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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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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

一辆红旗HS5黑色跃野车跃沟过涧,出入隧道,穿梭在巴山深处的崇山峻岭之间。王炜民双手紧握方向盘,望着前方,凝神注目,沉稳地驾驶着汽车。他早上六点从四川绵阳出发,一路走了八九个小时,终于驶出了秦岭。

一进入西安地界,他眼里所有的扑朔迷路顷刻拨云开雾似的开阔起来。下午四点半,王炜民依靠手机上的北斗导航,准时来到青岗村。

王炜民是四川某基层单位的副主任,这次是以第一书记的身份进驻青岗村的。对他来说,青岗村是陌生的,陌生到单位领导找他谈话时,他的脑子里居然没有一个关于这个村子的字符。直到出发前两天,他才从网上查阅资料,对青岗村做了一些最基础的了解。

来青岗村驻村进行扶贫帮扶,王炜民是铁了心的。这并不是单位领导对他帮扶任务结束后有什么承诺,而是自己二十年党龄的那份责任和义务,是几十年来始终不变的两弹精神。

村支书尹长命在村口已等待多时。王炜民在尹书记的带领下,将汽车停在村室院子。他打开后备箱,取出铺盖卷儿。尹支书笑着说,“王书记,我们已给你准备了新被褥,你咋还带着铺盖?”

尹长命说着,接过王炜民的被褥和皮箱,领着他往宿舍走去。两人刚要进宿舍,门内忽然闪出一个穿着大红上衣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王炜民,咯咯咯笑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尹长命说,“书记哥,房子收拾好了。”尹长命应了声“好,好”,她又咯咯咯笑道,“那我走了”,扭身就走了出去。

尹长命看着王炜民眼里掠过的疑惑,解释道,“王书记,她叫樱桃,是咱村一个贫困户。”

尹长命将王炜民的被褥和皮箱提进宿舍,又招呼他到家里吃饭。王炜民开了一天的车,这会儿累得不行,他客气地说,“尹书记,你先忙吧,我这会还不饿,晚上再吃不迟。”

“哦,那是这,你先歇歇,我一会过来喊你。”尹长命说着,也笑着走了。

宿舍在村室西南角,王炜民扫视了一遍他的新家,十平米一间小平房,里面并不宽敞。房子靠窗摆着一张办公桌,放了一把钢管椅,紧挨着墙是一张单人木板床,床上平展展地铺着崭新的米黄色床单,床头被子叠得四棱见方的。

王炜民又看了看那明显多余的铺盖,禁不住吭哧笑了。他想,尹书记还挺细心的,替他把啥心都操到了。

他将手提电脑放在桌上,本想躺床上打个盹儿,可又丝毫没有困意,反而越躺越灵醒。于是,他换了一双运动鞋,走出宿舍,准备到外面随便转转。

青岗村村室的大门往东,紧对着公路,各种车辆南来北往,呼啸而过。公路两边仅有村室和十几户人家,也没有商铺、饭店等服务设施。

王炜民沿一条小路绕过村室,才发现青岗村的人家都住在后面。他顺脚走向村子,巷口几个人悠闲地拉着家常,有人仄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脸上挂起了许多问号。

王炜民往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就要和老乡打交道。他想到这里,有意放缓脚步,客气地向大家打招呼。

“乡亲们,你们好,我是来到咱村做第一书记的。”

村里人想,尹长命的村支书不是当得好好的么,怎么还要派一个外来的书记,更不晓得书记前面为什么还要加个“第一”,这第一书记究竟能干什么。

王炜民听了尹书记对村子的介绍,他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觉得,他们那边虽然是山区,可他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用城市和农村相比,大平原的青岗村显然比巴山深处的城市落后很多。可是,他既然来了,就要尽快地融入村子。而让他迷惑的是,这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210国道自北向南穿村而过,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贫困户需要国家伸手帮扶?按道理,这里并非封闭落后,怎么能是被点上名的贫困村?

王炜民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开始自己陌生的生活。当然,他知道,大家对他的认识也是陌生的。此时此刻,他应该怎么融入村子,怎么快速消除内心的恐惧呢。他想,要让大家敞开心扉接纳这个外来人,只有与他们心连心。

王炜民开始摸排整个村子,就像在单位工作时那样,对村里的党员干部、产业能手、贫困户一家家熟悉,对村里的街巷一条条了解,他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对这个贫困村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产业类型、人员结构和民风民俗,尤其全村三十六家贫困户,他们有的是智障人员,有的是五保家庭,还有四个孤寡老人。他对这些贫困户做了逐一走访,重新筛查。樱桃的名字再次进入他的视野,樱桃家的情况让他感到了最大的意外和不解。

那天傍晚,王炜民走进樱桃家。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樱桃。樱桃家盖着二层小洋楼,院中停一辆摩托三轮车,洗衣机、电冰箱、电动车也是一应俱全,这哪里像贫困户的样子?尤其樱桃,也就四十出头,人收拾得停停当当,走起路来夹风带火,见了人不笑不说话,说起话来又总是一套一套的。他不禁纳闷儿,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沦为贫困户?

