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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平(雨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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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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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婆婆》

《娟婆婆》

文/黄建平

娟婆婆姓任名娟,今年五十九岁,早年守寡,家贫人穷,人们背后都叫她守寡娟。养一子小名黑猪,学名金包银,从小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好吃懒做,被动的读了几年书,就跟人到外省闯荡江湖。近几年据说在外挣了大钱,就成了乡贤,任娟也开始被乡里乡外的称呼做娟婆婆。人们在她跟前叫她儿子为金总,她老是不明白,会反问人家是在叫我家黑猪吗?

娟婆婆躺在祖屋大厅里的一个里临时搭起的木板上,大厅被用一块很大的黑布和外面隔开。大厅里的长案桌上供着许多灵牌,排放着几排泛黄的遗像。香炉里有几根线香冒着青烟慢悠悠的,有气无力的飘散在祖屋大厅的房梁间,一盏低瓦数的节能灯发着橘黄色的光,照得大厅里的物体都有些失真。

娟婆婆迷糊中意识到不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她想起身看看,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喘不上气,想要大声呼唤,却叫不出声,嘴唇只能极细微的动了一下,想要睁开眼睛,但用尽毕生之力也无济于事。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掀开黑布幕走了进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底气十足的说:“医生,你绝对要用最好的药给她打一针,用进口的白蛋白,把氧气也插上。”

“我说金总,”医生小声地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娟婆婆到这份上已经用什么药都没有用了,估计也就几个小时了。”医生耿直的说着实话,脸上布满了忧虑,显得有些傻气。

“你真笨,哎。”金包银拍了拍医生的肩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他。

“去跟堂亲们说,已托关系买来了进口的特效药,一针五千多的。”他转头向着一个跟在旁边的族弟交代着。

“哦哦,嗯……嗯”医生唯唯诺诺的答应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黑猪的意思,“我这就去准备。”说完放下药箱,走到娟婆婆的木板边,拉起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摸了脉,感觉不到跳动了,甚至连鼻孔都好像没了气。他手抖索着用听筒听了听心跳,总算偶尔能轻微的动一下,他苦着脸,迟疑着准备给娟婆婆在哪个位置打一针,这是他从医几十年来最为难的事。

“等等,”金包银拿出了一个写着外文的药盒子,放在医生的药箱上,“氧气要挂上。”他回头让几个跟进来的堂亲把氧气瓶竖了起来,“大胖”他又大声的叫着儿子,用手机示意了一下。

“知道了”那个叫大胖的粗声粗气的应着,拿起手机往后退了几步,以便能抓拍到全景。

“医生”黑猪在喉咙底下咕噜了一声。

“耶”医生楞了一下,在娟婆婆的臂弯上用消毒棉球抹了抹,打了一针,随后用颤抖的手抹了一下自己出汗的额头。

大胖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和其他群里,立即就有点赞的评论的和致敬的、关注的、蜂拥跟帖,一下子大有成为百年一遇的大孝子的榜样。

娟婆婆虽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但刚才隐约听到儿子黑猪说一针五千多,一下子气的七窍生烟,肾上腺急剧分泌,无奈已身不属己,动弹不得,几滴浑浊含恨的泪水从眼角冒了出来,嘴巴微微的张了一下,吐了一口宿气,喉咙咕哝着,脉搏轻微的跳了几下,把一个医生吓得额头再次涌出酸汗来。

“金总这是回光返照,赶快准备后事吧”医生哭丧着脸说。

“去把那些女的都叫进来,让她们大声的哀一下”他看着另外一个背着工具袋的人说:“你那个录音布置好了吗?”

“都弄好了,银叔”,那个堂侄急匆匆的应着,指了指木板底下的那个设备。

娟婆婆分明听到这些言谈,惊恐不已,不禁气急败坏,怒火中烧,突然感到额头像被刀劈开似的,剧痛万分,浑身一颤,眼前一亮,一下子变得身轻如燕。她走下木板,一脚踩穿儿媳妇跪下的腿,另一只脚踩透侄媳妇的胸膛,她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穿墙透壁的本领?而她们却都无动于衷?这一大堆人在撕心裂肺的痛哭着,让她感到无比的迷茫。儿媳妇和孙女有三四年没有见到了,今天这一大群人很热闹,还有孙子大胖呢,怎么没看到?儿子黑猪呢?刚才还在这大声嚷嚷。

