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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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世平
1
那个早晨，美丽的白小鹭嘴巴挨着盛小可耳朵，轻轻说，朝东边望一望，马上朝东边望一望。本来还想多睡一会儿的盛小可，一下子没有了睡意，一滚，下了床，手抠了抠粘着眼睫毛的眼屎，趿着拖鞋，出了门，朝东边望去。东边有什么呢？东边是栖凤山，高高的栖凤山，山岭上的枞树，稀稀疏疏，有一条小路从枞树林间跌下来。盛小可望去的时候，枞树梢的日头，光芒闪了闪，耀眼得很。盛小可揉揉眼睛，再睁开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岭上了，不，二个人影。二个人影，被阳光裹着，就像得道的神仙下凡一样。他们顺着小路，慢慢腾腾走了下来。
那两个人走到了半坡，盛小可认出了后边的人。黄大富嘛。穿廉价西装，三七开分头，一幅大领导派头，可那双沾着泥的解放鞋，还有风吹日晒像褐色油漆刷过一遍的脸，百分之百地说明他充其量就是个村级干部。不过，走在黄村长前面的人，穿的是一双旅游鞋，着白衬衫，脱下的西装搭在手上，额阔脸胖，一看就不是老百姓。难怪白小鹭说得那么神秘，果然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黄村长陪着这人去哪儿呢？盛小可有点好奇。站着瞧了一会儿，见黄村长朝他这边的小路拐过来了，赶忙要白小鹭躲进了卧室，然后，盛小可喊，黄村长，给我送温暖来了？
黄村长一边走，一边大声骂，鸡巴入的，只想吃便宜。等到起，天上掉馅饼！
盛小可嘿嘿干笑一声，说，不是送温暖的人，就莫进我的门。转身吧。
黄村长同那领导走近了。黄村长告诉盛小可，这是新来的武镇长。
武镇长伸出白白胖胖的手，亲切地说，我叫武陵，你叫我老武吧。
盛小可微微一笑，老武。
黄村长嗔道，武镇长。
武陵亲切地说，老武，哎，就叫老武。小盛啊，听老黄介绍，你是个奇人异士，我特地来拜访你啦。
盛小可愣着了。这些年来，大家，当然带头大哥就是这眼前的黄村长，都喊他懒始皇。今日武镇长嘴里怎么成了奇人异士？
这些年来，盛小可虽不承认是懒始皇，但躺在床上望月亮时，也曾一次次叹息人生不如意常八九。本来，盛小可好好的在深圳打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混个肚儿圆，还有万把块钱的节余。可是，住花岩溪的姑姑硬要给他介绍个女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盛小可只得与女友勾肩搭背地好上了。可是到了拿结婚证的节点，女方父母要三十万彩礼。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三十万。当今世界，金钱是巨无霸，它随时都可以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你永世不得翻身。盛小可一气之下，不谈了，也不打工了，在家里种那二亩荒了几年的田地糊口，整日在龙凤湖闲逛，有时逗逗白鹭，有时从黄村长屋旁砍一竹竿拴上线，在龙凤湖钓几条鱼开开洋荤。人消沉了，没精打采，穿的旧迷彩服一月两月也不洗一次，领子像锅底一样黑；半年了也不进理发店，头发胡子一把连。
盛小可住在龙凤湖的清水湾山褶里，三间青瓦土墙房，背靠栖凤山，面朝龙凤湖。青山碧水，草木葳蕤，算命先生说是风水宝地。可惜父母双双病故，致使风水宝地晦气不散，也让盛小可跟着走背时运。
幸亏，碰到了白小鹭。意志消沉的盛小可，情绪才有了好转。
碰到白小鹭，是命运之神的安排。