“樱桃姐,咱家里都有什么人?”

“哟,你是书记,可不敢叫我姐,我受不起!”樱桃给王炜民沏了茶递过来,咯咯咯笑着,“屋里就我和儿子,娃在西安上大学。”

“噢!哪我哥干啥?”

樱桃半晌没言语,随后长长叹了口气,“唉!走咧。”

王炜民听出“走咧”的意思,想对她说声“对不起”。樱桃看着他眼里的一丝尴尬,又咯咯咯笑了。

“王书记,不知者不为怪么!怪只能怪我家金铭命短福薄。”

难道樱桃家的问题出在金铭身上?王炜民再想想这几天和村里人聊天带出的关于樱桃的话语,得到的结果竟出奇地一致——樱桃是个好人,为村里做了许多好事,她只是没有福气享受。末了,偶尔还会撂下一句闲话,“世上的三姑娘命都不好,这是天命,没法子!”

王炜民将聚在心头的疑云抛给尹长命。他是村支书,心里揣着万能钥匙,能打开每户人家生锈的心锁,想必也能解开自己心底的谜团。

尹书记的回答和其他人说得一模一样。“她是三姑娘,是秦腔戏《五典坡》里王宝钏的命。”

王炜民听了,盯着尹书记看了半天。“我还以为是啥呢?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信这个邪?”

“王书记,其实我也不信,可这在樱桃身上几乎都得到了印证,你不信能行么?”最后,他又郑重地重复了一句,“不过,全村好像就人家樱桃不信这个邪!”

“尹书记,这几天大家都说她的好,这么好的人也能是贫困户?不会有水分吧?”

“王书记,你这是啥话,难道好人就不应该是贫困户?”

话茬儿撵到这儿,尹书记将樱桃家这些年的情况一桩桩端了出来。

樱桃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也从来不信三姑娘的邪。无论自家的日子苦不苦,运气顺不顺,她总会将所有的不快压在心底,见了任何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又有谁知道,樱桃的枕头常是湿的,她家里的晾衣绳上,时常晾晒着枕巾,她这些年的日子,更是顿顿吃黄连,苦到家了。

樱桃的娘家在漆沮河东的判官庄,她家里姊妹仨,没有一个兄弟。樱桃爹没有儿子,便将三个女子当儿子养,地里的农活,屋里的家务,厨房的饭菜,全家人的衣着,他几乎都甩给樱桃姊妹几个。起初,樱桃娘想不通,一个劲儿埋怨老汉,“麻雀就是麻雀,公鸡就是公鸡,谁也不可能把麻雀喂成公鸡的。”樱桃爹说,“那你咋不给咱生个公鸡!”一句话就将樱桃娘怼了回去。她拗不过老汉,也觉得自个脸上的确无光彩,除了委屈地呜呜呜哭泣几声,也只能听之任之。

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时日一长,樱桃姊妹三个还真的成了判官庄的人物。判官庄的乡党们渐渐改了口,逢人就夸樱桃爹,“火车不是推的,牛逼不是吹的,你瞧瞧人家的女子,个个赛过花木兰!”

后来,樱桃姊妹仨各自都有了归宿。老大水桃嫁到了锦阳县城,两口子在人民大街的黄金路段开了个铺子,经营烟酒副食水果蔬菜日用百货,这些年收入丰厚,总听说她们在县城哪儿又置办了一套房。老二蜜桃大学毕业在省城安家落户,女婿是她的同学,如今也过着有车有房的小康日子。只有老三樱桃,不听两个姐姐劝说,和邻村一个叫王大嘴的菜贩子认识了。

王大嘴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口里的话儿赛蜂蜜,平日里在唐园街道做经纪倒腾蔬菜。樱桃两个姐姐都嫁到了外面,她为了照顾父母,想着就近寻个婆家。这一来二去,樱桃和能言善辩的王大嘴结了婚。

两口子结婚三年,也算时日长久,可是樱桃和王大嘴偏偏儿日久不能生情。为啥?只因为王大嘴身上的那些叼顽劣习就像剃光了的头上爬满了虱子,一点点暴露出来,别说樱桃,就是旁人看了也觉得恶心而无奈。王大嘴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这一点樱桃多少还能容忍,最多自己多操点心,多下点苦,可她就是见不得王大嘴嗜赌成性的坏毛病。刚结婚那两年,她考虑离娘家很近,担心父母因她受气,不想和王大嘴打闹或者离婚。樱桃爱笑,尤其在娘家的时候,她一笑,半个巷子都在笑。自从嫁了王大嘴,樱桃的笑声渐渐被王大嘴的吵骂声替代。再厚实的气布袋也有涨爆的一天,樱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此忍气吞声还不把人折腾死。

