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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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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 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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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感受力、思想力和表达力

前些天在市作协组织的片区文学会上,我做了题为《在 地写作的可能》演讲,讲的是在地写作者的工作定位、生 活定位、精神定位,攀登文学峰峦的可能性;今天以我自 己的长篇写作为例,具体讲小说写作,概言之,就是立足 地方,在磨砺感受力、思想力、表达力上下功夫,挣脱乡 镇意识,感受并融入时代,廓大心胸,锻冶笔墨,涵养浩 然之气,让作品呈现大格局大灵魂大气象,赣南会有大作品, 赣南应该有大作品。

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作家们纷纷创作长 篇小说,读者也愿意看长篇,不少得大奖的影视就是从长 篇小说改编的,全国长篇小说长盛不衰。长篇小说能全息地审美地动态地反映时代、社会、人和民族 的心灵。衡量一个地方的文学,“长篇小说” 成了一个不成文的重要参照,这也成了作家 们的共识。我认为这是全球化势态下见证我 们民族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领域。

作家们都把长篇小说看作在文坛站立 的重要标准,把写长篇看作体现自己价值的 一个精神目标。必须正视的问题是,光有长 篇还不行,还得看有没有立得住、叫得响的 长篇,也就是思想艺术质量成了重要的评价 尺码。优秀作品有利于文学的发展,也利于民族精神的凝聚和提升,利于社会进步。

当年我是以“你能我能”的拼搏之心 进入文坛,是从短篇、中篇到长篇创作的, 不可否认受到上述风气的影响,并成为自己 的精神追求。我是个有精神抱负的作家。我 的文学起步较晚,高中文化,作为知青无条 件在乡村 12 年的打磨,全国文学热长篇热 激起了我的创作雄心,我觉得自己有基础有 能力有信心后来居上,建立自己的文学王国, 为家乡也为自己建起一座精神碑石。我又是 以全国文学为基本视野进行文学评论的,我 不但评论全国的长篇,而且关注全国文学思 潮,细心读了许多文学名著,读了许多“作家研究”丛书,有系统地读了许多社会、思 想、美学类的书籍,确立了社会的、文学的、 思想的精神基础和人文情怀,因而我也信心 满满地写起了长篇。

四十年过去,从我的精神成长文学成 长,长篇小说的实绩,在文学上不断地自我 挑战,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是个以长篇 挺立文坛的作家。

写长篇有艰辛有困惑有收获有喜悦, 今天我侧重谈长篇小说写作的认知。一个想 以长篇问鼎文坛的作家,必须具备感受力、 思想力和表达力。这既是写作理论更是写作 实践,我愿意谈谈自己的一些收获。

一、感受力

人都有七情六欲,人有同情心悲悯心, 都有感受力。不管生活中还是作品中,能从 别人幸和不幸中受感染受感动,进而感受家 庭和社会,也感受自己,这是基本的人性, 最一般的感受力。作家就是把这样的感受力 幻化成作品的艺术形象,让读者感受和感染, 小说尤其长篇小说是最适合承载并演绎这种 感受力。

一个在现实中很受感动的人和事,但 写进书里不一定感人,对作品来说,还有个 打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即表达力问题。因为生 活纷繁复杂,受感染受感动的人和事会不断 出现,很多人只是感动一下或一阵子就淡忘 了,情感旁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一个作 家,他的感动并未停止,他会在一定时间念 叨此事,思索此事,会追思此事此人的前因 后果,发现与社会的关联,发现其人其事后 面更为广阔的物质世界和情感心灵世界,他 自发地为这种发现而激动不已,多年之后他 仍念记这种感动,这就是感受力。就是生活 中一件司空见惯、没几人会感动的人和事, 一个作家就可能从中得到感动,这也是感受 力,而且他能够把这样的感受转化成一个作 品,转化过程实际也是一个深化并定格感受 的过程,创作的魅力由此而来。作家的感受 力散布在作品每一个角落。因而,作家被称 为灵魂的工程师,他的感受力从表面仄入纵 深,由一人一事扩展到人群和社会。

人的多愁善感是感受力,但一个作家 的感受力能突破事物的表面,情感的表面, 也就是生活和生存的表面,探入背后的深层 世界,这也是作家的一种职业本能。他的感 受力从情感世界而进入理性世界,当然,一 个成熟作家的情感世界理性世界是相融汇 的,不可能截然分开,从人和事的表面“深 入”,就是理性的显现,而这样的“理性” 全在于作家平时的阅人阅世阅书的积累,作家的理性更富有感性色彩。

