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秋天,臭菊花开得金光灿灿。我从山坡上下来。我妈在村口扯着嗓子喊我的小名,我一路狂奔,跑进村庄的晚烟里。
“算你运气好,你爸打听到,明天一早有拖拉机到猫街。”“上了初中,要好好读书。”我妈瞅了我一眼,转头继续划着火柴,烧火做饭。
我高兴极了。那三十多公里的山路,早就胆寒几百回了。小时候走过一次,上了一个坡还是一个坡,转过一个弯还是一个弯,像走了几生几世。
天刚麻麻亮,我和我爸就爬上拖拉机车厢。驾驶员在手柄上快速摇了几圈,车子轰隆隆抖动起来,浓烟喷散。
爷爷壮年时,村里人合力挖出这条公路,土红路面像大山腹部的一条伤疤。路上,山高壁峭,坡陡箐深,石缝中蓬勃而出的绿意,生长得千难万难。
拖拉机走得异常艰难,我紧抓扶栏,在东颠西簸中寻找着平衡点……
牟定一中坐落在十字街上,门朝南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我爸领着我,像农村新晋的万元户,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摞钱,意气风发奔走一番,买了一个皮箱和一整套床上用品。
初二初始,男女生关系不经意间微妙起来。班上的林芳,是地道的城里人,长得好看,成绩好,打扮又出众,被同学们封为班花。有小道消息,她与班上长得帅,成绩同样优秀的杨航是一对。金童玉女的恋情在学校小有名气。
空气加入不安因子,风吹得别有深意,所有神经都抬头张望,所有细胞都紧急备战。
一个晚自习,我一如往常翻开书本。忽然,一张纸片掉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过道上。片刻的疑惑后,不好的预感袭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像以往捡起掉下去的书本一样,沉着快速地捡起纸片。
果然,纸片上细密的字像一记惊雷,在寂静的空气中轰然炸响。我惊慌失措,担心这惊心动魄的雷声早已惊动了同学。内心战栗,表面无比冷静地环视一圈。教室还是那间教室,同学们依然安静地上着自习。
我紧攥纸片,像捏着一只时刻想逃的鸟。小心地回头,偷看了一眼写纸片的同学,只见他把一颗脑袋深深埋进书堆里,一动也不动。这个相约晚自习后见面的老兄,像隐藏市井的武林高手,硬是把一桩惊天大案掩盖得微风不起。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多年之后,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笑料频出的猪八戒又憨又无辜地说出这话时,我笑到岔气,想起那个晚上,去与不去之间的斡旋,不亚于惊魂一战。理智分析,情感较量,统统无效;荒茫大混战,斗得筋疲力尽,仍是毫无所获。
一个晚自习的惊心折磨,终于被尖锐的铃声划开一道血痕,透出汩汩清凉,仿佛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反倒冷静了。去,我最终决定。一个晚上的混乱已经让人崩溃,继续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既然谈判无可避免,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把课桌上高高的一摞书本,从左边一本一本转移到右边,又从右边一本一本转移到左边,如是再三、再四,终于熬到同学们都走完。我回头看了看那个空空的座位,那该死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溜了。
我小偷似的摸出教室,在漆黑的小道,战战兢兢地往目的地走去。原本喜欢得不得了的一双皮鞋,现在却痛恨无比——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把脚步放到最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还是免不了不留神就发出咚咚声,吓得人心惊肉跳。见面后,说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
事情并没有按我预计的方向发展,或许是我们都过于紧张,只顾自己的感受,完全没明白对方说了什么。总之,自此后,我每天都会按时收到一张字条。
“老地方见”,是同学们私下最流行的语言,谁被老地方见了,必然要被津津乐道一番。真不敢想自己被安放在白炽灯下,被人议论,深入探究。不敢想,不敢想啊!一见这几个字,虫蚁就簌簌爬上身,边爬边吐出丝,又凉,裹得又紧,天哪,快要过敏了。
