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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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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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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

前天回老家上坟。与往年不同,今年与我们同行的还有省城的二伯及堂姐。老家土里埋着的,除了我们共同的祖宗,还有二伯的第一个女人——大堂姐的亲妈,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二伯母在我出生之前就离世了,二伯母是病死的,具体讲是生了玉珍姐不久就病死了,得的是月子病。那时二伯在省城工作,爷爷奶奶家境贫困且体弱多病,无力照顾婴孩儿,只好送了人。玉珍姐命苦,送的那家更穷,十几岁那年得了骨癌,死掉了。印象最深的是她渴望的眼神,渴望过好日子,渴望读书,渴望回到二伯身边重做他的女儿。

堂姐跪在二伯母的坟前祈祷,祈祷她在下面过得幸福,祈祷她保佑活着的人。堂姐如今也五十好几了,外孙女也能走能跑了,二伯母死的时候,她大概就是那样的年龄,村里人说起二伯母,就会提到堂姐。堂姐哭喊着不让埋人,她死命地拨坟堆,想要回自己的妈妈,疯狂得连大人都拉不住。

堂姐祈祷的时候,二伯在一旁跟父亲不知要说什么,自己先哽咽了起来,我们都沉静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二伯今年七十多岁了,往事已过去四十多年了。

二伯年轻时很少回老家上坟,只是清明节在省城街口朝老家方向烧点纸扎念叨念叨。人老了,有了追根之念;人老了,终有归宿的一天。二伯情况特殊,一生两个女人,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在老家,一个在省城。百年之后身归何处,从目前看没有悬念,一定是在省城,因为除了大堂姐,其余五个儿女都是现在的二妈所生,一家人在省城,百年后自然会托身在省城某个公墓里。然而大堂姐应该也有想法,她妈妈也是二伯的女人,总不能永远两相离吧。

爷爷兄弟二人,爷爷有个弟弟。小爷爷死得很早,阎锡山那会儿,当兵下指标,爷爷小爷爷还有同村的一个爷爷,三个一组,其中一个必须当兵,小爷爷最年轻,加上小奶奶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了,家里就他一个,两位爷爷都有妻子儿女拖累,他想了想,说,我去吧。就这样,便当了旧军。那是抗日的时候。爷爷与小爷爷关系很好,小爷爷老实,爷爷和奶奶有一年得了伤寒病,伤寒病传染,没人敢近爷爷奶奶的身,小爷爷烧水喂饭,端屎倒尿,上苍被感动了,爷爷奶奶病愈了,小爷爷也没被传染。

小爷爷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战友的枪下。据战友们回忆,小爷爷所在的部队在浮山休整,擦枪时,战友不小心走火,打死了小爷爷。小爷爷生得无闻,死得也窝囊,但在爷爷的心里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爷爷年老后每每说起,都只能讲半截。二伯那时有十来岁了,他记得自己的父亲听到消息后病了好长时间,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五天五夜。几年后,爷爷与小爷爷生前的一个战友去浮山认小爷爷的墓地,爷爷背回小爷爷的骨头,找了个风水先生埋到村外的地里。小爷爷没有子嗣,爷爷做主让二伯做了小爷爷的儿子,当然小爷爷已无法知道这事了。前些年,二伯家里不顺当,老是这事那事的,请了风水先生一看,说小爷爷的坟有点毛病,于是摆弄了一番,去年又立了块碑。碑上刻了后代的名字,有两个人的名字上已框了框子。

走往爷爷坟墓的路上,有一株柏树,记事起,柏树就那样,几十年过去了,仍旧那样,似乎时光就没从它身上流过,柏树裸露的两条主根像双腿一样插进石缝里。它长得并不葱茏,也不伟昂,但却坚韧,铁铸一般。到了爷爷墓地的田头,父亲对着我和堂弟说,这是村里最好的坟地,他的指头点的不是爷爷们的坟堆,爷爷的墓地在地那头儿,他问堂弟这地能否花钱买了,堂弟是我们村的支书,堂弟没吭声,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小爸埋在别处,我虽然不动声色,但我不是傻瓜,老人的心思我知道。