樱桃悄悄去县城找老大水桃,后来又给老二蜜桃打电话,向水桃和蜜桃诉苦。没想到,两个姐姐的观点竟出奇地一致,丝毫没有见婚姻说和的味道。水桃说,“如今都啥社会了,女人离婚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蜜桃也在电话那头说,“老三,你才二十出头,当姐的替你难受啊!早离早托生,趁你现在还没有孩子,赶紧离了算逑。”

在众邻里乡党的劝说和父母的不解中,樱桃吃了两个姐姐的定心丸。樱桃不想看到父母因她离婚而生气,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是离婚后她一时没有落脚处,自己又不愿意再回判官庄,索性就去了南方,在广东打了两年工。

对樱桃来说,打工是个自在活儿,下的苦比在家里少得多,每月还有固定的收入。她每天下了班,或者周末,畅游在南方的城市大街上,漫步于灯红酒绿的霓虹世界,再走进大超市,用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将所有的轻松填入自己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她与王大嘴的所有旧事便荡然遁迹,无影无踪了。

樱桃身子在外边,心里放不下家里的父母,觉得这么漂泊下去毕竟不是长法儿。她从广东回来,别人给她介绍金铭,千好万好地说了一河滩他的好。

金铭是青岗村第一个栽植苹果树的,也是第一家靠作务苹果盖起二层小洋楼的。村里人羡慕金铭,夸他勤劳,有胆略,肯动脑子,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他和原来的媳妇挽起袖子过日子,不久就生了儿子永强。

可是,顺水船也会遭遇迎头风。正当金铭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时,他媳妇突然患了脑瘤,先后做过两次手术,用医药和技术延缓了两年生命,最终还是丢下金铭和十岁的儿子永强,撒手人寰。

金铭痛不欲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从医,没有回天之术。死了媳妇,还要拉扯未谙世事的永强,他仿佛天塌屋倒,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样过。

关于金铭的所有话语都难以灌进樱桃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虽然也能接受二婚的现实,可金铭比她大七八岁,还是个带拖挂的男人。

樱桃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又去县城找大姐商量。大姐劝她,“老三,你跟了金铭,一过门就给人家养个孩子,人家娃长大了还不一定认你,你一定要慎重……要不,你先缓一缓,姐托人给你在县城好好找个对象。”

樱桃想,既然大姐也这么说,那就缓阵子吧。

金铭快三十了,比樱桃年长一大截子。有人向他介绍樱桃时,他觉得樱桃肯定不会同意,也不敢勉强。有次他去判官庄走亲戚,听姨夫说起樱桃娘家的情况。姨夫像当初别人夸樱桃爹一样,又当着他的面说着老汉的好,说一些樱桃的情况。

“樱桃这女子,嫁了个说人话不干人事的嘴儿匠,亏得樱桃和王大嘴离了婚,要不把娃后半辈子就耽搁了。”姨夫一席话挑起了金铭即将褪尽的一丝冲动,他告诉姨夫有人给他介绍樱桃的事。姨夫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老脑子,我咋就没想到你!”

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揽也揽不来,是你的你怎么甩也甩不掉。樱桃也觉得自己飘荡下去也不合适,还是阴差阳错地选择了金铭,包括金铭的儿子永强。

金铭在姨夫和樱桃爹的穿说下,和樱桃组建了新家。他们的婚礼办得并不隆重,也没有以前那些琐琐碎碎的繁俗缛节,然而樱桃和金铭的心情都很舒坦。

樱桃这个新家是现成的,家里有现成的二层楼,现成的摩托车,那台42吋的熊猫大彩电也看了多年,让她美中不足的是,家里的许多东西并不是自己创造的,她心底时常会漫过一种不劳而获的感觉。直到她和金铭共同生活了大半年,这种隐痛才逐渐烟消云散。当然,还有一点让她不适应,永强见了她不叫“妈妈”,无论金铭怎么引导劝说,他就是小犟牛似的傻愣愣盯着她不吭一声。永强的顽皮、金铭的无奈,还有大姐水桃当初的叮咛,三股力量扭结一起,樱桃的心底和脸上泛出了新的尴尬。


樱桃和金铭结婚一年多了,许多人背地里依然叫她“大嘴媳妇”。樱桃为这没少跟村里人干过仗。每次干完仗,金铭都说,“樱桃,咱过咱的日子,跟村里人计较那些干啥?何必哩!”