龙凤湖边，靠着盛小可这山旯旮，是一片枞树林。春暮夏初，新雨初霁，这枞树菌，便像珍珠一样撒满林中。那天上午，盛小可眉头一皱，唱起“今日咱老姓，真呀么真高兴”，背着箩筐，去枞树林中捡枞树菌。枞树菌，扁圆形，阳光照耀下，像少女撑着一把小伞。放在鼻孔处闻一闻，香气四溢。用枞树菌煲瘦肉汤清润爽滑，鲜香可口，回味无穷。用肉片炒枞树菌，加辣椒、姜、蒜烹饪，是人们招待贵客的佳肴。离花岩溪不远的常德城里，枞树菌被视为山珍，卖到七八十元一斤。
盛小可踏着庸懒的阳光，在枞林中，走一步，站一站，望一望，不一会儿，就捡到了十几朵菌子。像这样湿润的枞树林中，只要没有人捡过，一天捡十多斤枞树菌，是坛子里捉乌龟的事。盛小可正站着观望时，忽见一株枞树后边草丛微动，走过去一看，便看见了草丛里瑟瑟发抖的白小鹭。白小鹭赤身裸体，圈缩成一团，微红的皮肤，在绿草中十分醒目。盛小可顿生怜悯之心，脱下臭烘烘的旧迷彩服，裹着白小鹭。白小鹭可怜巴巴地瞧了盛小可一眼，惊恐地说，你要干什么？盛小轻轻说，不怕，不怕。然后，搂着白小鹭，一阵风，回到了家里。
盛小可是单家独户。山里单家独户人家，邻居相隔三五里不足为奇。一般没人串门。盛小可以前出去，最多把门虚掩一下，大多情况下门敞开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防着他呢，他可不防人家。但有了白小鹭，盛小可就多了心眼儿，出去就上锁。他怕人家发现白小鹭，悄悄把白小鹭带走了。
天天，盛小可在屋沟里挖了蛐引，把细长的竹钓杆往肩上一靠，来到了龙凤湖边。选一石头，坐下，呼地一声，甩得钓线发出悦耳的声响；钩奔远处，落在水中，在水面溅起一点水花。不一会儿，就有鱼咬钓了。呼，竹竿一闪，一条小鱼拉出水面，毫无挣扎之力，到了盛小可手中。这可是龙凤湖特有的刁子鱼。刁子鱼形如柳叶，肉质鲜美。白小鹭最喜欢吃了。
刁子鱼救了白小鹭的命。由于盛小可精心照料，白小鹭越长越漂亮。她最喜欢穿白色连衣裙。常常摆动裙子，头转过去转过来欣赏。盛小可在菜地里去摘菜，白小鹭也会跟了去，指着豆角辣椒，要盛小鹭多摘一些。屋里的东西没摆放整齐，白小鹭就会去搬；盛小可不忍心白小鹭干重活，就赶快自己动手整理。这样一来，家里就好看多了。夜晚，有些时候盛小可会望着冉冉升起的月亮发呆，白小鹭便坐在盛小可旁边，也一声不响地望着月亮。睡觉的时候，白小鹭要看着盛小可睡着了，才轻轻离开，回到她的小屋去睡。有了白小鹭，盛小可的情绪一天天好起来。那双阴沉的眼睛，有了温暖的光芒。
此时此刻，武镇长说盛小可是奇人异士，盛小可听得大惊小怪。山野村夫，落魄贫困，家徒四壁，手无分文，打了几年工，像螺丝钉在流水钱上，弃工务农，也就是用用锄头，何奇之有，何异之有？盛小可对武镇长拱拱手，说，老武，您高看我了。裸男一枚，野草一株，非奇非异也。武镇长听得盛小可谈吐不俗，真的吃了一惊。这几句话，蛮有文化的嘛，不比一些局长镇长差多少。其实，盛小可考大学只差三分，如果复读再考，读个一本是没问题的，可是娘老子多病，家里穷，没有钱复读，盛小可跟着娘老子种了一年田，就去广东打工去了。武镇长听了盛小可几句话，对盛小可好感更多了一层。他想，可惜了这样一个男人，快四十了还是剩男一个。得让他富起来啊。富起来了，大树参天，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武镇长想到花岩溪还有很多盛小可这样的贫困户，对自己办“白鹭节”的想法更急迫了。武镇长说，我想在花岩溪办白鹭节，让大家尽快富起来。所以，今天特登门拜访，请你这位奇人出山。
盛小可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就像被打了口红的女人吻了一下，留下了红红的印记。他望着那龙凤湖山林中一朵一朵白鹭，想，龙凤湖有十万白鹭，办个白鹭节也名符其实。而今当官的蛮会造节办节的。什么蜜桔节，菜花节，桃花节，到处都有节。一些地方开展办节活动，实质是以节搭台，经济唱戏；以节为名，提高地方知名度；以节为媒，招商引资；以节为市，推销产品；以节为引，开发旅游。通过办节提升人气，扩大影响，激活经济社会发展。这武镇长办白鹭节，倒也顺应潮流，不过，这办白鹭节，与我八竿子打不着，还请我出山？