比如我的长篇《恍惚远行》的写作。 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乡土作品,我最初得知这 个生活素材,来自县检察院一则工作简报: 一个乡村青年用斧头杀了结婚不久的妻子, 这个青年是家中独子,打过工,初中文化, 20 岁出头。我震撼不已。事发地点是同我 下放地相邻的一个乡村,我当然熟悉这个乡 村。我想弄清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于是几 次去那个乡村实地探访,于是又有新的发现、 新的感受。户主是个我认识的老篾匠,家里 人丁不旺,要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回家结婚, 早抱孙子。这家在村里人缘好,大家联名写 信说这青年有精神病,不要判死刑,这肯定 也是老篾匠的请求,也反映村民的朴素意愿。 乡亲乡情无可厚非。但我也发现,他们漠视 无辜的受害者(不仅仅重男轻女)。老篾匠 出于营救独子,又把儿子在狱中写的一封信 给我看,而此信证明儿子神智清醒,后来我 全文用在作品中。接着我去监狱里采访这个 青年,他明白是死罪,大概他太年轻,不知 死亡的滋味,他平静,思维正常。他伏法后 我还去看望哀苦的老人,实地想象惨剧是怎 样发生的。当时我认为可写一个中篇小说。

这时在另一个乡发生了一起一个精神病的人在乡里被打死的事。我去那个乡,到 死者的家,听村人说这村是光棍村,有多个 精神病人。弱势群体的精神病变可见一斑。 我又受到震撼。一个长篇的构思在我心头闪 现了。构思的过程就是感受的过程,感受力 驰骋的过程,感受社会和人心的方方面面。 作品 2002 年冬开始写,写了 4 个月,乡村 弱势群体和他们身上的“精神之熵”是我表 现的焦点,写到中途,我又明白,我写的是 乡愁。从“精神之熵”到乡愁,如此乡愁有 着显著的时代特征(跟沈从文笔下的乡愁不 一样),是我感受力的深化,不但感受一人 一事一村一乡,而且感受转型中的中国乡 土——农民的精神状态。后来《恍惚远行》 入选 2005 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说明这个 作品切入了“如何表达底层”“关注农民的 精神状况”这一普遍性的社会课题,前沿课 题,读者(包括评论家)从这部作品的人物 命运及悲剧书写感受到了这一社会脉搏。

总之,一个作家要具备理性感性交融 的感受力,也通过写作强化感受力,作品就 是感受力的艺术结晶,并传导给读者。自然 催化了读者的感受力,读者所产生的,是基 于读者自己的生活阅历、审美阅历与作品内 容融为一体的感受,无形中他们接受了作者 的感受力,从作品感受社会和人生。

二、思想力

思想力并不抽象玄乎,一个作家具有 一定的思想力。他能从生活中的人和事经过 文字编码形成作品,就是作家思想力的应用 和体现。他从社会现象、人生现象,结合一 个主题进行书写,这个主题可以是当下政治所提倡的,如扶贫、大国崛起、幸福生活、 主题征文,也可以是他自己所感悟的,通过 作品实现他预定的主题。这当然是作家思想 力的体现。思想力是思想能力的提炼,是思 想能力的刀锋状态,对作家而言是一种精神 动态。

具备了思想力才能强化感受力。

这样的思想力,拿通俗的话,就是作 家对社会现象人生现象(比如透过现象看本 质,见一叶而知秋)的思考能力,在现实生 活中找到自己的写作主题,通过写作实现这 个主题,如果表达得好,作品也就得到认可。 如近年就有文友对我说,他要写一个反映生 活巨大变化的长篇,能促进家乡的旅游,他 把创作设想向相关领导相关部门报告了,就 是没引起重视,于是他沮丧。有文友说他写 一个可歌可泣的乡党委书记,主题是高大上 的,出了书,但没有影响。这就让我们对作 家的思想力做进一步辨识。不客气地说,对 于这种写作,所谓的思想力是伪思想力,只 是某种主题的演绎能力,让人物做实现主题 的工具,人物不够议论凑,人物和场景为主 题服务,而他的主题就是狭獈的功利主题。