今年闰四月,往年上坟,爷爷的坟前坟后桃花满了,今年连蓓蕾也无,只是远远地能看到笼罩杨树的似有似无的绿雾。天气很好,阳光下的一切都显得温暖,记得那年上坟时我们还见到一条灰蛇晒太阳呢,那蛇就在爷爷的墓碑根儿盘成一团。碑数年前立的,为了防护得久些,碑顶砌了琉璃瓦,如今瓦已破损了。墓后是一条土崖,崖上长满了树、灌木、藤,如今地也荒了,枯草淹到了腰间。望着对面的山坡,二伯回忆童年,那时候满坡笔直的白皮松比电线杆还高呢。我在脑子里复原二伯描述下的青山绿水。物易人非呀。

站在爷爷的坟头看村子,村子像老人在阳光下安静地躺着,或者像是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其实哪里能见到老人呢?老人死得死,病的病,剩下的几个各自守在家里不照面。沟那边的那棵松树依旧健硕地站着,只是树下的路上很少有行人了,有时一整天也看不见一个。那个村子曾住着姥姥家,小时候我常常望着那棵树,望树下走动的人和牲畜,看着这些,我就看到了姥姥家的人,心里很温暖。如今,那个村子迁到百里以外的地方。由于挖煤多年,村子下成了空的,水漏了,房子裂了,村里只有几个留守老人,他们不愿离开生活了不知多少辈子的土地,守着几晌荒田,以及丘丘坟冢。

和母亲由姥爷姥姥的坟地进村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舅舅矗在院畔朝我们凝望,面无表情,抿着没有戴假牙的嘴,我们慢慢地与他接近,他一动不动,像一截枯木。舅舅前年得了贲门癌,每次回来,都抹开袖子让母亲看一次比一次消瘦的胳膊。母亲压着声音告诉我,这病最怕消瘦。年前又得了白内障,斗大的字都无法看清,当然无法辨识得我们。村子除了坟墓就是危房,许多人去房空,许多塌了,不少房子的裂缝能宽宽松松地伸进去一条胳膊。无法想像这里曾驻扎过乡政府。我小时候,姥姥家经常人来人往,舅舅是村干部,姥姥是妇女主任,风光无限,那时候乡政府已经撤了。舅舅才高八斗,清高自傲,一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终还是斗不过命运,威风八面的舅舅如今败成了一个萎缩的老头儿,连怨天尤人的力气也没了,他像一条咸鱼,日子风干了他的一切。当然损耗他生命的不仅这些,还有他夭折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死于一场闹剧,然而他充当了冷漠的看客(但愿他不是帮凶),这是他一生的痛。我的表兄魂归黄土已二十多年了,前些年给他买了一副女人骨头,合葬在一起,结束了孤坟局面,而他的老爷爷,也就是姥爷的父亲,至今仍是孤坟,因为他死后他的老婆招了另一个老头儿,死后也跟着人家走了,他没了老婆,姥爷也没自己买个后娘。

每年上坟,我们都会看到一些新坟,有老人的,也有年轻人的;有病死的,也有在煤矿砸死的。旧坟虽然没有减少,但有许多却没人上了,成了真正的野坟、孤坟,听长辈说,我们村有一个跟舅舅过继的,长大了,走了,出息了,改回了原姓,姥姥姥爷舅舅的坟从来没上过。听表妹们讲,过去她们村子里上坟都是一大家子一大家子一起上,今年都成了一小家一小家的,亲兄弟也不相约了,上坟也只上三代以内的,老坟没人管了。如今周边好几个村子都准备搬迁到百里之外的地方了,再过三代,很可能回家上坟的人都没多少了。这里真的成了野坟、孤坟的荒芜之处了,谁还记得自己的祖先曾在这里生活过,奋斗过,发过疯,拼过命,并托骨于此呢!

村子里倒有一些树,核桃树最多,如今看那些树,都已谢了顶,秃了枝了。新树则一株也没有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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