩子们。时至今日,父亲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些往事、那里的陈设布局,甚至能准确说出每个同事和大多数学生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性格特征和家庭情况,这一点尤其令我惊叹。

到了上世纪末,因为资源枯竭,曾经为国家作出过特殊贡献的贵州汞矿停产关闭,具有上千年采矿炼汞历史的“中国汞都”几乎一夜间陷入衰败的绝境,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无奈留下的老矿工只能强撑着艰难度日,昔日热闹的小镇百业凋敝,无比冷清。其时,父亲早已离开万山多年,他念念不忘的四坑子校也人去楼空,沦为荒草丛生的废墟,这让他很难过。每次打听到万山的消息,父亲都忍不住有些激动、有些期待,但最终总是难免暗自伤怀。他的每一声叹息,都似乎穿透了整个时空。

我也莫名地跟着心疼。这种滋味,如同小时候天天盼着父亲归来却一次次落空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

冥冥之中,万山就像是儿时既遥远又想念的父亲,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我发誓要找到它,看看它的模样。我们之间隔着的并非难以逾越的万水千山,只是需要一次美丽的遇见。

四年前的秋天,终于在一个温暖的下午,与万山不期而遇。

管他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就这样怀揣着懵懂与激动,毫无准备地来了。上天作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从那一刻,我就把它跟父亲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走进父亲曾经献出青春韶华为之奋斗并引以为豪的地方,感觉每座山都是亲切的、每滴水都是甘甜的、每条路都是熟悉的、每个人都是温暖的。虽然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仿佛已相伴相知多年,总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冲动。

我很幸运,恰巧赶上万山转型发展的黄金时期。

沉寂了二十余载的中国汞都,得益于领导人的关怀和资源枯竭型城市扶持政策的恩泽,终于像一只涅槃的凤凰,浴火重生,脱离苦海。从日渐稠密的人流里,从昼夜不停的机器轰鸣中,从干部群众欢欣鼓舞的笑脸上,都能感受到大地苏醒的温度与力度,日盛一日,不可阻挡。

废弃多年的汞矿遗址,建起了地质公园;昔日的矿区变成了景区,过去卖的是矿石,如今卖的是文化;那些风烛残年的老矿工也得到了妥善安置,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乡村越扮越靓,城市越长越高,“千年丹都·朱砂古镇”重新焕发出生机活力,更显妖娆;高效农业、新型工业、特色旅游业和现代商贸流通业异军突起,城乡建设如火如荼,年年旧貌换新颜。

我特意去了一趟曾经的四坑子校,算是替父亲圆他的梦。

学校已被修葺一新并更名为“冲脚小学”,看上去很漂亮但不失古朴,能够想象出当年的样子。站在校门口回头仰望,恍惚间看到当年衣着单薄而瘦削的父亲,正在某间教室的窗边,手捧课本来回走动,领着一群孩子齐声诵读……我想,此刻如果父亲就在这里,一定会久久伫立,泪流满面。一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我知道,父亲那一代人的精神与操守,已矗立为悬崖边那高耸的仙女石,连同那些沉默的矿石,与万山同在。

自从当年离开万山后,父亲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爱与眷恋。他坚持每天收看《万山新闻》,不止是关注儿子在那里工作的情况,也在默默牵挂万山的一草一木;他喜欢听我讲述万山的发展与变迁,包括当地的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有时会激动得像个孩子兴奋难耐;更多时候,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独自怀想那些深藏心底的往事……

终于,我也在某一天离开了万山,和来的时候一样匆忙。

相聚很短,离别太长,总有无数时光被一粒粒文字或者一个个音符反复打磨,正如《朱砂恋》唱的那样:“一纸素笺,画出了流年奢盼;一枝花影,摇曳在美人发间;一粒红豆,寄出了难诉缱绻;一片丹心,眷刻在万山……”

遇见与厮守,一个是默契,一个是占有。如果必须选择,那我宁愿与它默契到底。

对万山,我不说再见,因为我怕再也不见。

父亲在最好的年纪参与了万山的建设,我在最好的时代见证了万山的发展,都是最好的遇见,值得一辈子好好品味与珍惜。

我终于明白,父亲至今不再去万山的原因,不是想要逃避,而是害怕别离。

或许,最好的遇见,就在见与不见之间。

只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在老了的时候,像父亲这样不再故地重游,而是把所有的爱与怀念统统埋藏起来?会不会也佝偻着腰,跟我的孩子分享曾经在万山的那些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然后眼里满是幸福与不舍的泪光?