武镇长笑容可掬，说，我想在白鹭节上搞一个人鹭共舞节目，吸引游客，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黄村长引荐你，说你能与白鹭跳舞。
2
其实，武镇长设计人鹭共舞节目之前，并不晓得盛小可就有这等本事。
前段时间，上任不久的武镇长来花岩溪考察。黄村长陪着。来龙凤湖路上，黄村长颇有兴致地讲了龙凤湖的美妙传说。
黄村长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姓谢的外地人，挑着货郎担来到花岩溪，在一个山坡休息，无意中发现一只美丽的山喳鸟站在梧桐树上，痴痴地望着地上一条小花蛇鸣叫。风水先生点破他，山喳鸟是凤，小花蛇是龙，这是龙凤相恋，此乃龙凤宝地。谢货郎喜不自胜，便在这块宝地上建房安家。第二年夫人生了个女儿，谁知女儿长得又丑又蠢，到了十四岁还数不清自己的指头。两年后，皇帝下诏选美，消息传到花岩溪，丑女也要求报名应诏，家人邻居都哭笑不得。当晚，丑女悄悄到仙池山的仙池洗浴，竟变得端庄秀丽，容光照人，人也忽然聪明起来，结果被选进宫，立为皇妃。谢家成了皇亲国戚，出了不少大官，人们便把谢家住过的那条冲叫官冲，把官冲旁边的湖取名龙凤湖。
武镇长听着传说，来到了龙凤湖畔。只见波光滟潋，水雾弥漫。满山绿树中，白鹭点点。时而，有白鹭飞起，在空中盘旋。“两个黄鹂啼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武镇长看得心旷神怡，办“白鹭节”的想法，倏地从心头升起。回到镇里，武镇长仔细思考后，给文县长打电话作了汇报。文县长听了，表示支持，并要求武镇长进一步完善筹备工作。武镇长兴致勃勃，又来找黄村长。说镇里出钱购买白鹭喜欢吃的刁子鱼，要黄村长安排护林员在栖凤山定点定时投喂白鹭，喂的时候必须吹口哨。定点地势要平坦，方便拍照，利于游人观赏。等白鹭喂熟了，就举办白鹭节。
过了半个月，武镇长来检查落实情况。黄村长告诉武镇长，他亲自带着护林员在栖凤山脚下观凤坪投喂刁子鱼，可是听到哨声，白鹭不仅不来，还惊得飞走了。武镇压长听了大怒，说黄村长这件事都不能落实，难怪戴着贫困帽子。黄村长直翻白眼，等武镇长息怒了，问投喂刁子鱼吹口哨做什么？武镇长没好气地说，吹口哨投放刁子鱼，白鹭习惯了，一听口哨就飞来。白鹭节上吹口哨引来白鹭，就会让领导和游客大开眼界。以后打白鹭牌，不愁没有游客来。
黄村长恍然大悟，一拍额头，说，镇长，离这二十几里路的清水湾，有个懒汉，就有这本事，他一吹柳笛，白鹭就飞来，给他跳舞呢。
武镇长大喜，啊？还有这样的……人？怎么说是懒汉？有这本事，是奇人啊！是异人啊。走，带我去拜访拜访。
现在，盛小可听武镇长说明了来意，才晓得武镇长左一个奇人，右一个异士奉承他的目的。于是，望了武镇长一眼，眼珠儿一转，瞧着地下，不说话了。看来，自己吹柳笛与白鹭一起舞蹈，被黄村长瞄到过。
武镇长客气地说，你有特异技能，我想见识见识。如果你真可以让白鹭起舞，我就决定今年办白鹭节。
盛小可见武镇长诚心办白鹭节，为花岩溪老百姓致富卖力，心怦然一动，答应试试。头一歪，望望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柳笛含在嘴里，吹响了一支曲子。武镇长儿时也喜欢吹拉弹唱，一听这曲子，“依儿依儿呀依哟”，竟是常德丝弦的最后一段音符，不过放慢了节奏。盛小可仰头吹着，柳笛声悠悠扬扬飞向天空。