如今,王大嘴早已走出了她的视野,也在她的心底彻底销声匿迹了。樱桃想想,金铭的话没错,只是每次听人说“大嘴媳妇”,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和对方争个脸红脖子粗。

金铭家前多年栽了五亩苹果树,园子里面有红星、富士和乔纳金三个品种,树长得蛮精神的,每年的枝条能抽一米多长,就是不好好挂果。恰好铜城果树研究所有个果农培训学校,讲课的除了当地几名专业老师,还有从西北农学院、省果树研究所聘请的专家教授。

樱桃鼓动金铭去铜城学习。她知道她们家的果树在栽培技术上走错了路,两口子一时半会又解决不了。金铭不想去,嘴里嘟嘟囔囔,“这学习也不是一天半会的事,既浪费时间还耽搁挣钱,而且还得给人家掏学费。”

樱桃执拗的性格再次暴露出来,她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将金铭推推搡搡地塞进了果农培训学校。一年下来,金铭不仅学会了果树的修剪、病虫防治和土肥水管理的全套栽培技术,还和果树研究所的肖老师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并引进了皇家嘎啦、早生富士和粉红女士等几个新特优苹果品种。金铭依照所学技术在自家果园进行嫁接试验,精心栽培,几年下来,她俩的苦确实下了不少,钱袋子却比以前鼓了好多。

在樱桃和金铭的带动下,青岗村的许多人家都更新了苹果品种,跟着樱桃家共同致富。乡党们自觉地喊她“樱桃”,再不以“金铭媳妇”称呼她。让樱桃更加欣慰的是,已经上小学的永强也开始叫她“妈妈”了。

两口子一商量,在家招揽了几个客商,每年到了苹果收购的季节,就让果商扎在自己家。这么一来,她们家的苹果不仅能卖个大价钱,村里其他人也跟着他们沾光。不知不觉间,樱桃锐亮的笑声再次响彻街头巷尾。

那年暑假,樱桃和金铭在果商老梁的邀请下,领着儿子永强去了上海,一家人吃海鲜,看大海,登上东方明珠,漫游黄浦江畔。当然,她们还去了上海龙吴进口果蔬批发市场,第一次见到了从日本进口的套袋红富士苹果。

为了寻求更大的收益,樱桃开始探索果树做务新的突破。她家成了青岗村第一个给苹果套袋的。在她的带动下,村里人开始给苹果套袋,青岗村的苹果因个头大、颜色红、口感好,不但赢得的果商的青睐,更成了全镇的招牌。

金铭数着卖苹果的钱,觉得是沾了樱桃的光,不由庆幸自己娶回了一个福星。“难道樱桃是上辈子欠了我的,这辈子跑到我家还账来了?”而樱桃也被这几年的大好形势刺激得越干心劲儿越大。

村里人羡慕樱桃一家,说她们家是全村最美家庭,人家评三好、五好家庭,樱桃家肯定能捧回一块“八好家庭”的金字牌匾。以至于好长时间,大家心底都有一个说不出的秘密,“凡事看樱桃,肯定不会错。”

当然,樱桃心里还有许多遗憾,她的生活也并非十全十美。她埋怨金铭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挣钱,咋没有想着让她生个娃娃。“我咋能不想,可我也没办法么!”樱桃的话让他不无尴尬。

正当樱桃想着如何将这个家庭困顿弥补浑全的时候,厄运又一次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们身上。金铭那天去铜城采办农资,在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司机肇事逃逸,不知所踪。樱桃忙前忙后一个多月,钱花了一河滩,人累得瘦了二十多斤,好不容易将金铭从奈何桥上拉回来,却落下了植物人的身子。金铭在床上躺了三年多,将他们这些年攒的钱折腾了个光光净净,最终还是抛下樱桃和儿子永强。

樱桃仿佛被拦腰砍了一铡刀,一场变故让她的精神从高峰跌入谷底,冻成冰窖。她端吃端喝端屎端尿,换来的却是十多万元的债务,她好几个月打不起精神。“钱多少是个够?人殁了,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可是没有钱,这日子也没法过呀!”樱桃虽然自我安慰,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别说她这个瘦弱的女人。为了金铭欠下的这笔病债,她一时半会真不知怎么偿还。

以前,樱桃遇到啥事就和金铭商量,再繁乱的事儿也能理出头绪,再困难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这也是她们家在青岗村老百姓心目中顺风顺水的秘诀。如今金铭殁了,樱桃苦思冥想,埋怨无眼的苍天,说它踩刹车也不能用人的生命做代价呀?命运既然如此,她一个小女子又怎能胜得苍天。

王炜民听了尹长命的讲述,对樱桃家的遭遇十分同情,也对这个不屈服的女人产生敬意。谈话间,他忽然听尹书记说村上发展樱桃的事,不由一愣。

尹书记赶紧解释。“她的名字叫樱桃,同时,樱桃也是我们村这两年新栽植的果木。”

“贫困户樱桃在村上栽植樱桃园?有意思!”

