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的午餐

一

一支医疗车队从兴华市出南门，过了汉江大桥，沿着一条漂亮的省道一直往前，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岔道，拐进岔道不到千米就进了大王村。这条新修的水泥路在村里绕了几个大弯，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回”字型，村委会就建在“回”字中心。水泥路两边都是一色的三层小楼房，这也是当今的时尚建筑，村民们都喜欢居住在公路边，一是集中居住占地少，二是与人交往图方便，有事喊一嗓子，前后左右的人都听得见，关键是自然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街道，远看近看都十分壮观，就像一个繁华的乡村小集镇，也像城市里的大社区。

村里有学校，有超市，有儿童游乐园也有老年人活动中心。人们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二

上午八点多，医疗车队由一辆奥迪轿车开道，后面紧跟着三辆中巴。四辆车缓缓驶入村委会大院，停稳后从车上下来七八个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背着药箱，有的拿着医疗器械，在村长引导下，直接进了村委会会议室。

紧接着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响起来了，是村长的声音：“村民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兴华市第三医院为我们村送来了一支医疗队，专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作一次身体检查。时间只有一天，这是上级给咱们的福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希望每个老人都不要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高音喇叭的音量很大，直震得地动山摇，声音覆盖了整个大王村，连河那边的人也能听到。

不大－会儿功夫，村委会大院里就来了二十多个老头老太太。由村长亲自维持秩序，让老人们排好队，然后一个一个进到由会议室临时搭建的检查站里接受检查。

高音喇叭的声音传到村外的农田里，正在干活的女人们都听得清晰，她们暂时收敛起脸上的愁容，他一嘴你一舌地议论开了。正是六月间农作物拔杆长身体的时节，恰恰在这个时候老天爷不给力，已快一个月没下雨了，地里旱得直冒烟。特别是到了中午，强烈的阳光下，大片的青稞庄稼就像霜打了似的，低着头无精打采，看了好不叫人痛心！直到夜里喝了一口露水，第二天早晨才又慢慢抬起头来。男人们都进城挣钱去了，地里的活全靠女人，眼看着地里的庄稼都奄奄一息了，如果雨水再跟不上，这一季也许就没指望了。这会儿突然听到村长说的好消息，有几个女人就像吃了兴奋剂，脸上也勉强有了些许的笑意。

大柱媳妇儿说：“真有这好事？我家老公爹这两天心痛病又犯了，大柱前几天专门请假回来带他去医院作了一次检查，花了一两千，早知道有这事，再等两天反而好了？”

魁子老婆接着说：“干啥事都得靠运气，我家老婆子运气就不错，天天在家里叫唤这疼那痒，跟她儿子打了几个电话，魁子说等两天才能回来，这一等可就等上了免费的机会。”

独身主义者丫丫姑娘三十一岁了，用她自己的话说，为了不给别人惹麻烦，她决定终生不嫁。这会儿也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向这边高声喊道：“不要兴奋得太早，这其中不定有啥猫腻！”

香秀是个腼腆型的女人，听着别人说话，自己只是默默地干活。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在家里排行老三。香秀正是赶在计划生育工作抓得最严的时候出生的，在那个时代，听到“老三”二字，人们都感到惊奇，可不是嘛，香秀就是从医生手里抢出来的孩子。当年，大队妇女主任强行将香秀妈妈送到医院里引产，女医生配好了药水，正准备往香秀妈妈的肚子上注射，突然从外面闯进一个男人，抱起香秀妈妈就往外跑。女医生一时也懵了，等她醒悟过来，手术台上的孕妇早就没影了。其实女医生也对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怀有不满情绪，很多时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这时候见有人抢人，满满的正义感迅速占领全身，心想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并对刚才抢孕妇的男人陡生仰慕之情，像这样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男人，真想以身相许，结下百年之好，只恨老天爷早有安排，都是各有其主的人了。她知道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公社专门写稿子的那个人，也就是香秀父亲。后来领导问过来，她却顾意装作不认识，只是公事公办地向领导作了个简单的汇报。

香秀是救下来了，香秀爸爸的亦工亦农工作却被别人顶替了。后来每当说到这件事，香秀就会特别感动，她对父母的感情更深了一层。去年，妈妈就是因为疏忽了检查才拖成了重病去逝的，眼下只剩下了父亲－个人，千万不要再走了母亲的老路，这次说什么也要让父亲去检查一下。

香秀放下手中的活，转身就往家里跑。

三

香秀的父亲叫王汉生，现在已是奔七十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是个回乡知青，虽说学问不算大，可在当时也算得上一个“土秀才”，又到部队锻炼了几年，复员后就被安排到公社作了个通讯员，作一些新闻报道工作，有时候也为领导写写发言稿什么的，很得领导们的欣赏。后因计划生育超生，又被遣返到生产队务农。他虽然是失去了自己最热爱的工作，但他得到的是一个既漂亮又懂事的女儿，心里并没有多少后悔。香秀长大后，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和救命之恩，她决定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因为王汉生没有儿子）这才委屈自己娶了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上门女婿，当下也随打工大军进城挣钱去了。