柳笛，武镇长小时候也吹过。砍一枝指头粗细的嫩柳条儿，用菜刀将柳枝皮划一个圈，然后放阶沿平整的石板上用力搓揉，使柳枝皮与枝干脱开，随后两手分别握紧柳皮儿和另外一端柳枝儿用力旋拧，当听到轻微的“咯蹦儿”声音后，柳皮就与枝干分开了，再把枝干从柳皮筒中抽出来。之后，把小头儿刮成薄皮儿，然后捏成扁状，柳笛就做好了。那柳皮筒较长、较粗，笛声显得低沉、浑厚的；那较短、较细的柳皮筒，笛声比较高扬、清脆。武镇长小时候没少吹，呜呀呀呜呀的笛声，给儿时带来多少快乐！武镇长瞧着盛小可鼓腮吹奏着，仿佛回到了儿时。忽然，一只大鸟闪电一样飞过来，浑身羽毛雪白，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倏地，又飞来一只，又飞来一只。它们在盛小可头顶盘旋起来。武镇长顿时心中大喜：果然高手在民间。盛小可果然是个能人，有了他，白鹭节可以办得新颖别致了。
武镇长把民间高人盛小可的事给文县长汇报了。文县长非常高兴，指示国庆黄金周筹办白鹭节。有县长重视，政府办、环保局、旅游局通力配合，规模宏大的白鹭节如期举行。那天，寂静千年的花岩溪热闹非凡。县长宣布开幕，县委书记致词，主管副省长讲话，名星唱歌跳舞，然后，观赏白鹭。也许是本地人多些，常德丝弦《常德是个好地方》博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比给副省长的掌声还要“掌声雷动”。坐在前排的武陵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劝道，省长不必羞愧，常德丝弦是国家级非遗，您输给它虽败犹荣。是的，常德丝弦因用扬琴、琵琶、月琴、三弦、二胡、京胡等丝弦乐器伴奏而得名；说中有唱，唱中有说，唱与说都用常德方言。非常好听。而且那歌词也好：
……澧水船夫产梦的地方，
滨湖风光出名的地方，
这地方出劳模也出作家，
这地方唱丝弦爱唱货郎，
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漂亮，
这地方的女人比男人更开放。
哎哎，这地方她在哪里，
哪里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这地方的名字就叫常德，
常德是个好地方哟伊儿哟伊儿哟，
伊儿伊儿呀儿伊儿哟。
听着常德丝弦，盛小可巴掌都拍疼了。
接着，是人鹭共舞节目。万人瞩目中，盛小可登场了。此时的盛小可是经过武镇长精心包装的。一个月前，武镇长带着盛小可，做了一套道服，还买了假发。白鹭节的先天晚上，武镇长带着盛小可打车到县里，请电视台的化妆师专门给盛小可化了妆。俗话说，人靠衣衫马靠鞍。这盛小可经过武陵包装，与昔日穿旧迷彩服的盛小可真是判若两人：头上挽了个高高的发髻，扎着金色发簪，一缕山羊胡，垂在胸前；白色汉服，衣袂飘飘；颇有仙风神态。
盛小可仙步如蹈，来到青青的草坪，施了一圈拱手礼，站定，如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一般，纹丝不动，只见宽袖曼舞，长须飘飘。突然，盛小可仰天长啸，在万众一惊之际，已然吹响柳笛。依儿哟呀依哟依儿依儿呀依哟……斜阳下，群山如黛，湖水泛金。柳笛悠扬，轻风微微；蓦然，一只白鹭徐徐飞来，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又一只……白鹭银子一样纯白的毛羽，映射着阳光，光斑点点，闪闪发亮，众人一时眼花缭乱。柳笛欢快起来。白鹭越聚越多，成千上万，在游人头上盘旋。文县长冲坐在前排的武镇长咧嘴一笑，不错！武镇长顿时神采飞扬，说，我们为领导争光，为花岩溪人民争光。当然，人声鼎沸，武镇长听不到文县长的话，只是凭嘴唇形态猜测而已，他想，文县长也一定同他一样，猜到了他说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心情愉悦的武镇长，瞧盛小可时顺眼多了。那一身道袍，传袭了文化之美，高高的发髻流传了古人风骨，而盛小可的鼻是狮子鼻，眼是丹凤眼，也大大的对得起领导和观众。