王炜民哈哈笑了。他忽然有了想法,只要能和樱桃牵手,让她带动贫困户在村里发展樱桃,用不了两年,她就又是青岗村的致富带头人。

王炜民再次走进樱桃家的时候,已不再陌生。樱桃给他沏了茶,他端过烫手的茶杯,抿了一小口,将杯子放在茶几上。

“大姐,我到咱村几个月了,每天都听村里人说你的事。”

“得是?大家说我啥坏话了?”樱桃笑着问道。

“哪里呀!都在夸你。说你多么能干,说你多么坚强,说你……”

“嗨,王书记,再甭听村里人给我戴高帽子,他们都是胡说。再说了,那都是老天爷逼的,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当贫困户的。”

“既然没人愿意当,那咱就赶紧甩掉贫困户的帽子。”

“王书记,你以为我不想甩呀。永强他爸去世时欠了十几万,我这几年劳神劳力,现在还有三四万元没有还上。”樱桃无奈地说。

“大姐,咱现在先甭说钱。我想听你说说樱桃的故事。”

樱桃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命运居然能与她的名字交融一起,仿佛琼锅糖里的芝麻和灶糖,怎么也没法分开。王炜民的话又一次勾起了樱桃的话题。


樱桃除了忙活果园的事情,也时常去铜城。那一年初夏,马上就是收割小麦的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铜城集贸市场看到一筐筐红如玛瑙晶莹剔透的樱桃,眼前顿时一亮。“啊呀,陪了我四十年的‘樱桃’,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樱桃凑上前去,蹲下来摸了摸筐子里的樱桃,问道,“乡党,你这——咋卖?”

“五十。”卖樱桃的老汉说。

“五十?”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五十能买多少?”

“一斤。一斤五十块钱。”卖樱桃老汉看着她的神情瞬间从惊喜变成了惊讶,解释说,“妹子,你看你,不买就不买,可不敢这么看人么。”

“你可不能懵我们乡里人呀!”

“我懵你干啥?我又不是缺你一个买主。”卖樱桃的老汉显然不高兴,懒得不想和她搭话。

樱桃是极爱面子的。她觉得贵,本不想买,又觉得不买了可惜,最终没经住樱桃的诱惑,再一次蹲在樱桃筐子前,狠着心买了一斤。

樱桃拿了一颗塞进嘴里,任它在嘴里光溜溜地滑来绕去,就是舍不得咬。当她咬破一颗,一股甜中带酸的味儿迅速漫过舌蕾,传遍全身。“这东西真好吃。”樱桃吃了两颗,将剩下的带回去,让儿子永强也尝尝新鲜。

“妈,这是啥,真好吃?”

“樱桃。”

“樱桃?樱桃不是你吗?”

樱桃摸摸永强的头,哈哈笑道:“这娃……你觉得喜欢,妈就给你栽几棵树,咱家往后年年都有樱桃吃。”

樱桃翻出金铭用过的果树栽培书籍,在里面寻找有关樱桃的栽植资料,很快就找到了详细的内容。樱桃气得一拍大腿,骂了自己一句,“瓜婆娘,樱桃栽培的技术资料就在家里放着,自己咋就没想到。”

樱桃忽然茅塞顿开,迅速找回自信,她觉得,凭借这几年做务苹果的经验,栽植樱桃肯定能成功。而且铜城果树研究所是专门做果树研究的,一定能买到正宗的樱桃苗子。

第二天一大早,樱桃就乘车去了铜城。铜城果树研究所的传达室,樱桃向看门的老人说明来意。老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领她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女的,三十多岁,收拾得挺干练的。樱桃向她讲了自己的情况和想法,那女的对她倒也热情,说这里就有现成的樱桃苗子,还是经过脱毒处理的无病毒苗木。

樱桃高兴得脸上贴满了笑意,激动地问,“你们的无毒树苗咋卖?”

“一棵苗子六十。”

“咋恁贵的。我还以为三五块钱呢。这谁栽得起!”

“我们的苗子是不卖私人的。”

“不卖?不卖你们种那玩意干啥?”

“大姐,我跟你一时半会说不清。你是这,既然你说你男人以前在我们这儿学习过,你也赶了一天的路。我给领导请示一下,看能不能送你几棵?”

这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一时让樱桃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年春天,刚过了惊蛰,樱桃从铜城果树研究所背回了十棵樱桃苗。她和永强连夜晚在屋后的果园里挖坑栽植,隔几天就到地里看一看,恨不得它们第二天就能开花结果。没过多久,树苗渐渐长出了叶子,深绿的叶子一片片变大,浅红的树干一天天变粗,樱桃看着这十棵树苗,想象着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红樱桃。

如今,樱桃家那十棵樱桃已开始挂果,虽然产量不高,卖的价格却不低,甚至能供上儿子永强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王炜民听了樱桃的叙述,高兴地告诉她,让她发挥自家的优势,引导当地贫困户栽植樱桃,大家按照国家政策发展村级集体经济,组建专业合作社,发展樱桃产业。他甚至还向樱桃许愿,只要大家好好干,用不了几年就能打个翻身仗。

樱桃看着王炜民自信的眼神,问道:“王书记,你是说我家,还是说全村?”

“既是你家,更是全村。只要咱齐心协力,积极配合,至于树苗、技术,甚至以后的销售都不是问题?”