娟婆婆想到自己养了那几只土鸡,准备回家宰了好招待儿孙们。她穿过大厅的天井,外面灯火辉煌,人声嘈杂,一溜的几十个大圆桌坐满了人,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了思考,怪诞的很,那些人迎面走过来也不躲闪一下,直接撞上自己穿行而过,人们都对她视而不见,没人跟她打招呼。她每桌都去转了一下,全村的人都来了,那些堂侄儿忙不迭的到处敬烟,女的忙着倒茶加水,个个忙得不亦悦乎。她想喝水,握住了水杯却怎么也拿不起来,她低下头想用口吸一吸,却被热气熏得特难受。

她看到了儿子黑猪在那边和几个人比划着什么,她轻飘飘的移了过去,一个腆着大肚子剃光头的中年男子说:“金总,你这种身份和身价,要守灵七天的,功德也要做隆重点。”

“那是当然的”,她的黑猪握着拳头,翘着拇指,在桌面上用力锤了几下:“弟,这事要请你来安排了,你这这种人物的公子门路广,哥长期出门在外,家里的社交资源暂时还不多。”金包银声音洪亮的说。

这时哀乐伴随着女人们的哭叫声在扩音器里播放起来。

“金总,娟婆婆大福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着。

“金哥,娟婆婆升天了,节哀啊。”大人物的公子举着手说:“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

“黑猪啊,咱们这场要办的大点。”一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长辈的,沙哑地说。

人们七嘴八舌的向金包银致哀。临时搭盖的厨房这时开始有人鱼贯的端出夜宵来。

“来来来,大家要多喝点。”每桌都上了五盘菜肴,有个名字叫“五梅花”,这是一种时兴的习俗,乡亲们和亲朋好友来致哀,主人家晚上十点左右就要奉上点心菜肴和水酒招待他们享用,金包银大声地招呼着。

娟婆婆看着心疼得很,气不打一处来,愤恨的想回自己的屋,却怎么也找不到路,身如浮萍,她估摸着自己老屋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突然有一左一右的两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她,一人一手抓住她的臂膀架空了起来。

娟婆婆大惊失色,双脚在空中踢着,正要大声的喊儿子黑猪来救命,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像打闷雷一样空旷的声音:“安静,不要骚动,我们是阴间使者,专门来接收阳寿已尽的魂魄。”一个浑身苍白的身影说着。

“你已入册在案,只是阳世正在运作一场大法事,去留还没完全确定,只等通知核实。”另一个浑身黝黑的声音接着说。

“所以你暂时还喝不了孟婆汤,过不了奈何桥,还需在这个断魂亭里等候裁定。”白使者惨笑着说。

“求大神们放我回家啊,我要看我的子孙,我儿子回来了,家里很热闹,请放我回去看看吧,我给你们跪下。”娟婆婆央求着。

“给你网开一面吧,让你可以魂归故里,不过要先系上无痕绳。”黑使者说完就在娟婆婆的脚踝上系上了一个无痕绳。据说系上这无痕绳,任凭魂魄游荡到天涯海角,只要轻轻一拉,立马揪回。

娟婆婆千恩万谢,一心想回去看望子孙,念头一动,眼前突然灯火辉煌,哀乐大作,祖屋外面搭着戏棚,正在唱着二十四拜:一种民间的歌仔戏。周围坐满了人,正在兴高采烈的观看着。稍远点的地方有几桌的人在打麻将的,桌面上堆着叠叠大面值的纸币。也有另外几桌的人在打牌玩斗地主的,玩家有的喜气洋洋的,有的愁眉苦脸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旁观者,不一而足。

旁边的一个空地上,有几个糊纸师傅在忙碌着,一栋高大的几进几出的,用竹子做框架的,像宫殿似的豪宅已经快完工了,能看到里面点缀着五彩灯饰,装饰得豪华富贵,还配备成群奴婢,总之应有尽有。

娟婆婆羡慕得直咽口水,她迷糊的走进了祖屋的大厅,里面空荡荡的,那个木板上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床绣花边黑白相间的被子,她很疑惑,猛然一阵恐惧感袭遍全身,让她赶紧回身出来,她至今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魂不附体了。

她感觉到很困,又找不到老屋那张自己睡了几十年的旧床,只好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打打瞌睡。