由于事情过于惊悚,独木难支,我悄悄向同村来的姑娘们求援,结果引来一番热议。“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呀!”“我不喜欢这类型的,我喜欢的男生必须是……”然后就是她们对迟迟没有出现的男朋友,对美好人生长画卷的描述。我差点儿没晕死过去,早知这样,不如孤军奋战算了。
几经折磨后的一个夜晚,我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打着手电筒,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在一张草稿纸的背面完成,字迹奇丑无比。信中写了什么,已经全都不记得。
初中三年时间已经过半,我越来越烦躁。想留在城里,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中专。
我们开始严肃认真地对待学习。下午匆匆吃完饭,拿着课本出校门,沿学校近旁的护城河一路背诵。周末,我们穿过十字街,沿着北街,经过照相馆,走到田野里,在田埂上背着越来越有趣的课文。
成绩和田野里的庄稼一起疯长,原本最痛苦的数学,也生发出无限兴趣,走迷宫似的,曲径通幽,终得柳暗花明。班主任像意外捡了个宝,原本不抱希望了的一个学生,竟然势如破竹,短短时间跑出惊人速度,惊喜一展无余。
功夫不负有心人。中考时,我们仨的成绩都超过了中专录取线。那个年月,考上中专就等于进入了干部队伍。我爸高兴得不得了,他原本已经计划让我留级,没想到竟然成功逆袭,成为多年来村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姑娘。
填报志愿时,我犹豫了。中专还是高中,真是个两难选择。中专,三年后就有正式工作,离开农村指日可待。可心有不甘,想继续攀登,想上大学,想走得更远。
反复的思想斗争后,我像一个赌徒,拿定了一定要读高中的主意。这个主意使我和我爸的关系出现了很大问题。我爸认为,我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考上中专已是幸运,再读高中,结果实在无法预料。
斗争失败。我万分无奈地考进了中专学校。
我们毕业那年,刚好碰上中专毕业生取消统一分配。原想放弃远方的梦,换一份可靠的安稳,结果成了笑话。一个县城的同学,顶着十八岁高龄,重返校园去读了高一。农村的同学大都四处打工,自谋生路。读了高中的小梅,最终没能考上大学。当年的我们仨,曾在村里轰动一时,终究还是四散流落。
我又回到了那个八百年一成不变的山村,每天准时出门,爬上村后的一座山。天地阔大,时空虚无。站着站着,就化成风,化成云,化为尘土。
赋闲在家两年,先是打工,后来几经周折,当了人民教师,又考了公务员,最终分配到乡政府工作,漂泊的尘土终于落入大地。家美几经辗转,最终也分配到乡政府工作。唯有小梅,处处漂泊,处处为家。
乡镇的工作无非是上班,吃饭,散步,循环反复。一天晚上从宿舍下来,看到几个陌生男子在接待室里聊天。进去倒水的闲暇,百般辨认,看出其中一个是初中同学。“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问他。“跟朋友来玩啦。”他随意地答着。然后,我依然出门散步,他继续与朋友聊天。
“那晚来找你的男人是谁?”一个同事问我。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就差掉进面前的水杯里,一百年前的记忆渐渐浮现,那豆蔻年华,那狭长幽深的走道,那页奇丑无比的草稿纸。都是因为他呀,怎么转眼都不记得了呢!还有那功成名就的将来,天哪,我得赶紧找条地缝!——我颤抖着赶紧摸起水杯,把前世种种一口咽下,把心脏复归原位,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地缝里爬出来。
他是有备而来呀,悄悄在远处观望,小心上前试探打量!而我呢,早已经全都抛下。
到我参加工作时,县城已经膨胀了几倍,柏油大道越修越宽,现代化居民小区,各种公共服务设施迅速兴起。十字街太旧太窄,早已不是县城的中心,世居的人们回到屋里,继续做着古老的营生——裁缝、理发、小吃、小卖铺、扎花圈。我还是那样喜欢呀!那古旧的美,那记忆深处的情思,丝丝入扣,无可替代。
很多次,我刻意绕很远,到十字街吃小锅米线。还是那个地方,那家小店,当年煮米线的姑娘成了中年妇女,高过她一头的儿子,偶尔在店里帮忙。好几次,我都想问她,二十年前总来她家的那个姑娘,她可否记得?那姑娘渐渐年长的模样,她可曾预料!
终于没有问出口。
(作者:罗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