作家真正的思想力,是在人类文明进 程、全球文化视野中,在具体的生活中,从 人的性格命运入手,捕捉与时代社会、人类 命运相连的主题,或叫精神聚焦。这样的主 题一开始并不清晰,像一团火光在你心中升 起,你为“火光”所吸引,“火光”纠缠你 让你不得安宁,你觉得只有通过一个作品方 能完美地表现它,你明白这是一种庄严的写 作使命。一旦进入写作,又得按照小说的基 本规范谋篇布局,作品所呈现的艺术世界跟 现实世界相连,却又是独立的世界。这样的 认识出自内心而不是外在的功利性召唤。谁 也没要求你去写这个作品,而是你发自内心 付诸写作,你要呈现你深入其中的世界真相 和真情。这样的思想力有自己强大的内心做 基础,也让自己内心更强大,朝着作品的艺 术世界拓进,让作品中的世界紧张跌宕生机 盎然,这才是真正的思想力。

我更要强调的,作家真正的思想力不 停留于找到一个好题材、好主题、好切入口, 而是在写作过程中,作者这个叙述人深入到 作品的人物内心和场景——作品的艺术世 界。从写作状态,你这时进入了创作的峰巅 状态;作品中的人物已活了起来,场景也活 了起来,作品所展示的是一个有机的、有灵 魂血肉丰满的世界,它们推动叙述人“走”, 人物的行为,人物的结局,都突破你原先的 构思,甚至突破你原先拟定的主题。每个人 物的灵魂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或全部,此时 此刻,新的思想力爆发了,你有新的感悟和 洞见——真正的创作就是思想力不断爆发的 过程。

以我的长篇小说《旷野黄花》做例子。 全书分四部,在我写到第四部“长河天籁”, 内容是大学生黄腾回家组织民团暴动迎接解 放,却被区委设鸿门宴射杀,我沉浸在黄腾 的悲剧命运中不能自拔,不知道笔往哪里 写,另外几个不在现场的主要人物如何处 置?作品该怎样结束?此时,作者没有强行 干预的权力,只能顺着已经活起来的各个人 物及生命场景中找人物的最后归宿。此刻, 作品中的艺术世界仍在激荡旋转,我又回顾 主题——黄腾之死包含知识分子与政治与时 代关系,其悲剧有着必然性的重大主题,人 和事虽发生在乡村,却负载着巨大的时代历史内容,有很强的辐射力。我一头扎进原先 写好的部分,我又成了“在场人”,见证他 们命运兴衰跌宕,倾听他们生命的呼喊,“七 月洪水”、“水边阁楼”、“理想幻灭”、 “玉石俱毁”、“悲歌壮歌”的意象争相在 我心头涌现,我的笔力又锋锐起来,避免了 作品的虎头蛇尾。另外几个主要人物如黄朝 勋、刘怀馨均被洪水吞没,但书中烙下了他 们生命的绽放,喧腾的赣南旷野覆归沉浑的 荒原。全书一稿落款是 1997 年 6 月 26 日— 11月 2日,多雨的夏秋。书内外的情境相近, 我觉得自己进入了历史的纵深地带。人物结 局不是我事先设计,而是人物推动的结果, 也正是思想力激扬的结果,全书呈现的主题 比原来构思的主题更加深刻和深邃。

同样,在《恍惚远行》我写到精神病 人凌世烟在乡里胡缠被打死,被卡住了。我 对这个人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充满同 情,希望他灵魂再生,于是设计了他亡灵游 草岭与父亲在一起的情节,腾格尔的“父亲 和我”在草岭上飞扬,这时我泪水不禁。因 而,乡愁是痛苦的,又是高尚的。

当然,作家思想力形成的功夫既在书 内,也在书外,跟作家平时博览有思想品位 的各类书籍——思想积累分不开。进入一部 作品的写作之前,思想力就体现在主要人物 性格命运与主题的把握和分析,以及两者的 融汇;进入写作之后,思想力就体现在主题 观照下,人物和生活现场的展开;写作进入 物我交融,作品出现新的思想闪光,就是主 题的深化。故事地点可以是一个偏僻的方寸 之地,作品展示的主旨与时代和社会相连, 就基于作家思想的力量。

在具体作品写作中,对人物性格命运、 生活场景和作品主题的融会,所形成的对原 来设计的主题的突破,艺术力量的提升,都 是思想力运行的结果。

三、表达力

小说是表现人心和人性的,小说就是 人性和人心及其变化的艺术表达,民族的文 化的汁液流布其中。作品即表达,所谓作家 的感受力思想力最后都要落在作品的表达 上,从作品可看出表达的程度。要通过艺术 形象生命生活场景(包括人物性格命运及其 冲突),以自然流露的手法表现主题,体现 作者的思想艺术追求,而不是通过说教(作 者发议论或通过主要人物发号召)来表达。 一个成熟的现实主义作家,其感受力思想力 通过恰当的艺术技巧表达出来。表达力有强 弱大小之分,检验着作家的感受力思想力。