余生所剩不多,除了珍藏,已容不得我这么多感想。


城市的高度

每座城市都是一个传奇,虚虚实实、起起落落之间,生命与生活才如此丰盈与厚重。城在高处,我只能以仰望的姿态,透过一砖一瓦、一枝一叶,去探寻那些古往今来的秘密。

 ——题记

这个地方原本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滩涂,荒草丛生。

直到某个清晨还是黄昏,一枚种子掉落于此,生根,发芽,再向四周无限延伸,最后长成一条条道路、一幢幢楼房、一段段车流、一个个网络……

混沌初开,城市便悄然诞生了。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似乎通通与城市无关。

人多的地方,就是风水。

一个人。一家人。一群人。

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不断涌来,带着满满的希冀或者空空的行囊。一边诅咒城市的拥堵和势利,一边扔掉原有的谦逊与矜持。

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就这样来了。

在抗拒中接受,又在熟悉中陌生,到后来,彼此相安无事。

城市于是变得光怪陆离,像变戏法一般,不停换上各种面具,让你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繁荣。空虚。祟高。堕落。奋斗。颓废。

看上去那么自然,甚至很和谐,每一样东西都不可或缺。不过是一些人忘了归宿,一些人还在挣扎,而更多的选择了妥协。

小城市。大城市。更大的城市。

就像看不到尽头的一个又一个山恋,寞寞之中吸引着我们远走他乡,义无反顾一路前行。到头来,如同岸边的鹅卵石,退潮之后有的还散乱在原地,而有的已冲出很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这不是你的故土,却在某一天活成了你的江湖。

向往返璞归真的山水田园,又舍不得城里的活色生香;热爱城里的风情万种,可是总有那么多牵牵绊绊的乡愁。

正如那句歌词写的: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放不下灵魂。

半是逃离,半是怀念。

乡村的寂寞,终究抵不过这满城烟火。

只因为一句“人往高处走”,我们便到了这里。

人们坚信,高处遍地是希望,有能让梦想变为现实的魔术,有通往诗和远方的康庄大道。

满街都是人山人海。

到处都有车来车往。

城市俨然成为很多人唯一的信仰,坚若磐石,高高在上。

每个人都在城里放肆地痛着、叫喊着、挣扎着,也纵情地爱着、憧憬着、享受着,爱恨情仇相互交织,悲欢离合此起彼伏。

从凌晨到子夜,每天都有梦想呱呱坠地。

无论梦想是否活着,有梦就有希望,梦停留的地方就是天堂。

这世上没有人不辛苦,只是有人不喊疼。

家在城里,像鸟儿筑巢于丛林之上,简陋但安全,单薄却温暖,小心翼翼地呵护,不让它遭受狂风暴雨的侵袭。

无数个这样的巢,撑起了城市的未来,成就了我们的明天。

城,因人而生;人,因城而兴。

其实,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也都是城市的主人。

穿过那条老巷,发现被一只猫偷窥。

它就匍匐在高高的墙头,诡异地盯着我,不发出半点声响。

像一个幽灵,有些飘忽不定。

或许在它眼里,我才是可怕的庞然大物,正闯入它神圣的领地,步步紧逼。

我的凝视,却被它全部当作威胁,就这样默默对峙。

最终,它还是退却了,尽管我手无寸铁,也没有青面獠牙。

心底刹那间涌起莫名的失落。

城里的猫大多娇贵,被小姐太太们宠爱地把玩干股掌之间,套着各种光鲜时髦的小褂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唤作“宝贝”或者某些嗲声嗲气的乳名,跟随主人招摇过市。

不像山里的猫,尽管素面朝天,却个个身怀绝技,桀骜不驯。

染缸。脑海中瞬间迸出这个词语。

是什么改变了容颜和习惯?我和那只猫,到底谁才是怪兽?