香秀妈妈老早就有个哮喘病，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严重了就去诊所拿点药，从来舍不得到大医院去查一查，很多农村人都是因为怕花钱才从小病拖成了大病。香秀妈妈就是吃了硬扛的亏，扛到最后变成了肺癌晚期，一家人这才慌了神，三个姑娘都要卖房卖地给妈妈治病。医生说要是手术成功的话，也许能多活一年半载，但手术费三四十万只多不少。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个数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就算把三个女儿的全部家当都绑在一起，也不够一次手术费。香秀妈妈权衡左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治疗，无论家人们说破嘴皮，姑娘们又联系慈善机构为母亲捐款，都无法改变香秀妈妈的决心，并顾意轻描淡写地说，死有啥可怕的，谁人不死？早死了还能早操生。

只可怜香秀妈妈，天天疼得呼天唤地，只恨一口气断不了，一个多月后就离世而去了。王汉生心疼不已，他恨自己无能，连带着家人们也跟着自己受罪。也难怪，作为一个农民，岁数也渐渐大了，纵然有千般能耐，又能咋地？其实早年间的农民中就是有很多能人，只因一个“穷”字而陷在泥巴里不能自抜。

王汉生独自一人坐在家里，回想着同老伴几十年的夫妻情份，越想越伤心，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时，村里的喇叭突然响了，倒把他吓了一跳。听了村长的高音大嗓，王汉生只是用鼻子哼了两声，坐在那里仍然没挪屁股，却让高音喇叭将他的思绪震得稀巴烂。刚站起身，准备出门去看看热闹，香秀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香秀看到父亲要出门，以为是要到村里参加体检，脸上挂满了爱意说：“爸，我陪您去吧！”

王汉生明白女儿的意思，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想出去走走，谁知道他们葫芦里装的啥药？”

香秀诚恳地说：“村长不是说不收钱吗？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

“说别人我不知道，提起这个村长，我还不了解他？本来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谁知道他这回又吃了多少回扣？做人不要光想着占便宜，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上没有免费餐，说不定这免费的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利益。”

香秀觉得父亲说的也有点道理，只好陪父亲一起来到了村委会隔壁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打开窗户，正好把村委会大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村委会大院里仍然有很多人，那三辆中巴车已经开走了两辆，剩下的一辆也还正在上人。通过检查，有很多老人患有各种各样的疾病，需要送到三医院作进－步检查和治疗。

医生向上车的人们承诺：“我们医院本着’施爱以民，奉献为本”的原则，开展了本次免费检测活动，今天的午餐也由三医院食堂免费提供，所有的检查费全免，但药费和驻院治疗费还需大家承担，所以，每位患者还是带点钱比较好。”

村委会大院里乱哄哄的，有愿上车的，也有不愿上车的，好听的难听的说什么的都有。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搀扶着魁子母亲连劝带拉地上了车。柱子父亲本不想上车，也被两个人硬塞了上去。第三辆车子“呜”的一声，屁股后面喷出一股灰白色烟雾，响了两声喇叭也开走了。

香秀看到了村委会大院里的情景，更加相信了父亲说的话。这天，老年人活动中心的人很少，王汉生连一个聊天的人也找不到，香秀只好搀扶着父亲又回家去了。

村委会会议室里的检查仍在继续，只是人越来越少了。

四

傍晚时分，中巴车又送回来一部分老人。柱子父亲提着一个鼓鼓的黑色方便袋，满面春风地回到家，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说：“儿媳妇儿，快点舀碗水来我喝。”

柱子媳妇儿一边挮一杯水给柱子父亲一边不无风趣地调侃道：“爸，你今儿是不是捡到一大包宝贝回来了？咋就这么高兴呢？快打开来让我也开开眼界呗！”

柱子父亲神秘地说：“这可是医生给我开的治心良药，跟宝贝一样，花了我五六千。你还别说，我这个毛病就是怕医生，往医院里一走，百病消除，哪哪都不疼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人家城里的医生就是有水平，句句话都说在我心坎里。”

柱子媳妇儿又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药？”

柱子父亲答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手里还有个存折，人家医生说我这病吃完这些药就会好，只要能治病，我还留着钱干嘛？”

柱子媳妇儿苦笑一声说：“医生说的再好都是假的，药效好才是真的好！”

柱子父亲连声说：“错不了，我看这次错不了。”

魁子老婆听说柱子父亲回来了，却不见自己的婆婆，慌忙跑过来打听消息。柱子父亲说：“你婆婆还得留院观察几天，医生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让你赶快送点钱过去！”

丫丫从地里回来，正好听到了柱子父亲说话，也高声对老头说：“老人家，恭喜您今天享受到了兔费的午餐啊！”

魁子老婆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听了丫丫的风凉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死丫头，只会事后看人笑话，你那么聪明，为啥不早点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

丫丫不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说：“聪明的人不是我，而是王汉生大爷，他老人家才是不显山不露水，从不轻易上当。”

五

老天爷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没给雨了，可能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选择在夜里给大地送来了一场透墒雨。

香秀半夜起来上茅厕，一出门就淋到了几大点雨滴，立刻就兴奋地叫起来：“爸，下雨了，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王汉生只顾着高兴，只穿了一条短裤衩，急忙忙从屋里跑出来，无意间冲了个天然的雨水澡。他双手合十，向老天爷作了一个揖：“我就说天老爷不会这么绝情的呗？因为大王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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