“你咋说的像神话。全村发展樱桃产业,那可不是一句话的简单事,那是需要资金的。现在一说起钱,我心里就没底气了。”

“大姐,你相信我,我用共产党员的身份向你保证。至于资金吗,我想办法给咋协调。”

王炜民说得斩钉截铁,樱桃听得半信半疑。可她看着王炜民坚毅的眼神,觉得还是试一试。

村里人想不通,这个新来的王书记好像有什么法术似的,他的能耐连当了十多年支书的尹长命都不得不佩服。才几个月,青岗村就新栽了一百多亩樱桃园,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贫困户栽植的。在他的引领下,村里还打了一眼机井,修了近四公里水泥渠道,硬化了几个村组的街巷。这掰着指头估算,没有几百万根本拿不下来。

村里人开始将王炜民当财神爷,好像他的手里从来就不缺钱。

樱桃也和村里所有人一样,觉得钱对王炜民书记来说永远就不是问题。有次她奇怪地问他,“王书记,我真想不到,你咋一来,我们青岗村一河水都开了。”

“大姐,我可没有哪些能耐。其实,归根结底是你的威力。”

“我的威力?”

“你想想,我一个外来的和尚,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和配合,再好的经也念不到一块儿。村里人看你和我配合的好,才愿意真么干。至于你们念叨的资金,其实也算不上啥大问题,河里没鱼市上取么。”

“话虽是这么说,可在你没来青岗村以前,我们咋就想不来办法,取不来钱?”

樱桃一句话竟把王炜民逗笑了。

王炜民来青岗村一晃眼就是大半年。这段时间,他不仅跑完了青岗村的角角落落,认遍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他将三十六家贫困户当朋友,他们也将这个王书记当自己人。自然,王炜民也成了樱桃家的常客,隔三间五就到她家去。有时,樱桃做了好吃的,也主动请他来家里吃。

时间长了,有人说闲话,说樱桃对王书记有意思。只是,这话犹如水中的漩涡,周围说成一股风,樱桃和王炜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尹书记也听到了许多闲言碎语,话在他心里憋了好一阵子,有时话都溜到口边了,还是硬咽了回去。不过,他的话咽回去了,他奇怪的表情却消退不掉。

王炜民看着他,疑惑地问道:

“尹书记,你最近有啥事,见了我眼神都不敢瞅一个地方?”

“唉,有句话,我憋在心里,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尹书记,你咋是这人。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有啥瞒着我?”

“王书记,你以后和樱桃走远一点,她是寡妇,有些话我真不好说。”

王炜民忽然明白过来,他确实应该注意一下。本来,他一心为了扶贫,并没有别的想法,尹书记的话让他忽然清醒了许多。

外面窝了一场雪。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寸厚,而且比往年来得早了将近二十天。王炜民并不是没见过雪,可几十年来他遇见下雪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而且最多也仅是薄薄一层糁子雪,一天半会儿便能消融干净。

最近,王炜民一头扎进扶贫攻坚工作中,忙碌得几乎忘了歇息。今天,他想趁这冬夜捂被子好好睡一觉。他钻进被窝,睡意竟被周围的冷空气赶得无了影踪。王炜民躺在床上,冷得有点发抖,他打开空调,宿舍里缓缓儿热起来。他翻身下床,接了一壶水蹲在热水器上,准备泡一包方便面。眼看着壶里的水已嘶嘶嘶冒起热汽,“砰”地一声,灯灭了,空调停了,热水壶也不响了,屋子里顷刻漆黑一团。

王炜民苦笑一声,重新躺在床上,折腾了这一会,被窝里仅存的一点余热消失殆尽。这两年抓环境保护,省市县各级政府力控雾霾天气,虽然青岗村与北面铜城的煤矿仅仅隔着百余里,可是那里的煤炭就是运不下来。前几天,尹书记知道这个南方来的书记受不得冻,早早让人给他装了空调。

“笃笃笃。”忽然想起敲门声。

“谁?”

王炜民应了声,搭话的是樱桃,他本能地迟疑了一下。

“是我,王书记。停电了,怕你受冷,给你抱了一床被子。”

王炜民打开屋门,将身子挡在门口,抱歉地说:“大姐,你看这这——黑灯瞎火的。”

“王书记,我们这里线路老化,用电量稍微一大就跳闸,冬夏都是如此。这蜡烛是我家里备用的。”

樱桃怀里抱着被子,将手里捏着的蜡烛递给王炜民,自己挤进屋子。

王炜民赶紧点着蜡烛,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樱桃双手提起被子一抖数,再往上一扬,就将他的床罩了个严严实实。他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搓着手心,不好意思地说。

“难得你替我操心,我真不知咋感谢你!”