这时，盛小可的腰扭动起来，脚步慢慢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几只白鹭见了，飘然而下，细长的腿，宛若柳枝，摆动着，跳跃着，雪白的翅膀像绸缎，飘舞着。观赏白鹭的人们，发出一声声感叹，照相机，摄影机，一齐对准了人鹭共舞的美妙奇景。
3
那次白鹭节，盛小可的表演出尽风头；也让武镇长脸上生光，武镇长十分满意。送走文县长之后，武镇长找到盛小可，他当场奖励盛小可一千元。说其中五百是他个人掏腰包给的奖励。盛小可瞪大了眼睛：自父母病故，遭遇彩礼门，跌入低谷以来，盛小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栽点稻谷，种点小菜，像陶渊明过着自给自足的山中日子，哪见过这大把钞票？盛小可眼里闪着光，问，老武，你这白鹭节真能让花岩溪的老百姓赚钱？武镇长瞪大了眼，必须的。老百姓没赚到钱，我这顶镇长的乌纱帽，扔太平洋去。
武镇长的表态，鼓足了盛小可的信心。他乘公交来到常德城里的步行街，买了一串金项链。表演人鹭共舞大获成功，盛小可感谢政府，感谢武镇长，感谢黄村长，最后要感谢白小鹭。是白小鹭教他与许多白鹭交了朋友，学会了白鹭的舞蹈，懂得了白鹭的语言。是白小鹭领着一群白鹭在附近的树林里集合，听到盛小可的长啸，才指挥一群白鹭飞向盛小可；这才有白鹭节上一鸣惊人。
盛小可拿着金项链，回到了低矮的青瓦土墙屋。每次出去，盛小可都是把白小鹭锁在屋里的。白小鹭太漂亮了，盛小可怕不怀好意的人把她骗走。盛小可一进屋，白小鹭就走过来，轻轻拥抱盛小可。白小鹭小声问，又去哪儿啦？盛小可抚摸着白小鹭的头，说，我给你买项链去了。你看，这金的，金灿灿啊，多好看。盛小可从精致的盒子里，拿出细细的金项链，戴在白小鹭胸前。只一千块钱，选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这些，盛小可没有告诉白小鹭。退了几步，瞧瞧，一袭白色连衣裙，与金灿灿的项链，相得益彰，衬得白小鹭更加高雅美丽。盛小可赞美说，白小鹭，你真漂亮。
白小鹭抬头挺胸，走了几步，然后，双手撩起连衣裙，抬起修长的腿，优雅地走了几步。对盛小可含眸一笑，又低头瞧了瞧金项链，说，你真好。
白小鹭这样高兴，盛小可顿觉篷荜生辉。满心洋溢着幸福，就像龙凤湖的水在阳光下涌动波光一样。盛小可告诉白小鹭，老武，就是武陵，武镇长，说了，白鹭节以后，来花岩溪旅游的人就会多起来，我呢，同当地些老百姓一样，日子就会好起来。你呢，也会跟着我过好日子了。
白小鹭不说话，眼睛亮亮地瞧着盛小可。瞧着，瞧着，用力点了点头。
还真像武镇长预言的一样，白鹭节一办，花岩溪“白鹭之乡”美名远扬，来花岩溪旅游的人真的越来越多。武镇长来劲了，隔三差五来花岩溪转悠，指导村民们办起了农家乐，办民宿，办游船。还引来一个老板，在龙凤湖各村之间修建了水泥路。到了第二年举办白鹭节后，游客更多了。盛小可形容说是和风日丽，游人如织，人歌鹭舞，一派人间乐园景象。游人来了，有看的，有玩的，还得有吃的。吃啥？城里人啥没吃过？武镇长想得绝，这龙凤湖的刁子鱼、花岩溪的田螺，城里人没吃过嘛。盛小可对老武武陵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就夸奖武陵脑肥肚大。脑肥，不像有些局长镇长们一脑壳糨糊，他是脑黄金主意多；肚大，不像一些主任书记装了太多油水，他腹有诗书点子好。武镇长对父老乡们说，龙凤湖的刁子鱼，花岩溪的田螺。这些特产城里人没见过没吃过。这是金元宝啊，是银子啊。瞧瞧，脑黄金就是脑黄金。脑黄金点拨了本地人。用盛小可的话说，本地人除了村长黄大富狗头猪肚外，个个都是人精。武镇长一点拨，本地人就八仙过海，各显神经通。刁子鱼就做出了干煸刁子鱼、香辣刁子鱼、红烧刁子鱼、豆豉蒸刁子鱼、油炸刁子鱼、青辣椒炒刁子鱼十余种；田螺有辣炒田螺、酱爆田螺、田螺鸭脚煲、田螺塞肉、辣炒田螺、田螺煲鸡汤、紫苏炒田螺等等。游客把吃龙凤湖刁子鱼、花岩溪田螺，观赏白鹭当作必须内容。