一阵喧闹声把她吵醒,她睁眼一看,人山人海的,圆桌都坐满了人,有个人还坐在她的身上,一边抠着身上的泥,一边在和邻座口沫四溅的高谈阔论,“黑猪这几年挣了大钱啦,听说和几个大人物关系非常硬啊。”

“是啊,人家一年光招待费就要上百万呢。”对面一个族亲跟着说。

“还算有良心呢,大年初一我们这些老人去拜年,每人都发了个五百元的大红包,想不到这个黑猪能有今天。”一个上了年纪的族叔感叹的说。

“人家也捐过款给村里。”一个声音附和着。

“对啊,那些宫庙他也都有捐赠的。”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大声的说

“这场功德做的这样气派附近几个村没有能比得上的。”一个少年大声的吹捧着,人们都在争先恐后的夸奖着金总。

这时菜已经陆续上桌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洋酒,葡萄酒,高档白酒,进口饮料,软壳中华香烟摆满桌面,人们尽情的吃喝,个个红光满面,谈笑风生。

娟婆婆找到了儿子黑猪的餐桌,他正在殷勤的招呼着一些身份显赫的贵客,不时地站起身来点头哈腰,敬酒递烟。他的旁边坐满了大腹便便,肥头大脑的人物,个个油光满面,气派非凡。

娟婆婆看着眼前这些珍馐佳肴,没有一样能叫出名来,一辈子也未曾享用过。她试着从儿子黑猪的碗中捞出些什么来吃,虽咽不到肚子里,但却能体验到那种从未有过的香甜美味。她既高兴儿子这样有出色,又心疼这样的开销要花费多少钱?

娟婆婆意犹未尽,正要满场转悠着,突然身子一紧,人转眼之间就被拉到了断魂亭。

两个高大的黑白身影站在面前,“你可以选择返阳,让你再活五年,因为你儿子做的这场功德惊动判官,他可以给你改判阳寿。你也可以选择立即随我们到阴间,到时会让你早点转世。”一个声音郑重的说。

“大神,到你们的那里我还能去看我的子孙吗?还能吃那些好吃的东西吗?”娟婆婆嗫嚅的问。

“到了那里,喝了孟婆汤就与前世完全断绝了,跟你的子孙什么的都不再有瓜葛了,也就是跟你在世的所有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关系了,因为你就要开始进入轮回了,再也吃不到什么好吃的了。”一个声音严肃有绝情的说。

“那我要像现在这样可以吗?不要随你们去,也不要返阳,求求你们了。”娟婆婆带着哭腔恳求着。

“为什么……?”两个黑白身影被吓得目瞪口呆,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真是惊世骇俗,千万年来从未碰到过的怪事。”一个显然被搞晕了的身影说。

“是啊,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咄咄怪事。”另一个更是摸不着脑袋的身影应和着说。

“我守寡几十年,到儿子能出门挣吃的这又是多少年啊,都是单身一人,孤苦伶仃,省吃俭用。我的黑猪现在人们都说很出色,但常年在外,春节回家那几天,也天天在外应酬,我都难得一见,更不用说坐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了。说实在话,这些东西我都从来没享用过。我这辈子就这几天最高兴了,能看到儿孙满堂,亲戚五十,亲堂兄弟那么多人,那么热闹,能吃到那么多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的好吃的东西。到了忌日和逢年过节什么的,子孙们都会来敬奉我,人们都是怕死人不怕活人的,返阳了就没有了这些,转世了又不能再看到我的子孙们,谁知道下辈子又会是什么样遭遇呢?” 娟婆婆说着又要跪下求情。

两个高大的黑白身影茫然无措,相对无言,显然是碰到了有史以来最为怪异的事。他们飘然而去,大地回响着一声沉闷怪谲的叹息,“想不到世间竟然会有宁做孤魂野鬼也不愿返阳重生的人。”

娟婆婆独自在断魂亭回想着那天轰动乡邻的出殡仪式,那管弦乐,大鼓吹,西乐队,廿四拜,拍胸舞,腰鼓队,花环,牌匾……应有尽有,极尽奢华,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啧啧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所有这一切都是她在生时无法想象的事,娟婆婆不会知道,这些花费够她用上千百世的。

她心满意足的念叨着:“宁做孤魂野鬼也不愿返阳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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