“王书记,看你说的。你千里迢迢来我们这儿扶贫,我们还不知咋样感谢你呢?”樱桃忽然看到桌子边上烧着的水和拆开袋的方便面,改口说,“你饿了,那我给你在家里煮碗面条去。”

“噢!不了,不了。”王炜民赶紧阻止,“你别太费心了,你太热心了我受不了。”

“难道我对王书记的关心过火了?”王炜民一句话将樱桃定在了那儿。刚才,樱桃睡在屋里,也被冻了醒来,她灌了个热水袋放进被窝,人慢慢暖和了,睡意也跑得没了影。她想儿子永强,想他在大学宿舍肯定不用受冻。她又想到了王炜民,想他放着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不去享受,咋就背井离乡地跑到青岗村来。她知道,自己时常想到他的原因,其实就是王书记“归根结底是你的威力”那句话。她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她并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应该关心一下这个为他们甘愿奉献的大书记。

“大姐,我这是替你着想,免得别人说闲话,你甭多心。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知道你是一个内心并不快乐的人。”

王炜民搓了半天手心,忽然蹦出这么一句不着天地的话。一句话在樱桃脸上掀起一缕绯红,迅即染遍她的全身。

王炜民也觉得话说的唐突,赶忙解释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将你当大姐看待。你想想,当兄弟的咋能给姐姐动歪心思。”

樱桃觉得王炜民误会了她,又不好意思正眼看他。她盯着蜡烛闪烁的火苗,无奈地笑了一声,“王书记,你误会了。我经历了两场婚姻,许多事情都懒得想了。我是感激你的信任,并没有别的意思。”

王炜民越发不自在,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屋子。樱桃看着他的窘样儿,苦笑了声,开门走了。


自从那晚之后,樱桃再没有主动找过王炜民。她也觉得自己和王书记接触多了肯定不好,不过,王书记说得话是没错的,她没有理由不听。

青岗村新栽的樱桃树苗成活率很高,再加上樱桃带领一帮贫困户手把手指导,精心做务,家家的樱桃园当年就壮观起来。树虽然不大,一棵棵都长得精神,长得壮实。

樱桃园新建起来,还没有收入,樱桃觉得,农村人有的是力气,向来不算人工账,可地里投入的水肥农资都需要钱。她想到去银行贷款,可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

有一次,樱桃给永强的生活费延迟了半个月还没有打过去,还是王炜民救了她的急。永强知道后,不想再让母亲为自己上学的事左右为难,就悄悄回了青岗村。

樱桃很奇怪,这又不过啥节,永强咋回来了。

“妈,我要出去挣钱。”儿子永强看着家里的困境,向樱桃提出退学打工的想法。

为了这个家,为了永强上学,樱桃绝对不敢松劲儿,她需要撑,必须撑。她听了永强灰心的话,气得嗔骂道,“你这娃,都上大一了,咋能有这歪心思?好好上你的学,大学毕业了挣钱比现在容易!”

“妈,我上个高中都把家里掏空了,如今上大学花钱更像融雪化冰似的。”

“钱是人身上的垢痂,花光了咱再想办法挣。为你念书,我再吃苦也高兴。宁可挣死牛,绝不打挂住车。你是咱家的定门柱,可不敢半坡卸劲。”

“谁是牛,谁是车?”永强心里想,母亲的话鞭子一样在他眼前晃荡。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

樱桃和永强愣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如今,房子还是结婚的房子,里面的家具是他们这几年添置的。儿子还是儿子,可当初那个十岁的永强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上学,已经上到大三了。

全村的樱桃树和樱桃家新栽的那几亩樱桃圆一样开始挂果。虽然头一年结樱桃,大家还是激动得到处炫耀,并计划在村室广场上举行了一次樱桃品鉴亮宝会。

开会那天,不但青岗村的村民一个不落地参加大会,就连镇上的书记镇长也高兴地前来捧场。青岗村的樱桃规模大,品质好,再过几年,产量大增,将会成为全镇继苹果之后又一水果产业。

会后,王炜民找樱桃谈话,说起了销售的事。

“樱桃姐,你也是咱村上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你们富裕了,也必需将大伙拉一把么!我们来锦阳县驻村帮扶,还不是响应国家号召,帮助你们走出贫困,奔向小康么!”

“王书记,我这些年也是按你的指示办的,你说咋弄就咋弄。”

“下一步,我们除了务果树,更重要的是咋样把所产的樱桃卖出去。”

“唉!自从那年金铭出了事,我再没心思干那些事了。这些年也没跟那几个客户联系,只怕都生疏了。”

“没事,我们共同想办法。今年咱村的樱桃刚结果子,最多也就五六吨产量,到时候我们先收起来,让我拉回单位给大家发福利。明年产量高了,我们就必需想办法打开销路。”

听了王炜民的话,樱桃顿时吃了定心丸,开始张罗起了收购樱桃的事情。


永强大学毕业,原想着在外面闯荡。他看到母亲在王书记的引领下,这两年栽植樱桃园,带着全村人大搞产业,劲头儿越来越大,前途越来越明朗,尤其今年,才一个多月就收了几十吨樱桃,赚了不少钱。永强心里顿时一阵热乎。

“妈,我看当农民实在,我要回家帮你收樱桃,做生意。”

“娃,再甭瓜了,钱多少是个够数。可不敢让眼前这点小利把眼糊了。”

“可现在这社会,没了钱咋成?这些年,我穿衣吃饭,上学打拼,哪一样离得了钱?”