独自回想那些前世今生——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恍惚间,突然发现自己那么陌生,陌生到早已熟视无睹。

而城市,还是那座城市。

多少人当初踌躇满志地来,经过一番跌跌撞撞,在不断的较量与磨合中,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或者歇斯底里。毕竟,如果不能抗拒,那就接受改变。

变与不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就像那只猫。

公园的一角,两棵高大的树相依相偎。蓬松的枝丫伸向彼比,相互交织,密不透风,像是在厮缠鬓磨。

自然让人们想到爱情。

而我看到的,却只是一种仪式,不一定与爱情有关。

在城市,似乎什么都需要仪式感,其至连说话也得循规蹈矩,不然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秀恩爱的人很多,狗粮撒得到处都是。

爱情在一些人眼里那么苍白,却还是被假装摆出高贵的姿态,只为大肆搜刮别人的艳羡与哀嚎,寻求短暂的快感。

各种节日,无论与爱情是否有关,都被商家拿来大肆叫卖,某些所谓的爱,便也成了明码标价的促销品。

不像儿时的童真与纯粹,只需一截竹竿便能演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两小无猜,可以一直珍藏在记忆深外,作为这辈子最甜蜜的怀念。也不像那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大树,没有山盟海誓,却始终手牵手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一截竹竿,不经意间便戳破了游戏的谎言。

两棵大树,还苦苦撑着爱的信心。

一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停靠在楼顶的窗外。

这是在城市的最高处。

或许它只是回来寻找祖先当年掉落的那枚种子,却不曾想,早已经茁壮成现在的样子,脚下已不再是当年落脚的田埂。

鸽子的眼里有淡淡的光,不知是纠结,还是无助和忧伤,穿透这白得刺眼的墙。

我和它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它怕我逮住它无处安放的灵魂,再也挣脱不掉。

我怕它受到惊吓,纵身一跃,摔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我忘了,鸟是能飞的。只需轻盈地拍打羽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远远地走了。

而我无法长出翅膀,也一样冲上这辽阔的蓝天,随时随地自由飞翔。再引一曲高歌,在城市之空荡气回肠。

我只能站在坚硬的地上,仰望。

既然注定成不了飞翔的鸟,那就踏实地走好自己的路吧。很多人在乎的是你还能飞多高,只有爱你的人才担心你飞得有多累。

努力做好自己,不负蓝天,不负爱人。

看见一栋低矮的老砖房陷入重重包围。

周围全是高楼,高傲地矗立成一道围墙,对着它虎视眈眈。

不远处的塔吊和挖掘机,伸出无坚不摧的魔爪,嘶吼着,一点一点抠掉它脚下的泥土,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用不了多久,这栋老砖房就会荡然无存,它曾经坚守过的地方又会长出一栋高楼。然后再不会被人惦记,甚至没有人想起。

除了我。除了它的主人。还有那些多年的住客。

包围早已无处不在,何况这是在城市。

高处,一个声音传来:“围在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进进出出之间,依旧是各种各样的包围,如影随形。

摧毁旧时的记忆,雕砌全新的岁月,毁灭的背后孕育着重生。

要么包围,要么突围,总有一个能活到明天。

城市其实并不高。一抬头,便看见了。

天很黑,路灯像一排排整齐的树,只一道光,就点亮前方的路。

经常穿行于夜晚的街区,便与路灯达成某种默契,以至于渐渐成为一种依赖——风里雨里,我都等你。

像极了母亲彻夜守望的眼神:温暖,慈祥,以及深深的爱怜。

关怀无处不在,哪怕在城市的高处。

多少次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回家的路,又多少次在凌晨揉着惺忪的眼赶往工作的地方,都有路灯一路相伴,无声无息。

这是夜晚最美的风景。

这是城市最温暖的心。

路灯很高,也很近,将我紧紧笼罩。

——像一场舍不得松手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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