有精明的农家乐老板，出钱请盛小可去表演人鹭共舞，招徕游人。盛小可被呼来唤去，帮别人赚钱，自己也没少赚。但武镇长给盛小可出主意，大把大把的钞票，让别人赚，怎么不自己赚？盛小可问，我靠与鹭共舞赚钱了，还怎么赚？武镇长说，你自己办农家乐。请几个厨师，你只当老板，表演节目，全镇仅你一家，还不让你数钱数到手抽筋？盛小可的脑袋，可不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而是电脑，点一下鼠标，就链接了大世界。盛小可脑壳开窍了，拿出个人全部积蓄，又找老武贷款，在离龙凤湖不远的出口处，大兴土木。青瓦、白壁、马头墙，颇有徽派建筑特色，布局精巧，装饰精致，在花岩溪独树一帜。请镇长武陵书了“盛世庄园”，然后请桃源宫廷木雕传人做了《盛世庄园》金字招牌，挂在庄园门眉上。聘了乡亲烹饪土菜，招了小姐接待游客，每日晚餐时分，盛小可就身着道袍，带几只白鹭，给食客表演人鹭共舞。不用说，生意这边独好。黄大富没想到昔日的懒始皇，而今比他这个村长强多了。他娘老子盼望他大富，可最终，他黄大富这个村长没有大富，却帮盛小可大富了。无事时，来盛世庄园坐坐，盛小可同厨子们一起吃饭时喊一起吃点，黄大富也不客气。
4
那一天，一辆宝马驶进庄园大院中，车上走下一瘦一胖两个人。盛小可在小客厅里休息。小客厅是大厅的偏房，装修是古典风格，几何图案和云纹，把边边角角装饰得古香古色。正墙上嵌着液晶电视机。厅中摆着茶几和品茶的器皿。盛小可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小，正在看中央台的纪录频道，听见车进院的声音，正想起身迎客，手机响了。谁打的？老武。盛小可连忙接听。武陵开口就说，有两个老板估计快到你庄园了。这两个老总，一个瘦，一个胖。瘦的叫郝运来，胖的叫甄开新。你千万把这两个老总待好，我一会儿散会了就来。盛小可好像武陵就站在眼前一样，脑壳像鸡啄米似的点点点个不停。老武，你不说，来我庄园的就是贵客，我不会怠慢。你交待了的，我会当爷老子一样待，只管放心。虽说盛小可把武陵不喊武镇长仍喊老武，但武镇长帮盛小可贷款建“盛世庄园”，居功之伟；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盛小可记着老武的大恩大德，嘴不饶人，但再也洒脱不了，一遇大事，对武镇长便露出了毕恭毕敬的心态。
盛小可一边往口袋里塞手机，一边走出了客厅。这胖的瘦的，老武说了，都是狠角色，得小心侍候。人刚走出大厅门口，就一脸笑容。郝老总，甄老总，欢迎欢迎。这郝运来和甄开新，气场强大，不亚于国家级领导。不过面对盛小可满脸笑容，也被感染了，露出了一点笑意。盛老板，久仰久仰。瘦瘦的郝运来轻轻说道。而胖胖的甄开新中气十足，说，盛世庄园，好好好。
盛小可把二位老板请进了小客厅，那招聘来的小姐便来泡茶。茶，是西湖龙井；小姐，是国中名模，茶具，是景德镇出品的特级白瓷。可是郝运来和甄开新都不正眼瞧一下，胖胖的甄开心落座甫定，定定地瞧着盛小可，问，你盛世庄园有什么特色菜肴？郝运来立即补了一句：甄总是美食家，我是好吃佬。哈哈。盛小可前些年还是村长黄大富头痛的贫困落魄的懒始皇，这几年靠白鹭节才尝到有钱的喜悦，土包子一个，什么美食，免谈。可办盛世庄园，请的大厨都是本地大妈大婶，做的就是本地菜，盛小可冠以地域特色佳肴之名，自然，二个大老总是问对人了。盛小可正正坐相，如数家珍。蕨菜、鱼腥草、车前草、猪毛菜、松子……盛小可一口气说了二十八种野菜，二个老总听得眼睛发直，记住后边的忘了前边的。胖胖的甄开新摆摆手，叹道，我吃遍天下，各种山珍海味名烟名酒都一一入肚，不枉富了一回。可是，唯有天鹅肉不曾吃到一口。不知盛老板能不能满足在下一回？盛小可愣了。天鹅肉，只听人常常说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莫说吃，就是天鹅也没看到过，去哪里弄天鹅肉来？盛小可摇摇头，说，明人不说假话，这天鹅我都没见过呢。话未说完，瘦瘦的郝运来轻轻碰碰盛小可，小声说，白鹭形如天鹅，可取而代之。盛小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好家伙，二个老总今日不是来看人鹭共舞，而是奔着白鹭肉来了。