创作就是创新;依我的经验,有着感 受力和思想力的作家必定寻找恰当的表达方 式,作家每一部作品因感受力思想力的焦距 不同,表达不会相同,也不应该相同。但是, 由于作家的个性情感和审美倾向,他喜欢并 擅长某一种表达手法或表达方式,比如我常 用心理现实主义、心理刻划这样的内视角(心 理现实主义又可分为封闭式和开放式,都有 成功的作品),用第一人称不用说了,用第 三人称也贯穿“内视角”——在人物行动描 述上展现其心理状态,深入到人物内心,将 思想人物化心理化血肉化。当然这种艺术手 法有长处也有短处,长处是人物刻划较丰满, 笔触较细腻,短处是可能让节奏滞缓,行文 淹滞,而影响了阅读效果。

这里我不想纠缠于技巧表达意义的表达力,而是着眼于自己的整个作品,不拘泥预定的表达方式,其实写作中感 受力思想力也在深化,也需要采取新的表达,两者相促相成。

这里我想谈自己一部修改 6 次,仍想进行第 7 次修改的长篇小说《别人 的太阳》。这是以上世纪 80 年代农村包产到户后为背景的乡土作品,陈继雨 是主要人物之一,我写他农耕梦的重起和破灭。1989 年我写出初稿,初稿保 持了 80 年代农村变革的实景和温度。到 2015 年我已出版了具有一定的思想 艺术质量的 6 部长篇,证明自己在长篇小说上,有着相当的感受力思想力表 达力。这些年我以大量批判性的社会评论和充满批判精神的文学评论干预生 活,无疑磨砺了我的感受力和思想力。我觉得此作有修改价值。这就意味着, 我以 21 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眼光,即在时代变迁中,重新检视这部反映 80 年 代乡村变革的乡土作品,对农民转型乡村重建做出自己的思考。

2015 年至今我对此作已修改了 5 次。由于现实(现实生活、现实阅读、 现实思考和书写)的激发,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部作品——回到 80 年代乡土 情境,对陈继雨等人物和情境有新的发现和感受,于是萌生新的主题思想。 这也表明当初我面对这些人物和情境,由于思想认识的局限,没有或不可能“感 受”更多的东西。此作一直让我梦萦情牵,既表明乡土的魅力,乡土的呼唤, 也表明我的精神困惑和不息的精神探寻。

幸好它没有出版;如出版了,我不会如此聚心汇力进行再耕作。每一次 修改我都觉得“这一稿”最好,一次接一次修改,表明我对“上一次”修改 还是不满意,但我不想就此罢休,仍打算“再来一稿”。须知这是部 30 多万 字的长篇,每一次修改都是耗费时间精力的重新创作,不是表现手法(技巧) 的改进,而是感受的再深入,思想的再凝聚,人物的再塑造,乡土的再呈现—— 感受力思想力再一次锤炼,由此推动表达力的完美实现,即全新作品的诞生。 在相当程度上,所谓修改,就是对着主要人物陈继雨及其行为再认识,对他 包产到户的热情和执着背后的乡土世界进行再挖掘,从而建立整体性乡土的 印象(初稿所呈现的乡村表面肤浅)。这么着,我的感受力思想力也就焕然 一新,自然寻求新的表达力,非主要人物成了主要人物,退隐的人物又一次 出现在前台,“别人的太阳”的多重意味得以显现,修改后的作品就是践行 新的表达的艺术结晶,也更具有价值。

毋庸说,在感受力思想力激场之下,对作品再修改就是寻找新的表达。 因而,感受力思想力表达力能够三位一体,相互攀援,碰撞精神的火光。

(责任编辑:钟林)

刊于2019年第1期

李伯勇 生于 1948 年,江西省上犹县人,曾任上犹县文联主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 500 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轮回》 《寂寞欢爱》《恍惚远行》《旷野黄花》《父兮生我》《抵达昨 日之河》,中短篇小说选《南方的温柔》,中篇小说集《恶之花》《繁 嚣·孤烟》,短篇小说集《重叠的背影》,随笔散文集《瞬间苍 茫》,文学评论集《灰与绿的交响》等共计 13 部,短篇小说《瓜 地薰风》获江西省首届谷雨文学奖,长篇小说《轮回》获“恒泰 杯”当代长篇小说征文三等奖,长篇小说《恍惚远行》入选 2005 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旷野黄花》《抵达昨日之河》 分别参评第八届、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获赣州市拔尖人才称 号、江西省文艺“十佳”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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