“这些年,让你在外面上学,我就希望你早一天能跨出农门。”

樱桃把儿子供给成了个大学生,学的却是农业。想让他在外面干事,他又非要回农村。樱桃左右为难,不由想到了王炜民。她给王炜民打了电话,邀他晚上来家里坐坐。

自从那一次送被子后,樱桃再没有主动去找王炜民,每次都是他因为工作来她家的。儿子永强的事让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她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樱桃三年来第一次给王炜民打电话。他不敢怠慢,天一擦黑就赶了过去。他知道樱桃的顾虑,再问了永强的实际情况,思量了一会,说道:

“永强,听叔一句话。人生在世,就看你干啥事,怎么干事。如果你能把事情干出事业的味道儿来,那才是真正的干事。这与城市和乡村没有任何关系。”

“王书记,永强回到咱村里,那他这些年的学就白上了,我这些年的钱就白撂了!”

樱桃还是想不通。王炜民又转身对她说:

“大姐,这咋能叫白撂。你想想,永强不上大学,眼界怎么开阔?他学的又是农业技术,回来了不是更能派上用场?再说了,这些年国家发展西部经济,大力扶持三农事业。全国上下大搞精准扶贫,就是希望农村的贫困人口尽快走出贫困。再往后,乡村振兴的大舞台上,需要更多像永强这样的人才。”

永强也给樱桃宽心。“妈,前几年的大学生村官,这几年的乡村人才引进,招的都是大学生。而且,收入不见得就比城里人差。”

“大姐,永强说得没错。你看这些年,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挣钱,村里全成了老弱病残,用时髦话说,叫什么‘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你也不想想,没有了年轻人,往后的乡村怎么发展,怎么振兴?”

樱桃觉得,正如王炜民给永强说的,要干,就把樱桃的作务和销售捆绑起来,像当年她和金铭那样,首先想办法把青岗村里的樱桃销售出去,有能力了再把周围的樱桃也顺利卖出去。她从儿子身上看到了金铭当年的影子,心底升起一阵欣慰。

永强在王炜民的引导下,将村里五十多家樱桃种植户组织起来,成立了青岗村樱桃种植专业合作社,由樱桃担任合作社的理事长。娘俩亲自去锦阳县办理了合作社注册登记,那营业证书上醒目地印着樱桃的名字。

合作社开业那天,樱桃一身红衣,永强一身西装,娘俩站在合作社门口新挂起的牌子前,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樱桃拿起话筒,噗噗吹了两声,高音喇叭里迅即传出更加响亮的噗噗声。

“各位村民,各位乡党,男士们,女士们……”樱桃突然笑弯了腰,脸红得不知说什么好。“哎呀,你看我,手里一拿话筒就把自己当干部了。是这,我不说了,让我娃替我说。”

台下一片哗然。永强笑着走上台子,接过话筒说:“尊重的尹书记,尊敬的王书记,哦,就是我王叔,还有各位大爷大婆,叔叔婶婶,既然我妈让我替她讲,那我就不说我的了。下面的话权当是我妈说的。”

尹长命说,“呀,这碎仔,还没看出,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众人听了开心一笑。永强向大家说了自己对合作社的想法,他说下一步不仅要提高作物技术,树立商品意识,再注册自己的品牌,到那时,最要紧的不是市场的大小,而是我们村发展樱桃的面积。

永强说得热血沸腾,大家也被他鼓动地激动不已。末了王炜民做了压轴性总结。

王炜民驻青岗村帮扶已经三年半了,他如今已完全融入了整个青岗村。

“大姐,永强,好好干。我回去后,再向单位申请点经费,协助咱合作社盖一座气调式冷藏果库。”

永强说,“王叔,那我可得替全体村民感谢您了!”

“怎么‘回去’,你要走?”

樱桃听出了王炜民话里的另一个信息。

“大姐,我的服务期满了,肯定要离开青岗村的。不过,我们单位还会派更优秀的第一书记继续驻村的。”

这三年多时间,大家早已把王炜民当成了青岗村的村民。在场的人忽然听说王炜民要离开村子,台下一阵噪噪,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是党员,一切都得听党指挥。党要我来锦阳驻村帮扶,我就得来,就得好好干。党要我回去干事,我更应该好好干。毕竟,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回首三年半的驻村工作,值得回忆和纪念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用真诚战胜了孤独和恐惧,以实干赢得了大家的赞誉,这也给我的人生又增添了精彩的一笔,让我回味无穷。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给了农村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只要我们‘撸起袖子加油干’,就能迎来幸福美好的明天。”

王炜民说着,轻轻一笑。他的笑声里明显有着不忍离去的无奈。

王炜民走的那天,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而向来能让笑声在街巷脆响的樱桃,没有一丝笑意。

樱桃为王炜民做了一顿只有正月初一才吃的细长的臊子面。她和永强将王炜民一直送到村口,看着他的那辆黑色的红旗越野车消失在南去的车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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