盛小可在盛世庄园饲养了八只白鹭，另外，在老屋里还有十一只白鹭，由白小鹭管理。在盛世庄园用八只白鹭来表演人鹭共舞，主要是图个吉利。人们都说要想发不离八嘛。老武电话里打招呼了，不能怠慢这二个老总。吃鹭肉就吃吧，少一只，回老屋一趟再抱一只过来，人鹭共舞，八只，误不了；仍是个吉利数。盛小可对胖胖的甄开新说，甄老总喜欢，我这去给厨房里交待一下。胖胖的甄开新点点头，下巴上的一层肉也凹了凹。瘦瘦的郝运来优雅地挥挥手，说，有劳盛老板了。盛小可的印象中，这瘦瘦的郝运来，比胖胖的甄开新显得略有文化素养。
盛小可来到后院，给老武打电话。
武镇长说，吃就吃，不就是一只白鹭吗。你先安排，我马上就到。
虽说盛小可张口一个老武，闭口一个老武，但毕竟是镇长，镇长说了算。盛小可捉了一只白鹭，交给厨房吴婶，要她拿出最高水平，好好地烹饪一下，当做招待二个老总的主菜。吴婶表情怪怪地瞧了瞧盛小可，接过蹬腿、拍翅的白鹭，耷下眼睑走了。
盛小鹭脸色确实不太好看。这只白鹭，是白小鹭发现的。那是一天清早，盛小可同白小鹭一起在林中散步。白小鹭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的翅膀被什么咬了，几乎断了。白小鹭求盛小可去常德城里卖了药，给她擦洗，敷药，养了三个月才痊愈。盛小可叫她林云，林中的一朵云。白小鹭天天陪着林云，把自己喜欢的刁子鱼喂给林云吃，帮林云进行飞翔恢复训练。林云对白小鹭情深深，意重重，不愿意离去，留在了老屋。盛小可带林云来盛世庄园时，白小鹭千叮咛万嘱咐，要盛小可好好照顾林云。想不到今天得到如此下场。是啊，来到他盛小可老屋的每一只白鹭，同天下所有白鹭一样，温顺，善良，文雅，弱小。它们不像梁山一百零八将，聚义梁山，演绎出一串串抗暴故事，它们在强暴面前，根本就没有能力反抗。
送走郝运来和甄开新，武镇长带着几分醉意对盛小可说，两位老总五十年窖藏的茅台都喝过，只有这吃天鹅肉是新娘坐轿头一回。小盛，你做得很好，两位老总很满意。我生怕你得罪了这两个老总，才打电话特意关照。你晓得不，你这庄园的钱，我就是找他们借的。这两个老总，要全面开发花岩溪旅游产业，是我们的摇钱树，财神爷，我们花岩溪全面小康，就靠他俩老总呢。
盛小可这才明白接待瘦瘦的郝运来胖胖的甄开心的重大历史意义。想一想，后背直流冷汗。可不是，当时两个家伙提出吃白鹭，盛小可是怒火中烧，只是想到老武的电话，才强压怒火，换成笑脸，平平静静地应对下来。
隔了十多天，嗯，盛小可扳起指头一数，是十三天。武镇长陪着瘦瘦的郝运来和胖胖的甄开新又来了。这次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接点了白鹭肉这道特色菜。
甄开新下巴上的肉有二层，转一下脖子好像很费力。甄开新说，到哪儿不是吃，现在天上飞的到处都有。来你盛老板这里，是觉得你盛老板义气。
郝运来更瘦了，突出了两只很有文化含量的大眼睛。盛小可想过，假如郝运来是个女的，这样骨感，这样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一定是大领导的座上客，或者是哪个大老板的秘书长。郝运来补充说，天下人有缘则聚，无缘则散。盛老板，我们是有缘呢。
盛小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瞧着武陵。听说这老武是副县长候选人了。天庭饱满，鼻直口阔，两耳垂肩，只是面皮略白而嫩，稍显稚气。武镇长白白净净的手一挥，颇有领导风度，说，小盛，外甥打灯笼，照舅。武镇长第一次见到盛小可就称小盛，六年过去，也是外甥打灯笼，照舅。谁叫盛小可小武陵三岁呢。再说，武镇长喊小盛不更显得亲切吗？
盛小可明白，在盛世庄园，盛小可是老板，说了算；可在武陵和郝运来以及甄开新面前，就是人民的勤务员，只有服务的命。人家说杀鹅就不能杀鸡。盛小可马上站起来，说好好好，那笑容也恰到好处地呈献出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吸毒上瘾，有人抽烟上瘾，有人喝酒上瘾，有人嫖娼上瘾，想不到，胖胖的甄开新和瘦瘦的郝运来吃白鹭上瘾了，这以后，隔天就来一次。盛小可养的白鹭不多，几天下来，能歌善舞的白鹭就所剩不多了。
盛小可把武镇长拉一旁，小声说，老武，我的白鹭没几只了，这人鹭共舞的节目都快搞不成了。你就带两个老总去常德城里吃去吧。武镇长想了想，说，白鹭节的人鹭共舞节目可以不搞了，这多年，人们都习惯了，没有人鹭共舞节目，白鹭节照样办。盛小可急了，你不搞人鹭共舞节目，我这盛世庄园要搞啊，靠它吸引游人吃住挣钱呢。武镇长的白脸更白了，拍拍盛小可的肩，你要以大局为重啊。甄老总和郝老总在花岩溪考察基本结束了，过几天就签投资合同。那是三个亿的投资啊。而且，这三个亿的投资，都是旅游设施和产业，一年的产出就是一个亿。对我们花岩溪全面实现小康，走向共同富裕至关重要。你人鹭共舞节目不搞了，有多大损失，我给你补贴！
话说到这份上，盛小可除了干着急，还得陪上笑脸。
这天晚上，盛小可离开豪华的盛世庄园，踏着月光，没精打采地回到老屋。老屋更老了，墙上，瓦上，青苔斑驳。屋后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如果不是白小鹭喜欢这老屋，盛小可早就翻修了。打开锁，推开门，白小鹭轻轻迎上来。白小鹭瞧着盛小可，小声问，你把白鹭都带庄园去了，是回来陪伴我的吗？盛小可摇摇头，轻轻拥抱着白小鹭。白小鹭的头靠在盛小可怀里，望着天上的月亮。
龙凤湖畔，夜被月光染成了淡蓝色，淡蓝色的夜，像蓝玉一样静静的。偶然，传来枞林中白鹭低声的呢喃。屋后的蟋蟀，像歌星，唱得那样深情。
盛小可像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
白小鹭问，你怎么啦？
盛小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终于，蟋蟀停止了歌唱。蓝月亮像滑雪的少女，从树梢一滑而下。一缕晨曦，像锐利的刀片划破了黑暗。
盛小可从怀里推开白小鹭，小声说，白小鹭，你逃吧。
白小鹭惊讶地抬起头，一双纯净的眼睛，充满了疑惑。
盛小可望着晨曦，说起了白鹭节，说起了越来越少的刁子鱼，几乎不见踪影的田螺，说起了瘦瘦的老总，胖胖的老总，还有白白净净的老武，说起了同白小鹭一起玩耍的许多能歌善舞的白鹭的命运。盛小可告诉白小鹭，在金钱的暴力面前，人也是弱小的，无力抗战。
白小鹭听懂了。白小鹭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你逃吧，白小鹭。盛小可大声说。我不愿意伤害你。从第一次我见到你，给你取名白小鹭，我就深深地爱着你。盛小可双手捧着折小鹭的头，痛苦地望着天空。
白小鹭的眼睛潮湿了，一滴泪水，滚落在盛小可的手掌上。
捧着泪水，盛小可大声说，你逃走吧！
白小鹭迟疑了一会儿，望了望渐渐霞光洇漫的天边，终于点了点头。
白小鹭整理了一下白净的连衣裙，双臂伸展。那银子一样白的连衣裙，像羽毛一样展开。白小鹭修长的双腿轻轻一跃，腾空而起，舒展羽翼，绝尘而去。良久，高高的苍穹，传来白小鹭一声长叹。
盛小可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就像白鹭的羽毛。
好多年过去，龙凤湖再也没有飞来一只白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